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苑北里社区地下室走廊墙壁上写着“清”、“退”等字样。霍俐俐|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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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北京在全市范围内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旨在疏解非首都功能,治理“大城市病”,其中,地下空间整治被列为专项任务。
·2016年6月底,为响应市政府对地下空间的整治计划,安苑北里的地下室被彻底清空,租客们离开这里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不仅是地瓜社区,同样从地下室改造而来的“方庄民间艺术馆”和提供自助式社区仓储服务的“美家美库”,都是抓住机遇的先行者。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期第五版
记者 霍俐俐 丁彦心 龚欣煜  郑芷柔 于汪池
文编古典
根据北京市统计局数据,截至2016年底,北京拥有常住人口2172.9万人,其中常住外来人口807.5万人,占常住人口的比重为37.2%。而其中过百万的人迫于经济压力,将目光投向地下,在地下室中寻找栖身之所,从而催生了出租地下室的产业。然而这类地下室在满足一部分北漂的居住需求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安全隐患。
2017年,北京在全市范围内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旨在疏解非首都功能,治理“大城市病”,其中,地下空间整治被列为专项任务。事实上,对地下室群租房的整治清理由来已久。自2010年起,北京市就开始大力整治用于出租的地下空间;2015年政府展开了新一轮为期3年的整治计划,主要针对违反规划用途的散租住人普通地下室和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普通地下室;2017年2月颁布的《住房租赁和销售管理条例》(征求意见稿)更是明确规定地下储藏室等非居住空间不得出租用于居住。
地下室管理政策层出不穷,宣传和整治效果因地区而异。在这次整治重压下,人们不禁猜测,北京租客们的地下生活是否即将终结?曾经与北漂生活如影随形的地下故事也将随之成为历史。
随遇而安:人生的中转站
三环新城小区侧门外是一排商铺,十几米外,一个夹在一家面馆和超市中间的狭窄店门十分不起眼。掀起五月底仍挂在门口的棉门帘,走下楼梯,一阵夹杂着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看见有人走进,通道口监控室里的小伙马上冲出来:“租房吗?”
这处位于丰台区的地下室里,原本宽阔的空间被重新分割,曲折的走廊两侧布满大小不一的隔间上百个。“我们这儿两人间每人一个月800(元),最少租两个月”老板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向记者介绍。
三环新城小区位于北京西南三环,靠近地铁站,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低廉的价格吸引了不少外来打工者,两栋楼的地下室都已住满。根据北京市人民政府公布的《人民防空工程和普通地下室安全使用管理规定》,作为居住场所使用的地下空间不得设置上下铺,老板也声称自家房间合乎规定,然而透过一旁的半掩的房门可以清晰地看到屋内的上下铺和床上正在午休的两名住户。
“都是来打工的人,有地方住就行了,没人想这么多的。”23岁的小孟来北京刚满半年,接受老板的安排,在人民大学附近一处地下室住过四个月,“6个人一间房,睡上下铺,每月两千块的房租,老板包吃包住。”小孟对于住处的要求不高,不在乎上下铺违反了什么规定,地下室的证件是否齐全更不在小孟的考虑范围内。
“地下室挺舒服的,冬暖夏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潮湿。但是有人说住地下室对身体不好,我后来就不住了。”现在小孟租住在一处平房,虽说相比之下租金贵了些,但地面上的生活更加方便舒适。
谈起在地下室生活最大的不同,小孟低声说:“在这里能忘记时间。”没有窗户,没有阳光,休息的时候小孟可以在房间里待一天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时甚至连饭都忘了吃。
同在海淀区的快递员老李则无暇在住处感受时间的流逝。租住在魏公村小区一处地下室的他每天早上七点出发去配送货物,直到晚上八点半交货之后才能下班,一年到头都没有假期。对于老板帮忙租下的四平米地下室单间,老李并不挑剔:“出来打工挣钱也不敢要求多高的待遇,这里便宜,离上班的地方也近,就够了。”
老李表示,现在住在地下室的租客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轻人,而且大多都是来自外地农村的孩子,看中了北京机会多工资高,要来闯一闯。在这里,年过半百的老李是个特例,但年龄并不妨碍他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奋斗:“现在年轻人都挺拼的,我这‘快递大爷’得跟‘快递小哥’比,不拼不行啊!”
在老李看来,地下室只是他人生中的中转站。得知北京市对地下群租房的整治行动之后,他表现的很淡然:“清就清吧,我们还能怎么办?就换个地方继续租呗。”说着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在这干到什么时候,等我余不出钱往回寄的时候就回家种地!”
对于未来,小孟表现得更加乐观:“北京机会多啊,只要肯下力不愁挣不着(钱),我现在从地下室搬到了平房,将来争取努努力搬到楼房!”
