(孙师傅在展示他的毛猴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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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猴非“猴”,是起源于北京的一种手工艺品,主要由蝉蜕、辛夷(玉兰花骨朵儿)两味中药做成。
·现代大多数人内心比较浮躁,静不下心来看东西本身,所以价格主导了购买过程。
·孙师傅无奈解释,“做毛猴必须心很静很静,但是我没办法,在北京挣不到一万一个月就交不起摊位费。我现在把精力都放到生存上了。”
·肖占贵曾说:“毛猴艺术的价值并不在于制作技艺,而在于制作者的想象力与人生阅历,因为毛猴就是一本写尽人生酸甜苦辣的书。”
·赵晴认为,网络时代会使手工艺原有的旧体系产生发生颠覆,这样的颠覆覆盖了从一门技艺的学习、一个职业的完善以及最后作品的呈现这一整个过程。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二期第五版
记者
刘梓绚 董格妮

文编谭璇 林佳凝 易艳鑫
“半寸猢狲献京都,惟妙惟肖绘习俗。白描细微创新意,二味饮片胜玑珠。”此诗出自老舍夫人胡絜青之笔,“半寸猢狲”即老北京熟悉的毛猴。
毛猴非“猴”,是起源于北京的一种手工艺品,主要由蝉蜕、辛夷(玉兰花骨朵儿)两味中药做成。毛猴制作者以物代猴,以猴代人,再现了老北京的生活场景,也蕴藏着北京的市井文化。
商业浪潮下,毛猴工艺的生存境况堪忧,手工艺人们各自摸索着经营之道,试图为让这生长于皇城根下的玩意儿在不同的平台被更多人看到、学习甚至传承。
带“软肋”的毛猴创作者
北京东三环北路上的亮马桥“官舍”地下一层,有一个由个体经营摊位组成的“小集市”,年轻的摊主们在自己的展位上展示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首饰以及食品。孙怀忠的毛猴摊位被分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鲜有顾客在摊位前停留。
“别光顾着看毛猴,我来给你们讲讲故事。”孙怀忠想用自己的毛猴故事留住顾客,常常没等他说完,顾客已经放下毛猴离去。孙师傅是一名“北漂”艺人,老家在河南新乡,国有企业下岗后偶然在节目中看到毛猴,从此与毛猴结下不解之缘。
2006 年,孙怀忠来北京参加第三届中国民间工艺博览会。这次博览会上,他的作品《练摊儿》获得银奖。技艺虽得到认可,不容乐观的经济状况仍是他的软肋。
北京昂贵的摊位费是他作为普通手工艺人承受不起的。每每他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固定摊位,过个把月摊位费必定上涨,只能被迫迁址。自上次从后海搬出来后,他尚未找到下一个满意之所,亮马桥的“官舍”地下集市只是临时之选。这里200元一天的摊位费、极不稳定的营业收入让孙怀忠心有余而力不足:“像昨天一个人喜欢连买了3个毛猴,今天勉强只挣到摊位费。” 
孙师傅期待出现一个合适的手工艺平台,有着合理的摊位收费、良好的交易氛围和相应的客户群体,而目前这类平台的缺乏使得大部分手工艺人“售”无定所,收入没有保障,更别提地位之高低。
作为一名在京漂泊的手工艺人,孙师傅担负着生活的重担,他的摊位上除了自己做的毛猴,还有市面上常见的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后者似乎更受顾客欢迎。“上次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卖毛猴卖了三千多,卖小东西卖挂件卖了七千多”,对于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孙师傅无奈解释,“做毛猴必须心很静很静,但是我没办法,在北京挣不到一万一个月就交不起摊位费。我现在把精力都放到生存上了。”
挣生活纵然艰苦,孙师傅放不下手中的毛猴,如今他靠着讲课和卖其他小商品“养”着毛猴和它们背后的故事。“我希望有一天,不用靠卖我的小东西来养活我自己了,市场铺开了,让我静下心去创作毛猴,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孙师傅说道,神色里满是憧憬。
