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三联书店内温暖明亮,室内的场景反射在玻璃窗上的画面格外清晰,似乎与一窗之隔的街道是两种存在。(图片来自网络)
记者 ︱ 高 照 赵鲁阳 邹梦灵 张嘉航
谈起北京的夜,首先跃入脑海的大都是灯红酒绿的光影与摇滚重金属的轰鸣。有人用一杯酒咽尽一天的酸甜苦辣,有人听一把吉他嘶哑到天明。但也有人不愿颓唐地度过难眠的夜晚,而是渴望找一个温暖宁静的地方,安放身心。
东城区美术馆东街22号,三联韬奋书店静静地坐落在夜晚的街道上,落地玻璃窗透出明亮的暖色灯光,如一个发光的盒子,也有人形容它像落在这条老街上的UFO。2014年4月8日起,它开始了为期十天的24小时试运营。在书店的宣传栏上,贴着这样的话:“春风沉醉的深夜,我们这里有一张书桌、一盏灯光,留给热爱阅读和思考的你——在这里,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三联书店的不眠之夜
晚八点,书店外天色已暗,而书店内仍旧灯火通明。读者依然很多,和白天差别不大,几乎每个书架旁都有人捧着书阅读。一层靠落地玻璃窗的过道中,摆放着一排专为夜读者准备的桌椅。桌子上的台灯已经打开了,橘色的倒影打在玻璃窗上,点缀着窗外夜晚的街道。
时钟指向十点,在一层最里边的儿童阅读区,12岁的朴俊宁正在认真地读着一本漫画书。他的爸爸坐在旁边不时拿着单反给儿子拍照。“讲的是一个猎狗和一只猎豹一起生活的故事。”俊宁害羞地笑着说,露出不齐的牙齿。
毕竟晚了,店里熙攘的人群开始散去。
深夜十二点,街上车流、人流稀少起来。一位书店的保安正坐在门外一把正对着玻璃门的椅子上,眯着眼睛抽烟。“偷窃很少。”他不时随意地四处看看。已经午夜,通向地下一层的楼梯上还有读者在阅读。地下一层的艺术图书区,一个身穿粉色毛衣的孕妇正在认真地挑书,拿了一本丹青画册后步履缓慢地走回座位,挨着丈夫坐下。不远处,两个小姑娘已经趴在桌子上进入梦乡。
凌晨两点,一层靠窗位置的座位上,罗小姐还在翻着地图:“我在给父母安排五一的旅行计划。”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旅行计划的初步草稿:5月6日,动车515,11:05到 呼和浩特;5月7日,动车1712,22:15到大同;5月9日,恒山;13日下山去太原。经过一夜的准备,在对比了在地图、旅游书、手机上查到的近期火车运行时间表后,20天的旅程计划终于有了雏形。这个旅程将从广州开始,沿途经过五台山、乔家大院、平遥古城等景区,最终老罗夫妇会在南昌与女儿会合。
早上五点,晨光熹微,美术馆街渐现轮廓。有人读了一夜书,略带疲惫但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店,有人趴在桌子上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也有人正推开店门夹带着清晨的微风走进书店。旁边的隆福寺街上,早市的摊主已经在准备出摊了,不久附近的街坊就会起床赶早市,接着这条老街又会恢复喧闹,新的一天开始了。
三联的那些事儿
三联书店全称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出版社。它的前身是邹韬奋、徐伯昕等人三十年代在上海创立的生活书店、新知书店和读书出版社。这三家出版社在当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拥有很强大的读者群。三家出版社依托杂志等出版物又各自开办了实体书店。
1948年,三家出版社合并成了现在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三联书店一成立,我当时从欧洲回来只有两年,立即像老友重逢一样,三联书店成为我关注的对象。”老读者季羡林先生在忆文《我心中的三联“店格”》中写道。
新中国成立后,经过一番辗转,三联书店终于落户北京。1996年,在政府的帮助下,三联书店恢复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形成的“前店后坊”的运营模式,成立全资子公司——北京三联韬奋书店,也就是现在美术馆东街的实体书店,书店的楼上就是出版社的工作地点。三联韬奋书店以主要创始人之一邹韬奋先生的名字命名,继承邹韬奋创立的生活书店的店训:竭诚为读者服务。
李明辉是三联韬奋书店的老店员,97年来到书店工作,那时她刚25岁。“第一次来面试的时候,我一进这个厅感觉特别高档,然后我自己就觉得,天啊,我能来这吗?那个时候新装修的,同业里面是特别特别顶级的,然后有电脑查询,其他书店里面没有这种设施。”回想起当年第一次来三联韬奋书店应聘时的情景,李明辉还有几分激动。
在三联韬奋书店工作了十七年,李明辉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满意:“我觉得这儿挺适合我的。我成天跟孩子说,妈妈收入上可能在同龄里不算高,但我并不觉得矮人一等,当我说我在三联书店上班时,我觉得特别骄傲。”
“我还实现了我的个人价值。”她补充道,“我现在还负责一些艺术类图书的采购。看到我亲自选的书被读者认可,就觉得心里特别舒服。”
