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中的北外西院大门。(张乔童 摄)
本文刊载于第三十九期。
记者王 垚 李金蔓 胡冠红 罗 阳 印成思 张 芮
午夜12点,北京外国语大学(以下简称“北外”)内约2000间寝室的电灯在宿管中心熄灯系统的控制下同时熄灭,7800多双眼睛开始适应黑暗。
北外的午夜,正式开始了。根据太阳的起落,人类形成了自己的生物钟,照着这种本能,现下该是他们陷入睡眠的时间,感知、情绪、思想本应都沉到深缓的呼吸里。但现代城市的居民早已形成了一种新的生存节奏,北外的人们也不例外。这儿的夜里,总有些人醒着。
就在熄灯的一瞬间,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中,有人轻轻惊呼了声“哎呀”,有人伸手抓过一盏充电的小台灯,有人似乎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一心盯着眼前的电脑。
半个小时前,女生宿舍大门就已经锁上。但晚归的人总是有,空荡的校园里仍能听到零零落落的嬉笑。有女孩儿抱着一大摞书走向7号楼,玻璃门前已有两个学生,她们刚刚摁下门铃,在等待着值班员开门。听到脚步声后,两人回头朝女孩望了一眼,礼貌地笑了笑。
听到门铃,值班员孙红英在玻璃窗后往外瞅了一眼,从控制室打开了电子门锁。她从2011年3月开始在7号楼做值班员,这个学期已经为晚归的学生开了468次门,每晚深夜都会被晚归学生摁下的门铃吵醒。其实,学校只允许有特殊原因例如生病、参加学生会事务的学生晚归,但孙红英还是会为以各种借口在11点半后进入宿舍的学生开门。
不受熄灯影响,也不设门禁,东院留学生公寓楼内仍有不少房间亮着灯。这里去年才重新装修过一次,翻新后的一楼大堂空旷明亮,暖黄的灯光驱散着夜归者携带来的凉气。从凌晨2点40分到3点40分的一个小时内,有44名留学生从自动门走进这栋建筑。一名讲着德语的女生所穿的粉红色包臀裙上,有一大片湿泥——她大概是在雨中摔了一跤。
一整晚,那扇自动门都会不断开合,像一只渴睡的眼,引导来者走向温软的床铺,或者另一场恣意的轰趴。不过,无论如何都得小点声,要不然就会像坐在大厅高声聊天的这五个日本女生一样,被前台的工作人员提醒压低说笑的声音。
这里的前台24小时都有工作人员值班。一名忘了带房卡的韩国女生用带点口音的中文请前台帮忙开门,穿着黑色西装的前台工作人员听后,递给她一本登记簿,让她写下房间号和当前时间,然后拨通负责该楼层的工作人员的电话:“1XXX开下门。”正在登记的女生冲着电梯口的同伴用中文喊着:“等我!”随后将手上的登记簿交回,跑入了电梯。
同一时刻的小南门外,校医院铁制的大门已经关上,只留下旁边的侧门还开着。门内的照射灯照亮了院子,没有人回应敲门声和“有人吗”的喊声,只有洗手间的灯光从一扇门内透出。
零点后的北外,还有些人也醒着。
凌晨2点,高合川手中的照明灯发出青白色的冷光。在夜色中,这道随步伐跳跃的光束就像是在漆黑幕布上投下的追光。这晚下着雨,灯光所及之处能看见雨滴落下,但这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显然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他审视的目光随着手中的照明灯移动着,寻找着可疑之处。
他和搭档付东东从前一天晚上10点30分开始就在校园内巡逻,不间断地走9个小时之后,也就是早上7点30分,他们才会回到西院塔楼内自己的被窝里睡上一觉。每晚值夜班的保安一共有十名,其中四人分为两队守卫东西院的大门,四人分为两队在两个校区内来回巡逻,剩下两人在行政楼配楼内的监控室负责观察监控录像。守卫着校园的还有东西两院933个不眠不休的监控摄像头和6个报警亭。
校园内24小时都得有人巡逻,负责东院巡逻的一共六人,分三班倒,一周倒一次。每次轮到值夜班,他们的生物钟都得经历一次调整。付东东觉得每次倒班的第一天是最重要的:“只要第一天夜里能坚持下来,后来几天就没那么难熬。”
