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互联网
本文刊载于《107调查》第30期。
记者︱尹思婷 曹一格 刘炘钰 李玮琳 李秋实
“公然自诩首创模特儿之功,教育何事,学校何地,先生非艺术叛徒,乃名教叛徒也!马路上雉鸡逐客,尚在昏夜,先生以金钱势力,役迫于生计之妇女,白昼现形,寸丝不挂,任人摹写,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于无羞耻之地方也。人而禽兽之不若矣……”
此番对裸体绘画艺术的痛骂发自上世纪初上海总商会会长朱葆三之口,文中的“先生”指的是刘海粟。
刘海粟是现代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的创办者,也是第一个将人体模特这个职业引入中国的人。
时过百年,随着中国社会的开放,搞艺术的“先生”们已得到普遍承认与尊重,但裸模这一职业仍饱受争议。
2011年初,裸模苏紫紫在网上迅速蹿红。一时间,有关裸体(人体)艺术的讨论甚嚣尘上。
裸体艺术是人创造的以裸体人的形象为媒介的一种行为展示艺术,包括裸体雕塑、裸体绘画等。人们的眼光往往只停留在裸体摄影和年轻貌美的苏紫紫身上,却鲜有人知晓,在美术学院的课堂里、画家艺术创作的工作室里、甚至学生们备战高考的画室里,还有一群为生存隐忍,为艺术奉献的裸模们。
刘姐,34岁,来自云南。十七岁那年,她在老家无意中看到《成都日报》上中央美术学院(下文简称“央美”)招聘人体模特的广告。好奇心驱使加之可观收入的吸引,她来到了北京,走进了这个行业。
“当时央美缺年轻漂亮的人体模特。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人家都夸我长得好看,我说那我去做吧。”刘姐笑言。
“裸”保障
当裸模,每个小时二十块钱,一个月最多两千多块钱的收入,并不足够在北京这个物价高企的城市维持生计。 刘姐告诉记者,为了生活,她还要去做小时工和一些清洁打扫的零工。裸模的收入已大不如前,并且很可能受到模特公司的压榨。
“现在央美工资太低,不够生活(费用)。十多年前,在饭馆工作,四百块钱一个月。而在央美,十八块钱一小时,一个月一千多。后来在画家家里管吃管住两千五一个月。到现在两千一(个)月,可现在的两千连以前的一半儿都没有。”
据刘姐介绍,条件好的裸模都选择去私人的有钱的画家画室,央美的裸模多为中老年人。为寻找裸模,记者走访了北京舞蹈学院、中央民族大学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随机采访的几位外形姣好的女学生均表示,无论是私拍(摄影)裸模还是画室裸模,都没有做过,也没有听说过有任何同学做过这样的工作。 与平面模特或者T台模特相比,画室裸模的工作收入微薄,很难吸引女大学生们。

图为某美院学生在课上为84岁老人裸模画像。
另一位男性裸模,蔺叔,55岁,天津人。十年前在海河游泳时偶遇天津美术学院的一位老师,在该老师的介绍和建议下入行,两年前来到了央美。
“没有做其他工作,年纪大了,其他的工作也不合适。”蔺叔的平均月收入为1600-1700元,全部来自当模特的报酬,比在天津的收入多出30%到50%。日常支出大概占收入的一半,他住在央美附近三百多元的地下室里,每天省吃俭用。蔺叔离开家乡天津一个人到京城打拼,只为增加点收入给女儿办嫁妆。
央美招聘人体模特的程序简单直接,一般在各大报纸上刊登招聘广告,有意向的就到央美应聘。但据刘姐透露,很多艺术类院校,如清华大学的美术学院(下文简称“清华美院”),都将招聘的工作承包给模特公司,由模特公司提供模特。
然而,去年(2011年)刘姐在清华美院当模特的经历使她完全失去对模特公司的信任。刘姐通过模特公司找到这份工作,可是工作完成后却迟迟拿不到工资。她听说,通过这种方式招聘,院校相关负责人与公司双方均在其中抽取一定利益。“原本清华美院的报酬为25元一小时,给模特公司却是22元一小时,模特的收入仅剩下18元一小时。太剥削人了!”至今刘姐提起此事仍愤愤不平。
刘姐还披露,现在北京最大的模特公司就是她以前的裸模同事苏珊(音)开的。“那人也挺黑的,据说,她接了一万块钱的活儿,只给模特们五千块,挣了好多钱。”