三联韬奋书店看书的人很多,楼梯上总是坐满读书的人。一来二去,很多店员和读者都会相互认识,不知道名字,却印象深刻。李明辉说:“刚开始,不会讲话。过了一段时间再来,会打招呼‘您还在这哪’,‘还在’。”
这些来来往往的读者里,有一个“楼梯女孩”给李明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李明辉负责二层的艺术区,女孩是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学生,基本每天晚上都会来书店坐在楼梯上看书。“学生也买不起书,求知欲还特别强,就觉得看吧,没关系。”李明辉说。
去年,一个读者来到书店想找原来负责艺术区的店员。李明辉说:“我当时抬头看她,她看着我,我觉得怎么这么熟啊?我说‘我认识你’,她说‘我也认识你’。”原来,当年的“楼梯女孩”已经长大了,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李明辉从架子上拿起一本名字叫《雪月花时》的画册,就是“楼梯女孩”出的书。“画得真的很有意思。”李明辉边向我们展示边说。
位于美术馆后街的三联韬奋书店,有时也是附近胡同里的孩子们的天堂。在书店一层靠里的区域有一个儿童阅览区,墙上画着卡通画,周围书架桌台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儿童图书。这里似乎永远都有躺着、坐着、趴着看书的孩子。
95年出生的曹方旭可以说是三联韬奋书店的老读者,她家住在三联书店后面的钱粮胡同。胡同里的很多孩子对三联韬奋书店都不陌生,这里对他们来说是个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很小就常来看书,也来玩,因为比起在外边冬暖夏凉。”说完,她笑起来。
回忆起那时的游戏,她说最常玩的是在书店内“找书”。伙伴们分成两队,一队先进去挑一本书藏到隐秘的地方,另一队任务是找藏好的书。在孩子们看来,这样的游戏趣味十足,但是却给店员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店员很包容,只有一次我们企图坐升降梯去楼上出版社时被揪了出来。”
在地下一层楼梯边墙上挂着一块叫“读者园地”的展板,很多读者把自己的阅读经历或感受写在便签上,贴在展板上。很多便签是推荐好书的。也有分享情感的:“2月23日,我们坐在台阶上读童话,那时你眼中的光芒让我难忘”。
接二连三的冲击与调整
韬奋书店自成立以来一直面临着经济的压力。“看书的比买书的多”,这种现象在这里显而易见。“经济压力一直存在。”三联韬奋书店销售经理王玉表示。
三联韬奋书店刚开业时共有三层。地下一层主要是社科学术类图书,一层是一些小说、生活类等更大众的图书,二层以摄影美术图册等艺术类图书为主。2010年,为缓解租金压力,三联书店决定将二层出租给雕刻时光咖啡馆。
“三联韬奋书店当时面临经营的压力,因为雕刻时光正好也是和我们的文化品位相符,来的人都是文人、小资为主。当时它在北大做的是比较好的,就将二楼这一块地方租给它了,租给它之后就把韬奋书店的租金就抵了。否则呢,韬奋书店亏损压力确实也比较大。”三联书店副总经理张作珍说。
姚先生一家人都很爱读书,经常全家一起来三联韬奋书店购书。姚先生表示可以理解书店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引入咖啡店,“咖啡厅只要不太过分是可以的。问题在于,怎么做到商业利益和公益性的平衡”。他补充道:“政府应该拿纳税人的钱资助传统书店,投在教育上。书店也是教育的一部分,是有普适性和公益性的。”
调整后的韬奋书店明显拥挤了不少,二层艺术类图书移至地下一层。之后书店区域改造,储存图书的仓库空间被扩展为阅览区。图书不再大量存库,而是几乎全部摆上货架展示,书架每层都被塞得满满的。尤其是地下一层,一进去,书籍的厚重感便迎面而来。
少了租金的压力,韬奋书店本应轻装上阵。然而,互联网推起的巨浪又猝不及防地袭来。但这次受冲击的对象不只有三联韬奋书店,而是整个实体书店行业。
“2010年开始网店冲击变大,开始疯狂了。”副总经理张作珍说。
也正是这一年,一方面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另一方面也为了拯救店里的经济危机,三联书店决定改制,张作珍在改制后兼管三联韬奋书店。他表示:“只要大环境不发生太大变化,三联书店出版社在,三联韬奋书店一定在,我们对于前店后坊的传统,一直很坚守。”
也是同一年,书店开始进行人事调整。“职员都是精选上来的,没选上来的也不是不合适,但只能优中选优。”张作珍说,“最后很多人毫无怨言,走之前说一句‘只要你们三联韬奋书店再需要人时,能不能优先考虑我。十几年有感情了’。”
说到辞退老员工,张作珍难掩惋惜之情:“我们很多老员工是96年到现在的,我开会跟他们聊天,我说我资历比你们还浅,96年我还没上大学。”
经过一系列人事调整的阵痛,三联韬奋书店开始谋求新的出路。经常光顾三联的老读者不难发现,三联韬奋书店从没有真正静止。它虽然在美术馆后街的街角静静经营着,但是只要你路过时抬头看它一眼,就总可以发现它愚公移山般点滴的变化。
翻新门口,区域调整装修,开设读者俱乐部,三联还开了一块区域展示三联的创意产品。张作珍说:“我们这个机构跟别人不一样的,老是老,但是它有生机,不是老态龙钟不动了,我们也有创新。”
沉寂一段时间后,三联韬奋书店出了大动作。
“没想到反响这么大!”