在校园内巡逻一圈大概会花上他们50分钟。“巡逻不是走路而已,是有学问在里头的。”付东东在北外做保安已经有七年了,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得很。高合川也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年。巡逻一阵后,他们会突然掉转身,因为线路要随机改变,要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摸清规律;他们会留意较新较好的电动车、自行车,下一次再巡逻到这个位置时看看它们还在不在原位;他们通常会走4、5、6、7号楼背后的小道,这里位置隐蔽,又停放着不少自行车,是需要重点注意的位置。
大到半夜送外卖的电动车,小到自行车车筐里的传单,但凡有可疑之处的事物,都是他们的关注对象。日研中心背后停着的一辆车内,阅读灯还亮着,这时已经快三点了,付东东走近朝车内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车窗也关得好好的,他这才走开。八号楼附近的小花园里,高合川手里的照明灯停在了一个包着东西的黑色塑料袋上,付东东默契地上前解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不知谁剩下的食物。“可能是谁拿来喂狗的吧。”高合川猜测。付东东于是系好塑料袋,两个人继续巡逻。有的时候,他们会从对讲机内接到从监控室传来的通知,“5号楼有人从二楼翻入”。等到他们赶到5号楼,询问宿舍值班员之后,发现翻窗而入的是夜归的学生。
这样的小插曲并不总是会发生,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走着、看着,偶尔停下来抽支烟。“蛮枯燥的,有的时候挺盼能发现什么。”付东东的声音中带有笑意。路灯下,他与高合川的影子渐渐被拉长,然后被下一盏路灯换了方向。接着他们转弯进入了一条没有灯的路,高合川摁下照明灯的按钮,灯光划破了黑暗。
凌晨3点,睡了4个小时左右的张泽勤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出发到7号宿舍楼打扫清洁。她个头不高,身形瘦小,扎一把马尾。自这栋八层的建筑建好开始,她就负责楼里一半的清洁工作。楼里那些同学可能不会知道,在她们还沉睡着的时候,张泽勤和另一位同事王春女移走了楼道垃圾、刷干净了厕所、清扫了地板和水槽。
被淡淡消毒水味浸染的约100米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平板拖把左右移动,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在清洁完地板和厕所之后,她拿着一根铁丝尝试疏通水槽的管道。茶叶、泡面,有的学生将这些东西直接倒在水槽里,管道容易堵塞。一般情况下她都自己解决,有时候水管实在堵得严重,就找学校专门的维修人员来处理。
戴着橡胶手套,她耐心整理着垃圾箱内的东西。偶尔有碎发从马尾辫里漏出,她会用手肘将落下的发丝捋到耳后。在这之后她要把这一大桶垃圾搬下楼,和其他楼层的垃圾堆在一起,骑着三轮车将这些垃圾送到小东门外的垃圾站,再把事先从垃圾里分出来的塑料瓶和瓦楞纸板拿去换钱。处理垃圾时,即使戴着手套,她偶尔也会被一些碎玻璃渣或者竹签伤到手。
像这样负责寝室楼清洁、需要深夜工作的保洁员一共有20个,他们一天有四轮班,比起不在寝室楼工作、只有三轮班、工作范围更小的同事们工作会辛苦些。7号楼的面积大、楼层多,只有两个保洁员,工资比3号楼的保洁员要多500元。“累就累点吧,可以多拿好几百呢。”张泽勤并不抱怨。
对宿舍楼的保洁员来说,只要宿舍楼没有关闭,就没有假期;只要有一个学生在宿舍楼,工作就要继续。一年之内只有春节能放假,五一、十一等节假日学生回家的时候,“垃圾会少很多,相对轻松一些”。
张泽勤从1994年开始在北外做保洁员,算起来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她挺喜欢在北外工作,和老师学生接触,“越是有文化的人,对你越是会客气,不摆架子”。她的丈夫也在北外上班,负责供暖设施的维修,有时也帮她分担一部分保洁工作。夫妇俩育有两个儿子,他们都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说起对未来的期望,她咧嘴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笑出了声:“我们能图什么?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就好。”