记者找到一家自称北京规模最大的可信(公司名)模特公司,向其询问裸体模特的中介工作的具体流程。该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所有模特与该公司或与学校之间都没有任何协议,模特仅在工作结束后与模特公司结账。“人体模特一般不跟公司签约,为期两周的工作就两周结一次账,工作只有一天就按天结。模特只要上公司来结账,我们这儿都有单子。”当记者再问道是否会保障裸模隐私时(如画像、个人信息等),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什么隐私啊?这东西没有人说,什么协议都没有。”
协议的缺失,为行业内许多纠纷埋下种子。据近日《新京报》报道,裸模小眉因宋庄画家王宏峥未经其本人准许就擅自发表其裸体画像而起诉画家。一审裸模胜诉,法院判决画家赔偿30万。画家不服判决上诉,案件进入二审。向前追溯,类似的案件时有发生。1989年,中国美术馆举办全国首届人体油画大展后,画中的模特起诉主办人侵犯其肖像权和隐私权,其合法权益得到了法律保护。2009年,一素描模特诉出版社讨肖像权,朝阳法院却驳回了模特的诉讼请求。
没有协议,裸模的权益就只能倚靠人与人之间单薄的信任。
刘姐告诉记者,人体模特行业内乱象丛生。不规范的模特公司及一些艺术院校的招聘机构里藏污纳垢的情况,使为生计打拼的裸模们苦不堪言。
“裸”到底?
裸体,情色,人们经常会轻易地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甚至画上等号。裸模收入微薄,还要面临受到被骚扰的危险。
“他刚开始就是觉得我的身体好看,屁股好看,老想来摸两把。后来我和他讲‘如果你喜欢美女,那些比我们漂亮一百倍一千倍的在歌厅迪厅多的是,但是我们做人是有底线的’。我们的工作可能会让人产生误解,但是我们的心是干干净净的。”
“他”是在通州宋庄画家村的一位姓夏的老师,曾试图骚扰刘姐。刘姐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他也对刘姐产生了敬意。刘姐虽然遭遇骚扰,但她仍相信她的真诚能打动别人。
然而,除了真诚,警惕心对于裸模来说也必不可少。打着艺术的幌子,“引人入瓮”的伪画家不在少数。

图为画家王宏峥以王樱璇为裸模的油画作品之一。
另一次在通州宋庄画家村的经历,让刘姐有了警惕与防备。在画家村,刘姐到了一个自称为画家的人的画室里工作了一天。而在那一天中,该“画家”想尽一切办法想与刘姐发生关系,可是未能如愿。“明天再说吧,你让我考虑考虑。”刘姐说完便快步逃出了画室。“他就是打着招聘裸模的幌子,抱着嫖妓的心态。” 之后,刘姐拒绝了那位伪画家的所有来电。
记者查询到一则发布在北京朝阳易登网上的央美研究生院的人体模特招聘广告,广告上写明的报酬为60-70元每小时。当记者以应聘模特的身份联系到负责人John时。对方立即要求与记者进行QQ视频通话,称“先要看看条件”。被拒绝视频通话后,对方声称提供合同保障模特的肖像权,并将报酬提高到了90元一小时,称是练习需要,工作地点在通州画家村。第二天,记者再次与该招聘人员取得联系。当再次被问及工作地点时,对方又称“不在央美,教学本部在慧忠北里”。这次对方称聘用人体模特的目的是创作与写生,而不是练习。回答记者的问题期间,对方依然不断要求视频通话。当记者答应并开始连接后,发现对方并没有摄像头,无法看到对方的样貌。
随后,经查实,央美研究生院的地址并不是对方所说的通州画家村。
位于北京通州宋庄的画家村,是北京著名的艺术创作中心,吸引不少了艺术家进驻。画家村中创作画室居多,也有一些专门经营山水等写意字画的画廊。记者走进几间画廊,均未看到人体画像。一家画廊老板告诉记者:“现在卖画主要还是看画家的名气,我们这儿还没有卖过人体画。”创作画室大多是loft,画家的生活与创作都在其中进行。在一位名叫高大壮的画家的画室中,墙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统一的抽象画,画家告诉记者:“我画的基本都是底层人民,通过抽象的方式表达深层含义。人体画在学生时期画的比较多,那是基本功,我们现在自己创作基本不用模特。”
在画家村,裸模的需求并不大。
“裸”非耻
做裸模给刘姐带来的压力,常人无法体会。