和孙师傅“半路出家”不同,肖静是毛猴技艺的第四代传承人,他的父亲是北京著名毛猴大师肖占贵。为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北京市发起了“非遗传承进校园”活动。肖师傅把很多精力花在了课堂教学上,虽然每节课课堂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但是课后得花更多时间备课、准备材料。“以前除了参加活动,就是做毛猴,但现在课程活动安排得挺满的,没什么时间自己做毛猴。”肖师傅言语间透露着些许遗憾,如何兼顾工作与创作,让他颇为困扰。
孙师傅的老顾客顾星海(化名)担忧岁月不饶人,师傅们的创作作品越来越少。“每个艺术家都有他尖峰的一段时间,他(尖峰的时间)过了,就算再想努力,和那个时候还是不太一样了。孙师傅现在做这些东西都很慢很慢了。”
酒香还要会吆喝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经营观念早已不适用于当前的手工艺市场环境,巧用宣传手段对于一门手工艺以及手工艺人来说是生存下来的必备技能。
身为传承人的肖静依靠政府政策支持,在每年的春节庙会和非遗展会上能获得一些宣传机会。而近60岁的“北漂”孙师傅则是看到了网络的力量。他直言如今是个网络时代,手工艺人也需与时俱进,网络对于手工艺师傅来说是个很好的宣传平台,许多媒体和博物馆都是通过网络找到合作对象,许多年轻人虽买不起毛猴却可以通过网络分享“宣传”毛猴。
(毛猴的制作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对于如孙师傅一样的手工艺人,手工艺品的销售很大程度上与手工艺人的名气、社会资源挂钩。生存难题下,出于对“养在深闺无人识”的担忧,手工艺领域内也衍生出各种性质的协会组织。
在北京华商会非物质文化遗产促进会副会长刘星看来,入会的好处首先在于成员能“抱团取暖”,协会的资源可以为会员提供多一些的机会,手工艺人也可以在协会里多认识这个圈子里的一些朋友,大家可以互相交流。除此之外,协会也会组织内部艺人去北京国际文化创意产业博览会、旅游商品博览会做展示,去各个学校讲课等。他说,“协会本身对外就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大家有什么资源也会在协会里面分享。”
刘星提到,协会不向会员收取任何费用,虽然会长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来支撑整个组织的运转,但是各种活动所需资金,譬如活动展示期间的交通、住宿等费用,仍是协会运营的一个难题。
“艺术”与“商品”
手工艺品,顾名思义,其最大的价值便在于凝聚其中的手工劳动,而这正是顾客与师傅认知的差异所在。
陈乐丛是豆瓣上的“北京绢人小组”组长,她认为手工艺中尊重他人劳动力并给以合理回报是很重要的,而手工艺品独特的价值逐渐湮没在价廉物美的消费理念中,人们对“双十一”这样的购物嘉年华趋之若鹜,鲜少关注非商业主流的手工艺品。
顾星海也认为,现代大多数人内心比较浮躁,静不下心来看东西本身,所以价格主导了购买过程。顾星海直言,“毛猴价格不那么接地气。第一次看到毛猴的时候觉得太贵,当天没买,我们老一辈,爷爷、奶奶他们可能觉得这些东西在小时候就是个玩具,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价格)现在被炒起来。”
对于孙师傅自己而言,毛猴的价值早已超越了它本身,他觉得他的每一件作品都是艺术品,而“艺术品是奢侈品”。孙师傅最痛心的是总有顾客把他的毛猴当小商品看待,看不到毛猴的文化价值。
手工艺品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孙师傅说:“做毛猴做得再好,它也是个雕虫小技,只有把它融进文化了,它才有艺术性。”顾星海认为孙师傅做的毛猴细致传神,再配上他自编的故事,使毛猴栩栩如生,这也是不同于流水线上小商品的特色。
说起故事,相传毛猴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清朝同治年间,一个药铺的小伙计因受了掌柜的气,随手取来蝉蜕和辛夷做了个猴不猴、人不人的小玩意儿,师兄弟们一看,像极了尖嘴猴腮的掌柜,顿觉有趣,这门小手艺就慢慢流传开了。
而如今,单一的人格化创作手法不再像以前一样吸引眼球。肖静提到,之前在清华北大上课,就有学生问道:“老师你能不能做一个乔丹,做一个杰克逊?”他认为,“做是可以做,你只是给毛猴穿上衣服或是小鞋,但我觉得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一定要保留传统的东西再进行创新。”
关于内容的创新,肖静介绍,现在毛猴的作品形式由原来零散的三五只毛猴到现在的沙盘式的大作品,场面更丰富了,体裁也更多元,小小的毛猴可以承载想不到的内容,“毛猴是不能用价格衡量的”。
