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24日,诗歌朗诵会暨首届北外国际诗歌节人员合照。彭龙(中)、李雪涛(前右一)、顾彬(前左五)、张依滔(前左三)、薛庆国、汪剑钊、王家新(二排左三至五)等学者、诗人出席活动。       北外全球史研究院供图)
记者林星宇 古    典
文编张嘉航
9月24日,在“乡音:诗人的故乡在哪里”诗歌朗诵会暨首届北外国际诗歌节上,中国、日本、西班牙、瑞典、马来西亚、罗马尼亚和德语国家的13位诗人各自用本国语言朗诵了个人作品。一时之间,北京外国语大学(以下简称“北外”)俨然成为“诗歌巴别塔”。
据《创世纪》记载,大洪水劫后,上帝以彩虹与人类约定,不再用洪水毁灭大地。此后,人类都说同一种语言。为防止悲剧重演,他们计划联手兴建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发觉自己的誓言受到怀疑,便分化了他们的语言,使其不能相互沟通,人类也从此各散东西。
在宗教艺术中,这座半途而废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象征着人类的狂妄终将导致乱局。而对于从事诗歌创作与翻译的人来说,筑塔是注定无法逃脱的命运。阿多尼斯(Adonis)、顾彬(Wolfgang Kubin)、张依蘋(Chantelle Ee-ping Tiong),这些有着不同语言文化背景的诗人或译者,似被流放,却乡音不改。
“诗歌巴别塔”
据诗歌节策划者、北外全球史研究院院长李雪涛教授回忆,这次活动源于去年12月顾彬生日聚会上王家新的提议。顾彬是德国汉学界知名学者,现为北外特聘教授,兼有汉学家、作家、翻译家等多重身份。他个人最珍视、也往往被忽略的,恰是诗人身份。
王家新被视为近三十年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其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他认为,北外作为一所拥有多语种专业的大学,本来就应成为一座“诗歌巴别塔”。“北外曾有王佐良这样的诗歌前辈,也曾涌现过像高兴、李笠、王伟庆、树才、金重这样的学生诗人和译者,”他说,“你们这些外语大学的学生,如借用乔治·斯坦纳的说法,本来就是‘巴别塔的儿女’。”
李雪涛说,未来的北外国际诗歌节不仅可以沿用设定主题的形式,还可能以某一国家、民族或语言为当届诗歌节的“主宾”,尤其是如波斯、印度等拥有诗歌传统,却在全球化过程中被边缘化的民族。“不一定凸显他们,而是让他们发出声音来。”
“人类的历史命运和我们的当下处境,都使对翻译的深入探讨和实践显得更为必要。”诗歌朗诵会当日上午,王家新在“诗人作为译者”中外诗人座谈会致辞中如是说。
诗人作为译者,翻译的不只是从源语到目标语的具象文本,而且会把现实视为一种“未知语言”,将世界用诗性的语言加以诠释和呈现。
“译者用自己的情感,对世界的认识,重新建起了人类沟通和理解的巴别塔。”在诗人、翻译家汪剑钊看来,人际交流和创作本身即是翻译。“现实世界里的一朵花,一片水域,一旦进入诗人的笔下,一定不是它们原先的状态,实际上这个过程就是一个翻译的过程。”
而顾彬对翻译有更苛刻的理解。两年前,他获得约翰·海因里希·沃斯奖(Johann-Heinrich-Voß-Preis),这是德国最高荣誉的翻译大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翻译的北岛、欧阳江河、翟永明、王家新等当代诗人作品及鲁迅散文在德国大量出版。“翻译不一定是再创造,是创造。”
“欧阳江河说,通过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才是完成的。现在有不少人说,我的德文翻译,比中国诗人的原文好得多。”顾彬对中国文学评价之犀利一以贯之。“中国诗人他们不懂翻译,中国看不起译者,我认为这是最要命的。”
10月28日,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诗人阿多尼斯访问北外,与在场数百名观众展开了一场题为“寻找世界的诗意”的思想对话。阿拉伯学院院长薛庆国教授是其诗歌的中文译者。阿多尼斯中文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自2009年出版以来,已再版15次。
“这首先归功于伟大的汉语,然后归功于译者,最后才可能跟我的创作有一点关系。”85岁的阿老谦和地笑着。“一切翻译都是叛逆,”他引用这句古希腊的老话说,“历史经验表明,一个人为了更加忠诚,是有必要尝试叛逆的。叛逆有时候意味着更高层次的忠诚。”