难以割舍:苦心经营的家
家住朝阳区安苑北里的彭大姐来自河南,和丈夫一起来北京已有30个年头,算得上是“资深北漂”。夫妻俩在2002年向街道办事处申请承包了朝阳区安苑北里社区一处人防地下室,改造之后用于对外出租。当时政府鼓励对人防工程的再利用,彭大姐夫妇便与朋友一起合资承包了一层地下室,在这里一住便是15年。房客们来来往往,这里是他们旅途中的驿站,而对彭大姐来说,这儿就是家。
2016年6月底,为响应市政府对地下空间的整治计划,安苑北里的地下室被彻底清空,租客们离开这里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留下承包人面对一片沉寂的地下室和墙上醒目的“清”字愁眉不展。
“今年年初领导(民防局)和我们承包人开会,告诉我们想走的可以走,不想走的还要提交项目申请,写清楚打算怎么用这地下室,通过审核以后才能运行。”安苑北里五十多个地下室承包人只有3个留了下来,彭大姐是其中一个,她申请的项目是“流浪猫之家”。
彭大姐申请这个项目并非一时兴起。十几年前儿子带回家的一只受伤小猫开启了彭大姐一家与猫为伴的日子,现在彭大姐的地下室一共收留了36只猫、1只仓鼠和1只兔子,都是这些年陆续遇到的。这些动物一般都因为受了伤或有残疾而被遗弃,彭大姐把它们带回地下室精心照料,带它们去医院治伤、做绝育。“本来想着养好伤就放出去,结果根本舍不得,就一直养到现在。”
(彭大姐将地下室精心装饰,为申请“流浪猫之家”做准备。 霍俐俐|摄)
彭大姐直言,这三十多只猫就是她不愿离开这地下室最重要的原因:“都是我一点点救回来的,我疼这些猫就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这里曾被暂时清空过。彭大姐一个人待在五百多平米的地下室里,“因为有猫陪着才不觉得害怕”。
守护这个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彭大姐表示,每个月单是买猫粮就要开支一千五百元左右。往年通过出租地下室,夫妇俩除去向政府上交的租金,每年能获得两万左右的分红,再加上彭大姐在地下室的管理和保洁工作每月也有一千多元的收入,日子过得虽说不上富裕,但也并不紧张。如今地下室出租的生意做不成了,家里的经济压力完全落在了在派出所食堂做饭的丈夫肩上。
为了减轻生活压力,彭大姐打算拓展宠物寄养的业务,有偿照顾附近需要出远门的居民的宠物。现在地下室已经寄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每月300元的费用,远低于市场价,用来补贴家用。
谈起政府清理地下室的政策,彭大姐表示理解,但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在她看来,这地下室是她和丈夫这些年一砖一瓦地打造出来的。刚承包下来时,空置多年的地下室“地上都是积水”,墙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蚊子”,彭大姐和丈夫背着借来的机器喷药,从前期的打隔断、铺瓷砖,到后期暖气、烟感喷雾和消防栓的安装,事事亲力亲为。前期投入了三、四万元,后来“边经营边投资”,累计投入了二十万元左右。
对地下室投入了大量心血,现在一纸通知就要清空,这使彭大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政府要是真的把我们都赶走,(结果)对公家来说是无所谓,他们不在乎下面(地下室)这点收益,也不在乎我们的心情。”
彭大姐曾经的房客们如今各奔东西,有的搬去了天宫院等更远的地方,有的转到楼上合租,还有的搬去了单位宿舍。小区里的商店大多由外地人经营,现在都已经关门停业。对此,社区的居民表示生活变得很不方便:“我们这管得严,他们(外地商贩)在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坏影响,大家都挺方便的。现在不让人家租了,我们买个包子都没地方去。”
彭大姐抱着家里的猫说,领导对她“流浪猫之家”的项目比较感兴趣,表示等她把房间装饰好以后派人来审核,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签合同正式运营了。“我现在就打算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合同签尽量长一点,至少把这些猫都养老送终……”
把握机遇:时代的先行者
如今北京市地下空间整治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据新华社报道,截至2017年5月3日,随着北京普通地下室综合整治工作的进行,北京已清理散租住人普通地下室2017处,清出散租人员10万余人,完成任务比例已达92%。
面对新的政策,有人离开,有人坚守旧地,也有人看到了机遇。周子书就是其中的一个。