肖师傅的沙盘作品——老北京四合院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此外,他还把毛猴做成几大系列,系列里面包括音乐、舞蹈、戏曲、杂技、武术、体育、民俗、讽刺与幽默等等。
肖占贵曾说:“毛猴艺术的价值并不在于制作技艺,而在于制作者的想象力与人生阅历,因为毛猴就是一本写尽人生酸甜苦辣的书。”
新时代的围观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一百多年前,狄更斯这样说道。当下时代对于手工艺来说同样存在着一体两面的可能性。
“当国家实行的政策视经济为主要的指标的话,有些东西不符合经济规律的就会被淘汰,手工艺品就是不符合现有的经济规律的东西。它不是一个会变成我们日常需要的东西,它势必会被淘汰的。”陈乐丛对于手工艺未来秉持不乐观的态度,“有些东西该进博物馆就进博物馆,人类在发展过程中丢掉的不仅是坏的东西,其他(好的东西)也一起丢掉了,只要他觉得不太适合他的生活节奏。”
“在传承方面,让公众自发地去传承,那是不现实的,大家都有很现实的问题去考虑,在传承方面真的需要政策扶持的。”陈乐丛认为如果没有政府政策的支持,单纯地让手工艺进入现有的商业市场去打拼,是一个不太现实的事情,大部分手工艺都会在竞争中败下阵来。
关于手工艺的未来,微信公众号“复兴手工艺”负责人赵晴(化名)看到了积极的一面,她认为一些符合现代审美的手工艺会继续存在下去:“现在这个环境类似一个转型时期,消费盛行,大家似乎都有钱了,品味也渐渐上来了,我觉得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机会吧。”
赵晴13年曾经营过一个复兴手工艺的微博,15年创建了微信公众号“复兴手工艺”。当初正是看到了网络时代数字媒体的力量,她才开始了自媒体平台“复兴手工艺”的建设。她认为,未来的手工艺学习不可能是旧时师徒式的传授方式,而是基于互联网社区的兴趣学习,目前大量涌现的DIY社区和手工兴趣小组就是一个佐证。谈起传统手工艺近些年的变化,赵晴坦言,“所有的东西相比以前都是发生了变化的,除了一些核心的技艺。”
她进一步解释,在这种新兴的手工艺教学模式中,教学内容不会变,但效率会大幅提高。通过“时间上的压缩,省掉了三年打工摸索的时间,直接把三年的知识(压缩)在三个星期里面教会,然后通过自己的创新把这东西发挥出来。” 
曾经,孙师傅担心快递会损坏心爱的毛猴作品,而现在,顾客买到的不仅可以是精致的手工艺成品,还可以是附带完整教程的DIY材料包。
赵晴认为,网络时代会使手工艺原有的旧体系产生发生颠覆,这样的颠覆覆盖了从一门技艺的学习、一个职业的完善以及最后作品的呈现这一整个过程。
网络也为一群手工艺爱好者提供了交流的平台。陈乐丛在小组首页写道:“从我第一次被‘北京绢人’的工艺震惊开始,就想为这个即将濒临消失的工艺做点事。”
“北京绢人小组”创建于2010年12月份,平时分享的话题包括绢人制作学习、寻找手艺大师以及相关的媒体宣传报道等,最近的一次话题是介绍北京绢人的第二代传人,发布于2016年3月。 
然而,七年过去,网络对陈乐丛来讲就是一个档案库,用以储存自己的工作思想,对于手工艺的传承基本上起不到作用,她说,“所谓很多想学的人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这个小组的很多人也以围观者居多。”
“网络就是围观的平台,真正要做成一些事情得从网络走下来,”陈乐丛认为,网络有利于宣传,而“宣传是传播,传播和传承是两回事,传播是让很多人知道,让很多人来围观,但是从围观、关注到行动,真的很少人会走到第三步。”
“北京绢人小组”里,最后一条回应定格在了2016年3月10日。网络之外,我国大多数工艺玩具都可以用机器批量生产,毛猴制作虽不难,难就难在构思,它的造型、场面都是需要慢慢打磨的。
商业化的浪潮中,“慢工出细活”的毛猴究竟是会被席卷而走还是会沉淀下来,孙怀忠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他还在做毛猴,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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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编 | 朱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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