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时分,一位倚着广场栏杆睡着的流浪者。       余悦  摄)
导读这个看似高度一致的群体,内部却有三流九教之划分:有职业乞丐,有进退两难、耗光旅费的上访者,也有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他们或主动推开政府的援助之手,或被拒绝于政府的福利救济之外。有人只得依赖众人的怜悯生存,有人则伪装乔饰,透支着社会的爱心。

记者余   悦  李佳音  侯佳音  赵   阳
文编
张晓欣

2016年4月4日,清明小长假即将结束,铁路运输迎来旅客高峰。正午的北京站广场上散落着几簇身影,他们将灰黄色的双手伸向人群,乞求施舍;他们摇晃着方便面桶,腰背佝偻,蹒跚而行;他们卖艺,跪地叩头,翻找着不远处的垃圾桶,或无所事事地打量着来往人群。
在熙攘涌动的人流中,这些公众口中的“流浪者”易于辨识,也易被疏忽。他们同为京城“异乡人”,衣衫褴褛,以北京站为据点风餐露宿。
这个看似高度一致的群体,内部却有三教九流之划分:有职业乞丐,有进退两难、耗光旅费的上访者,也有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他们或主动推开政府的援助之手,或被拒绝于政府的福利救济之外。有人只得依赖众人的怜悯生存,有人则伪装乔饰,透支着社会的爱心。
“两会”期间,北京市各区民政局陆续采取措施,保障本区“救助管理工作的顺利进行”,流浪者一度不见踪影。而“两会”结束仅一周后,他们又重新成为北京站的常驻客,游走在法规、道德与视野的边界上。
法规边缘——与警察的游击
北京铁路公安局车站派出所位于北京站东侧,负责维护前广场及车站内部的治安秩序。执勤队长骑着一辆闪着警灯的电动平衡车从远处驶来,他刚刚结束一班巡逻。北京站的治安保障工作是全天候的:派出所内24小时都有人值班,广场上也时刻都有警员执勤。
根据国家《治安管理处罚法》及《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公安部门发现流浪乞讨人员时,应联系救助站进行救助;对于反复纠缠、强行讨要和滋扰他人,甚至引发刑事案件的乞讨行为,公安部门有权予以五日以下拘留或警告处分。
警员荣泽(化名)在这片辖区已经工作了五年,曾多次参与清理、教育流浪乞讨人员的工作。然而在采访中,他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却是“那怎么办”。
法律条文与具体实施之间,存在着治安管理的灰色地带。一方面,行政法规只针对“纠缠、强行讨要、滋扰”的情节进行治安惩处,而多数流浪者并未有可以判定为以上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另一方面,流浪者群体中构成复杂,法规难以适用于特定人群。北京站附近的流浪乞讨人员多为身体确患疾病的老人,也有装病的乞讨者和用光积蓄的上访者。
装病本身构不成犯罪,最多批评教育,逐出管界。但说服教育缺乏强制力。警员荣泽叹息:“赶走了依然会回来。教育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悔改的。”

(—— 这位年事已高的流浪者,受过警察驱赶,进过拘留所,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她再次回到此地行乞。       余悦  摄)
警方对年事已高的流浪者亦无可奈何。警员荣泽指了指身后派出所的二楼看守所说:“老太太老头都70多岁了,关禁闭出了事,谁都担不起责任。”一位环卫工人也向记者表示,老年人“动不起,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根本不怕警察”。
而确有疾病的流浪乞讨人员,即使触发了刑事案件,如盗窃旅客手机或钱财等,警方也难以对其采取拘留、监禁等“硬性”的刑事惩处。