近年,实体书店的艰难生存状况引起了国家的重视。去年底今年初,财政部下发通知,在2017年12月31日前,免征图书批发、零售环节增值税。与此同时,政府决定在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等12个城市设置书店扶持试点,其中就包括北京三联韬奋书店。
三联人仔细算了这笔帐:从政府获得了一百万元的扶持资金;免了几十万增值税,加上韬奋书店自己拿出几十万盈余,又是一百万;三联书店出版社现在每年几千万收益,拿出一百万支持韬奋书店不是问题。300万的可支配资金在手,三联领导们酝酿许久的24小时营业计划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24小时书店被认为是“城市的精神地标”。但由于成本高、经营管理困难等原因,少有书店敢于尝试。在实体书店不算景气的当下,维持原有日间运营已很艰难,再推出24小时运营服务,无疑有雪上加霜的风险。
“经营要稳中求进,不能冒进、蛮干、冲动地做一件事情,可能前面是陷阱,后果你无法承受。所以我们24小时书店也经过调研,讨论,很长时间下定决心。”张作珍说,满足读者夜间读书的需求是24小时营业的原动力,“我们追求社会效益。不以营利为目的”。
4月8日,三联开始了24小时的试运营。“没想到反响这么大!”三联人表示。
书店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人多了。“24小时运营”的新闻经由大量媒体的报道后,三联韬奋书店人流量骤升。销售经理王玉说:“很多80、90后不知道韬奋书店,看到新闻上介绍24小时运营的情况后就来看看。媒体宣传的广告效益带来很多人气。”
与此同时,24小时运营也为三联韬奋书店创造了很可观的经济效益,第一夜营业额就达14000多元。销售经理王玉说:“最近营业额每晚都在涨,现在热度很高,但高潮过后销量下降就比较麻烦了。如果可以稳定在每晚两万元营业额,未来就比较乐观了。”王玉表示对于这个担忧三联韬奋书店方面现在也在分析应对。
24小时运营后,三联重新修整了门脸,刚挂出的“24小时”的标志格外显眼,“竭诚为读者服务”的店训高挂在了玻璃大门的正上方,书店也正在继续改善设施。张作珍说,空调、书架都有更新,增加了15台桌子、30把椅子,小凳子和垫子分布店内各个角落,为解决读者饮水问题,三联正在逐步引进自动售货机。
王玉表示对夜间运营的未来很有信心:“我认为北京有那么多高校,那么多喜欢夜生活的人,这个地方不缺读者,只是缺少合适的时间、地点、空间来为读者提供合适的东西。”
4月18日晚9点,“小马阅读会”在三联韬奋书店隔壁的韬奋图书馆正式开始。“新的扫夜方式诞生啦!”主持人小马说。这个阅读会是由三联韬奋书店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品味书香》栏目合办的。王玉介绍说,举办深夜阅读活动是之前已经计划好的项目,无意外的话未来会坚持下去。也就是在这一天,三联韬奋书店结束了为期10天的试行24小时营业,并宣布将从今晚开始,正式将“不打烊”进行到底。
一个半小时的阅读分享会在歌手马条《风很美》的吉他独奏中结束了,参与者陆续离开会场。穿过一小截走廊进入韬奋书店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恍惚一下,下意识看一眼手表,然后明白另一种夜生活的模式已经在这座城市启动。//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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