从中央美院毕业的周子书曾在中国美术馆做过4年的设计师,后来去英国留学,期间萌生了改造地下空间的想法,耗时一年在望京改造一间10平米左右的地下室,取得了不错的社会反响,并作为他在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的研究生毕业设计作品收获了很高的评价。回国后,周子书提出了创建“地瓜社区”的想法,并得到了天使投资人(参与一种民间投资方式的投资人)和政府的支持。
现在,位于朝阳区安苑北里19号楼地下二层的地瓜社区投入运营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这个占地面积五百多平米的地下空间被重新设计装修,划分成多个功能区域,用周子书的话说,就像一个个APP一样。“台灯书房”、“图书馆”、“社动健身”、“共享玩具”、“私人影院”、“创享教室”等等创意功能区让人应接不暇。
(地瓜社区的开放式区域。 霍俐俐|摄)
“我们主要的目的是倡导共享经济,方便附近居民的生活,让他们不出社区就可以健身、聚会、看电影,各个项目的费用由15到150元不等。”一位地瓜社区的工作人员介绍。这里的共享玩具、共享图书甚至茶叶都是由附近居民捐赠,针对捐赠过物品的会员又有额外的费用减免。
来访的附近的居民以年轻人和儿童居多,这里新颖的设计风格和时尚的宣传理念吸引着他们。而在附近的老年人看来,这里并没有媒体报道得那么好。“这地下室老年人下去不方便,还得要人扶。”年过七十的刘大妈对地瓜社区并不是很满意,“自打这儿开业以后什么人都往这小区里钻,有时候几个小年轻在他们门口又抽烟又吵闹,也没人管管。”
投入运营一年多以后,地瓜社区的参观者逐渐减少,但积累了一定数量的会员。这里的来访人员登记表上显示,除去已注册的会员,平均每天仍会有4到5人来参观,其中不乏记者和投资商的身影,备注栏中“湖南电视台导演”、“金融街地产合作”等字样暗示着地瓜社区依然被看好的前景。
除了地瓜社区,同样从地下室改造而来的“方庄民间艺术馆”和提供自助式社区仓储服务的“美家美库”,都是抓住机遇的先行者。他们的出现为北京1.7万套地下室的未来开拓出新的出路。不过创新团队的目标并不止于此。2015年周子书在CC讲坛上大胆设想:当未来的北京的地下城全都连到一起、不同的类型的社区都能连到一起的时候,它们就是有相同兴趣、认知和共同归属感的社群。
从鼓励个人、团体和单位投资利用,到如今出重拳清理,北京的地下空间历经浮沉,力图寻找更好的发展模式。观念的进步与政策的革新赋予地下空间更多可能,而变革背后是普通人生存的艰难与无奈。有人“飘零任转蓬”,也有人如种子般深深地扎在了这片土地上。
整治并不意味着终结。在这里,一个全新的地下都市正在生长。一切才刚刚开始。
记者手记
这次地下室的选题做起来算得上一波三折,每一次采访都在刷新认知,最终的主题也与报选题时的想法有差别,是随着采访的进行逐渐形成的。
采访刚开始时碰了不少壁,微博、QQ发出的采访邀请石沉大海,地下室、居委会拒绝采访,想采到政府部门对地下室的整治进展和规划对于学生媒体更是难上加难,手中只有以租住地下室为由套来的一些地下室出租的价格和规定。
在采访陷入僵局时,我们在亚运村附近发现了大量的防空地下室。虽然已被清空,但有几位管理人员还留在这儿。当时简直如获至宝,和欣煜两个人开启了废弃地下室的探险(还是挺吓人的,用来拍恐怖片气氛很足)。在这里我们十分幸运地遇到了文中提到的彭大姐,收获了这次采访中最让我感动的故事。
这次选题最大的收获是接触了很多住在地下室的普通人,发现了很多值得品味的故事。有人十多年如一日收养流浪猫,做着周围人无法理解的善举;有人19岁来北京打工,用5年时间从餐厅服务员做到月入三万的销售,并把母亲接到北京安家,简直是励志良药。
其中一部分故事是在采访后期缺少素材的我去后街挨家挨户地“您住过地下室吗?”问来的。事实证明人一旦将脸皮置之度外就已经离成功不远了,地毯式搜索非常有效,不到三个小时就收集到了67个地下室故事,其中有很出乎我意料的答案,比如文中小孟的一句“在这里能忘记时间”一下子打动了我。
不论过程多曲折这篇报道总算是成形啦,要特别感谢组里的彦心姐、汪池、欣煜和芷柔,陪我跑了四五处地下室,在我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写作方向的时候帮忙一起分析讨论,这篇稿子里有你们的汗水!还有文编古典同学,改稿子神速,并且提了很多非常有用的建议和帮助。
加入107一年半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神奇的组织,有能让人在提选题、采访、肝稿子等等无数个痛苦的过程中坚持下来的力量,而且每当有进展的时候,无论再累的过程回想起来都是开心的!最后借机表白组织,希望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107er们继续在追求事实和深度的路上前行!
美编|仇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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