“家里人都知道我做这个工作。没有家人支持我的工作,包括父母。现在我离婚了,前夫家里的人嫌我这个工作不好,人家愿意找一个坐台小姐都不愿意找我这种人。”然而刘姐并没有因为离弃与家人的反对就退出这一行,“我觉得怎么应对要看自己。人家歧视你的话,没必要较真。女人在哪个家里头生活都得靠自己。无所谓,人家不接受你嫌弃你,就走呗。”
刘姐告诉记者,压力不只来自于家人,还有外界的误解。“一般人看你,就像你连坐台小姐都不如的感觉,所以中国女孩做裸模还是别让家里人知道,也别让邻居、朋友等身边的人知道。”但是,并非身边所有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刘姐的工作。“原来我有些朋友是做导游的,带一些外国人跟我们玩。人家问我是干嘛的,我说做人体模特,那些外国人特崇拜我。”
在刘姐看来,在央美的模特工作总体上是轻松愉快的,充满艺术的气息。可是在一些同学眼里,刘姐的工作并不值得尊敬。在一节人体课上,刘姐曾经与一位来自东北的女孩发生争执。那位同学想要照刘姐裸体的照片,被刘姐拒绝后,用大话吓唬并威胁刘姐。在刘姐的回忆里,那位女孩对裸模不屑一顾,像对待佣人一般。
这样的歧视,男裸模蔺叔也遭遇过:“还是有人看不起我,对这份工作有看法。”不过与刘姐不同的是,蔺叔有支持他的家人。蔺叔的老伴在下岗后,也在天津美院当起了人体模特。另外,北京的男裸模不需要全裸,要求穿内裤工作,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尴尬。
男女裸模承受着不同程度的舆论压力,他们中大多数人同样抗拒外人。刘姐带记者来到央美,约有十多个裸模正在招聘办公室外等待工作安排。见到记者走来,他们的神情变得不安,尽量避免与记者眼神交会。
这样的情况,刘姐早有意料,但她仍略显困窘,“跟你们聊聊天,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害处啊。”而蔺叔更理解他们的回避。首先,跟记者讲述自己的工作他们不会得到金钱收益之类的好处。其次,裸模在别人看来并不是一份光彩的工作。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职业, 他们更愿活在黑暗中。
“裸”美丽
当初刘姐入行的目的很纯粹,为了一份工作,和在当时看来可观的收入。随着工资渐渐缩水,收入早就不是刘姐留在这行的理由了。
对于刘姐来说,这份职业记录着自己的青春,有关于艺术,有关于人生。

图为裸模拍摄现场工作人员为裸模整理服装。
“我97年就来到央美了,对这个地方也有一些情结。我喜欢大学里的那种气氛,看看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心里面挺感动也挺感慨的。在这里,有很多小孩对我们特别尊重。有一些多年前我给他们当模特的同学,现在都已经在央美当老师了。见了面,感觉就像亲人一样,所以我图的不是央美的那些钱,而是它给我故乡、娘家一样的感觉。”
当被问及现在仍在央美当老师的同学时,她略带羞赧地回应,其中一位是她的初恋,所以不方便回答。
后来,刘姐笑着告诉记者一些她的画像都已经载入“史册”了,刊登在一些画家的作品集里。“我觉得的这份职业挺高尚的,像好多我认识的北京的姐妹,她们都给名画家当过模特。我觉得这一辈子也没有白活。一辈子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留下青春,也挺好的。”
刘姐还告诉记者,她打算以后写一个关于裸模生活的剧本,希望能拍成电影,让人们知道裸模这个群体的存在。“人要有梦想!”刘姐笑着说。
和刘姐走在央美的校园里,不时能看见迎面走来的学生主动向刘姐打招呼。应记者要求,刘姐联系到了央美油画系某班的班长,并带记者进入画室参观。当记者询问刘姐是否能给她的画像拍照时,刘姐大方地答应。
“这张好看,就照这张吧!”刘姐指着一幅她的画像说。
画像上的刘姐靠坐在红布沙发上,神情自若,无一丝扭捏,自信的眼神穿透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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