凌晨3点23分,东院学生食堂一层,守楼人的房内响起了急促机械的闹铃声,他起床开门的时间到了。空旷黑暗的食堂内,混沌的哈欠和清脆的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这位青年趿着拖鞋,揉抓着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打开了面向留学生公寓的侧门。白天,他在负二层管理食材进出库,夜晚,他就住在一层的中控室内,负责留意食堂的监控录像和消防报警系统。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容量有8015千克的解放牌厢式货车从食堂侧门出发,前往位于岳各庄的蔬菜批发市场。3个小时后,这辆卡车会载着东西院食堂以及清真食堂需要的蔬菜回来。一周内除了星期六的凌晨,天天如此。
与此同时,19位负责准备早点的食堂员工也开始陆续从约30米外的地下室出入口走上地面。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抹了把脸就动身前往食堂,面上还有些微困倦之色。刘姨在通往五层的电梯里揉了揉眼睛,在这之后的6个小时内,她都必须保持站立的姿势工作。直到下午1点30分,她才有机会睡上一小觉,并在4点前醒来继续工作。
五层,面点与粥类诞生的地方,这里的日光灯都已被打开,窗外依旧是如墨的夜色。食堂师傅们都已穿好工作服,快步在厨房内穿行,将一盆盆醒好的面团、等待被和匀的馅料和各色调味品放到预定位置。准备完成之后,他们围到各自负责的工作台旁,互相之间不作过多言语。
和馅、揉面、擀皮、包馅,师傅们各司其职,双眼盯着手头的工作。随着一个又一个盆子见底儿,他们才开始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他们手上的功夫,都来自前辈。“我们也是来这里之后才学的包包子,之前的人教我们。现在如果有新的人来了,我们就教。”
几位师傅边做着肉卷,边讨论着刚结束不久的学校运动会,称赞教职工队的表现不俗,“好几个食堂员工有参加,400米跑了第一,其他项目一、二、三名都有。”说话时,他们的双手仍不停地在面团上揉捏、按压,接着往已经碾平铺好的面皮上涂料、放馅,再将面皮卷好、切段,装入蒸箱。
马金星的手指捏着刚擀好的包子皮在操作台上翻飞着,他是学生食堂的经理,被大伙叫做“马叔”。1分钟里,他捏好了5个包子。“面食、炒菜,马叔什么都会。”一位同事这样形容他。在被问到什么时候有空时,这位在不同楼层间穿梭着的食堂经理思索了片刻说:“早上8点40分到9点20分这段时间吧。”
让这群厨师克服瞌睡的是“习惯了”。对忙碌的生活,他们没有什么不满,但有个小小的遗憾就是工作的地方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不能靠着墙根休息,会被马叔揪到偷懒的”。但大伙都理解:“要是都休息了,谁来干活?”不过也许还有其他的遗憾,说起家乡时,刘姨谈到自己17岁的女儿:“我和她爸爸都没有机会好好管她。”
5点左右,天刚破晓,路灯仍亮着。棠棣生活服务部旁,雨后的积水倒映着暖黄色的路灯与发白的天空。小东门外的早点摊主正在准备早点,街对面卖煎饼的人一夜未眠,手中还拿着泛黄的书,蜷缩着在白炽灯泡下读着。
曾在夜里酣睡的人们就快醒了,迎接他们的,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干净明亮的地板,已经被清扫过的校园,还有已经摆在橱窗后的花样繁多的早点。
人们常说:“夜晚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开始。”其实,无所谓新旧交替,生活的环周而复始,从未停止。北外这个庞大的生命体内,每时每刻都有运行着的细胞。在大多数人已经入眠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保证着这个校园能够安全有序地开始新一轮的工作。//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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