“在阿拉伯国家,今天的阿拉伯语已经堕落了,而且面临着很多危险。”阿多尼斯对此深感遗憾,并由此推而广之,认为翻译意味着人类未来的文化,未来的文化将建立在翻译之上。他对在场的北外人说:“你们学习外语,学习翻译,就掌握了未来的文化。”

(—— 10月28日,阿多尼斯(中)与薛庆国、树才(右一,北外校友、诗人)在北外与学生作现场交流。       林星宇 摄)
“祖国是一种乡音”
“我对着镜子说中文 / 一个公园有自己的冬天……祖国是一种乡音 / 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 听见了我的恐惧/ 于是我们迷上了深渊”。今年的北外国际诗歌节的主题“乡音:诗人的故乡在哪里”由顾彬拟定,他的灵感就来自北岛的这首《乡音》。
“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呢?给谁写呢?为什么还写呢?也可以不写,对吗?可以多喝酒,多吃饭,什么都不做,都可以。”这是顾彬式的严肃自嘲。“但我们老考虑到人类,老考虑到中国,还是要不断追问,不断写作。一个没有诗人的国家很快会衰亡,真的。”
“我们诗人,虽然有声音,但是没有故乡。”顾彬1945年生于德国,70年代来到中国学习中文。他是极少数能用中文撰写散文的西方学者之一,在《南方周末》《羊城晚报》等数家中文报纸上都设有专栏,但诗歌创作始终坚持使用德语。今年70岁的他从16岁开始每天写诗。“如果我不写诗,我生病。”
顾彬说,自己写散文时故意用最简单的中文。“这个方面上,我可以说是模仿宋代的学者,因为他们用最简单的语言写出最深刻的哲理。因此我用中文写散文的时候,理想是宋代清淡的美学。”但在德语写作中,顾彬用的是最复杂的德文。“德语的基础是拉丁文、希腊文、法语,因此每一个字会有很长的历史。我把字写下来,每一个字的历史出来跟我对话。”
作为译者,他也恪守着翻译界的“十诫”(Ten Commandments)。“其中一条我们认为,译者只能把其他语言的作品翻译成他的母语,这是一个硬性的规定。”他认为,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不是前99.9%,而是最后的0.1%。“这是诗意。这个(不管是)中文还是德语,不是母语的人,是翻译不出来的。”
精通法语的阿多尼斯同样坚持用母语阿拉伯语写作。他生于叙利亚,现旅居法国。他早有诗云:“我真正的祖国,是阿拉伯语。”
十月末在北外的活动中,阿多尼斯把法语称为自己的“父语”,是文化的语言;而母语是他出生发出的第一声呐喊,是身体的语言。“一个人只有一个母亲,但可能有好几个父亲。母语是一个人与自己身体贴得最近的语言,只有母语才能成为一个诗人的创作语言。”
如薛庆国评价,正是苦难将阿多尼斯与他的国家联系在一起。“我坚持要用阿拉伯语写作,我要用巅峰时期的美丽的阿拉伯语写作,以表达我对阿拉伯语之美的忠诚,以反抗文化、语言的堕落。”阿多尼斯的话犹如宣言。
然而,对于70后的马来西亚华裔诗人、译者张依蘋来说,创作语言的壁垒似有还无。张依蘋祖籍福州,生于马来西亚婆罗洲的诗巫,五岁开始在这座号称“新福州”的城市同时接受马来语、英语、华语正规教育。这次诗歌节上,她朗诵的是自己的两首三语组诗。
2005年,张依蘋开始接触德语。五年后,她把自己翻译的15首顾彬诗作或补足或编排,出版了一本德、中、英、马四语诗集《白女神·黑女神》。这60首相对独立又互相协调、互相衬托的诗让张依蘋“累坏了,做到脑抽筋”。
“也许在马来西亚,我不以正常(标准)来要求自己。(我)是某种意义上的变种,不要求自己在一个主流思考之下,愿意走一条没有走过的路。”张依蘋说,朗诵会后当李雪涛评价她使用中、英、马来语的感觉都有如母语时,自己几乎要像婴儿一样哭出来。“在诗歌这一块,我有三种母语。”
“有家可归的流浪者”
张依蘋说,母亲和父亲在近三到四年间相继过世后,她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很深的反省。过去她坚持用中文在笔端写诗,但近三年会容许自己用其他语言来自我表达,也习惯了面对电子屏幕创作。“这个过程,我把自己生下来”。
在张依蘋眼中,父亲是一个出走的少年中国。当父亲往生在另一岸,她重新省视自己,这个“被父亲丢在热带的生命”。“他十多岁出去(到马来西亚),那我一直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也是具有中国文化身份的一个人。”父亲离世后,她发现要以一己之力重建身份认同。“我以前仿佛在那边摇摆,我到底是属于中国多点还是马来西亚多点。”