“我们会尽量帮助旅客找回财物,但这些人看守所却看不了。多数流浪者都有心脏病、高血压、肝病,大部分情况下只能取保。”取保候审,即国家公检法三机关在刑事诉讼中,依法责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保证人或交纳保证金,担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逃避侦查和审判,随传随到的一种强制方法。因而,广场偷窃频发的现象也变成了北京站治不好的“顽疾”。
北京站广场执勤队长认为,流浪乞讨人群“清不了、只能轰”。所谓的“轰”,指的是通过民警日常密集的巡逻,以期起到威慑作用,将流浪乞讨人员驱赶到辖区之外。
然而,对于广场上的流浪乞讨人员而言,这种最基本的治安管理的力度无关痛痒,充其量只是“与警察打打游击”。他们在驱赶下作鸟兽散,在附近躲避,一见到警察离开,就立即返回。即使被送至救助站与收容所,他们也往往拒绝“被遣送回家”,而选择再次回到北京站广场。
警员荣泽这样向记者解释流浪乞讨人员“轰不走”的原因:“北京站客流量大,旅客中好心人多,随便讨要些钱就能满足基本生存需求;再者,北京站离各大部委近,上访民众走着就能到。”
道德边缘——叩响救助之门
通州区宋庄镇小堡南街内,身穿印有“随手街头救助”字样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正在对一批批捐赠物资进行分类、装袋、密封和统计。
“随手街头救助”组织至今已运营六年,是北京市规模最大的民营救助组织。据负责人樊银华介绍,他们通常通过微博等方式在线筹款,所有的运营资金来自于社会各方人士的自发捐款。
这笔资金用于租用仓库、运输物资等方面。所有的物资,包括衣物、食品、被褥、电器等,也都由捐赠者提供。工作人员由志愿者组成,他们的职责是对由各地寄来的物资进行入库出库的登记,并根据救助组织地方分队的申请信息,将物资发放到有需求的地方,如贫困山区,或急需物资的灾区。
然而这样的救助方式只能解燃眉之急。樊银华表示,民间公益的能力有限,要对流浪乞讨人员进行长期整体性的帮助,还需政府发挥主导作用。“民间公益只能弥补政府顾及不到的方面,我们不可能去做政府主导的事情。”
“随手街头救助”与政府唯一一次合作在2013年。樊银华说,那时所有物资均由他们提供,政府救助机构派出的人力与他们相比较少,且基本都扛着照相机。
民营救助组织囿于有限的力量,更呼吁政府扮演救助的主导角色。然而政府救助自身进行得却并不顺畅。
首先,流浪乞讨人员向救助站求助时,需提供证明身份的证件。北京站执勤警员称,北京站前广场上有许多“黑户”,身份不明,无法成为有效的受助对象。
其次,许多流浪乞讨人员更乐意通过乞讨取得更多收益,拒绝进入仅仅提供温饱住宿的救助站。警员荣泽苦笑道:“学生一天生活费能有一百元吗?而乞讨人员基本每天最低收入是这个数。他们挣得比学生通常的零花钱都多,可能比我们工资还高。在广场上,究竟谁应该救助谁?”
另一方面,流浪乞讨者中流传着关于救助站的负面信息,这令他们对救助站避而远之。“听其他要饭的说的,救助站那不敢去,去了打人!”一位坐在废纸空瓶中间的拾荒者在谈及救助站时,情绪激动。

(—— “随手街头救助”组织的仓库。每天,成吨的物资从这里发出,送往各处的受助人员。       赵阳  摄)
广场南侧垃圾车旁的一位拾荒老妇从丹东来此流浪已有十多年了。平日全靠好心的路人解决温饱问题,身上的衣物也都是捡来的,夜里就睡在广场东侧的一家宾馆门外。曾在救助站呆了三年的她,将救助站比作教养所:“哎呀打死,(被放出来的时候)一分钟都不让呆,就被车带走了。(头上)套上塑料口袋拉了就走。”
记者与海淀区救助站的一名工作人员通话时,工作人员就此表示,在自己任职期间并没有见过“流浪者在救助站住几年”的情况。按照法规,救助一般不会超过十天,这期间,救助站会协同公安部门查清受助人信息,买车票助其回家。但因特殊情况需要延长时间的案例也有,如新京报2006年的报道曾称,在海淀区救助管理站内,受助者停留时间最长的达到九个月。对于救助站内是否可能出现殴打等现象,工作人员的回应是,站内设有监控,不会有此类事情发生。