此前张依蘋的文化心理更倾向中国,但父亲认为自己属于马来西亚,要活于兹葬于兹。父母过世后,张依蘋不习于扫墓,而是把办公室的两个天使摆件作为寄托。“父母还在的时候买的,后来我就放那边,当作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我就不去扫墓了,我纪念他们就用那两个天使。”
这些年,张依蘋一直在酝酿自己,整理自己的马来西亚身份,终于到了一个成熟的、可以剪断脐带的阶段,“很神秘也很可怕”。“那我终于很笃定地确认了,从学术开始,我作为马来西亚人的身份,接着是我作为华裔马来西亚人的身份。”
如今,张依蘋意识到,自己面对两个国度时,既是自己,又是别人。“我觉得我也是印度人,也是马来人、华人。我是马来西亚所有族裔里的所有人,我觉得我都接受他们,我也希望活出这所有的自己和他者。”
大抵吾心安处即故乡,但对一个有批判精神的诗人兼知识分子而言,也许毕生都是寻根漫途。正如李雪涛所言:“诗人还是苛刻的,对于他一切的追求,他要到达一个极致。”
德国评论家萨托留斯(Joachim Sartorius)曾撰文称:“顾彬是一位有家可归的流浪者,无论在波恩、北京、耶路撒冷或维波斯多夫,他都有一种流亡者的陌生感……(他)要以一种压抑的、不完美的美学来适应这个日益空虚的世界。”对此,顾彬说:“我恐怕,我们诗人们唯一能回去的家,是艺术史,或者说艺术。”
“我跟着屈原来写诗。”顾彬有一本德文诗集,名为《新离骚》(Das neue Lied der alten Verzweiflung,2000)。他以德国的屈原自比。“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出发,但是我们不能得到我们想得到的。屈原想去天上找,但是他上不去,于是他就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停留,在那里看大地,看天空。我也是这样一个人,在中间。”
上世纪60年代末读到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之前,顾彬在德国学习神学。因为这首诗,他开始学习汉学和古代汉语。顾彬认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是一个哲学、神学问题。“我们看一个朋友坐船,如果他在大江中失踪的话,那么他还在吗?我们有什么能证明他还在呢?我们怎么知道他还会回来呢?”
“现代神学(modern theology)说得很清楚,我们的上帝是隐藏的,我们看不到他,也可能听不到他,他真的不在吗?”顾彬说,人的生活都是如此,受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影响,因为“我们希望,我们认为他还在”,但是无法证明。
转攻汉学多年后,顾彬依然说自己的慰藉是“in the heaven, in the Bible”(在天堂、在《圣经》中)。“我们可以从缺席(absence)来看这首诗。我们的生活基本上是充满了缺席的,但我们相信某一个人会再来,我们会跟他约好。”
巧合的是,讲述阿多尼斯生平的一部纪录片,恰好名为“Land of Absence — Meeting Adonis”(《缺席之地——遇见阿多尼斯》)。从大马士革到贝鲁特,从巴黎到世界,阿多尼斯写道:“诗人啊,你的祖国,/就是你必定被逐而离去的地方。”
而在十月末的北外,他借用一句阿拉伯古诗说:“我把我的身体分割成许多身体,散落在叙利亚活着的和死去的一切身体上。”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里面只有一棵树。”阿多尼斯的一则短章写道。
阿多尼斯的母亲已届107岁。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总在田头、草地或树木旁。“所以不论身在何方,只要看到自然,我就想起我的母亲”。
而顾彬父母早年离世。“出生以后我是孤独的。我都是一个人”。 他也爱自然,峨眉山、五台山更是“可以一个人过日子的”。他爱中国的诗歌、绘画和花园,但与70年代相比,今天车流不息的苏州街让他觉得很可怕。
“不谈诗歌的话,”顾彬说,“我的故乡在我的弟弟、孩子那里。”
“我的故乡不是地理上的,整个人类是我的归属地。”阿多尼斯说。//107调查
美编:于汪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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