2013年,民政部的官网上刊登了一则文章,题为《救助站不妨主动向社会开放》,呼吁打开救助站的大门,引入社会监督机制。同年6月19日,我国设立了首个“全国救助机构开放日”。然而市民在开放日对救助机构干净整洁的深刻印象,还是与流浪乞讨人员的实际感受相去甚远。
现实中,救助站在流浪乞讨人员心中依旧还是一个“不敢去”的地方。政府救助站的工作常常陷入困境,而民营救助站单枪匹马的救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于流浪乞讨者来说,好心路人和佛教组织偶来的施舍,即是他们日常吃穿的主要来源。
视野边缘——流浪乞讨者的江湖
4月3日晚九点,北京站地铁售票处坐着一位乞讨的年长妇人。她称自己一年前从山东来北京治病,却因没钱而一直在此乞讨。她还有一位老伴,两人一天的收入在八十元左右。
然而这个故事却被不远处的乞讨者晓霞(化名)揭穿。在她口中,老太太是职业乞丐,生活非常富足。她已在此乞讨十年有余,年收入高达20万左右。她并非露宿街头,而是与老伴住在月租房里,远在河南的老家里盖有三层洋楼。
而晓霞右手拄着单拐,称自己遭到暴力对待却没钱手术,甚至能将自己的病情倒背如流。“我浑身好多地方骨折,我的腿右后踝右外踝是粉碎性的,第二、第三腰椎都骨折了,左侧第七、第十肋骨都断了,右肩胛骨后颈椎骨都骨折了,南苑医院⋯⋯好多医院都有我看病的病例。”她没有停顿地说道。
第二天记者再次前往北京站探访时,晓霞换了身衣服,拄拐的手换了一边。
在北京站,这样的骗术,几乎天天上演。然而乞讨者的“江湖之道”,却不止于此。
在北京站四处流动的乞讨人员们,大多身穿棉袄大褂,肩上斜背一个松垮的布袋,手里拿着方便面桶或纸杯。这几乎是他们的“标配”。
为了在这片江湖中生存,乞讨者们要学习必要的生财之道。与展现在人们眼中贫穷邋遢的乞丐形象相反,他们的收入可能高得惊人。他们俯身、低头和苦苦哀求,放低姿态以勾起路人的怜悯。人们或是因为同情,或为摆脱纠缠,有时为他们掏出钱包,甚至抛出大面值的钞票。其次,乞讨者们为塑造穷困的形象,不断将讨要的钱放入随身的布袋,将零散的硬币与纸币留在手中,再接着向路人乞讨。
采取这样的技巧,加以好心人的施善,一些乞讨者在短短十分钟内的收入能达到三十元之多。
除去这些流动的乞讨者,另一部分乞讨者则选择客流量大且流动性强的据点,长期驻扎下来。这些乞讨者们都拥有各自的“辖区”,彼此之间协调领地,互不侵犯。据一位在北京站西侧工作了几年的环卫工人介绍,地铁售票口处的十个通道,分布着四位乞讨者,他们几年如一日地驻守在这里。他们有时起身走动,有时聚头谈笑,十分亲密,但基本的活动范围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分区。
领地内讲究“先来后到”,初来乍到的乞讨者资历尚浅,一旦踏入他者地盘,冲突一触即发。乞讨者称,自己刚来时曾遭到另一乞讨老太太老伴的殴打,后经派出所调解,替他们各自划分了“辖区”,事情才得已解决。
然而在北京站,流浪乞讨人员的江湖,并不为外人所知。对于分散在广场四周的流浪者,旅馆接站人员们只知道他们来了多年。麦当劳的夜班经理对于晚上进店过夜的流浪者们司空见惯,亦不驱赶,这里已成为流浪乞讨人员躲避风吹雨淋的绝佳去处。
北京站东侧的上午十一点半,地铁出站口人流匆匆,一位睡着的乞讨者的手被一位行人不慎踩过,他抬起头,睁开朦胧的眼睛四处张望,皱了皱眉,翻身继续睡下。
京城中心,北京站人流涌动;日转星移,眼看又将是一个昼夜。日趋于视野边缘的“异乡人”,亟待行政法规的完善和公众道德的关注,将他们从漫无归属的人生边界,拉回到社会的进程之中。//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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