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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107调查》第8期。
记者︱王潇
文编︱罗艺雯 盖国藩

他们是没有配枪的警察,从不亲自冲锋陷阵、缉凶到案;
他们是握着手术刀的医生,却也不能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他们从事的职业叫做“法医”。
以往的大众印象中,法医似乎只是某个披着白大褂的模糊身影,在团团封锁的凶案现场里一闪而过。如今随着各种涉案题材影视剧的热播,很多人以为自己找到了与这个神秘职业“亲密接触”的捷径。然而,不论是上个世纪90年代热播的港剧《鉴证实录》,还是时下热火朝天的美剧《CSI——犯罪现场调查》,皆为“纯属虚构”的故事。今天,我们剥除剧情的包装,绕过镜头的阻挡,抹去背景音乐的润色,直接走到他们身边,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作为鉴证,将现实工作与生活中的法医呈现在你的眼前。
一、澄清:并非只是“与尸为伍”
2006年11月2日早上8点30分,记者来到位于清河龙岗路1号的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与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法医中心并非隐藏在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里,而是建在居民区的正对面,大门口人来车往,并无特别之处。在门口等待的半个小时里,记者注意到先后共有5批人进入法医中心,其中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来为疑似坠河身亡的家属做尸检,其余都是柱着拐杖、坐着轮椅的伤残人士在家属的陪同下来做交通事故伤残鉴定。
9点钟开始,记者在张姓女法医的带领下参观了整个法医中心。从外观上看,这里与一般的小型医院非常类似,所有的建筑都是白色的,给人以宁静、整洁的感觉。中心由办公楼与解剖楼两大区域组成。办公楼较大,共有五层,包括毒化实验室、物证实验室与行政办公室三部分;解剖楼是一栋二层小楼,位于中心的最深处,专供解剖与保存尸体之用。
据介绍,北京市法医检验鉴定中心成立于1993年,各个部门各司其责,承担着刑侦、治安、交通等各类案件中涉及人身伤亡的现场勘验、尸检、损伤程度鉴定、交通事故和重大工伤责任事故伤残评定、司法精神病医学鉴定、生物物证个体识别、亲子鉴定、毒物检验、毒品鉴定和医疗事故鉴定等项技术工作,是全国最早成立的集办案、科研、培训为一体的法医专门机构之一。
“外界很多人认为法医就是解剖尸体的,其实这太过片面。法医学是一门综合性应用科学,包括很多分支,像临床法医学、法医伦理学、病理学、物证学、人类学、放射学、毒物学、昆虫学等等,尸检只是病理学的主要工作之一,而且法医病理学还负责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即活体验伤。”张法医解释道。据统计,法医中心年工作量中验伤与验尸的比例约为10︰1。
二、关注:隐在幕后的关键一环
● 命案侦查的工作流程
● 准确无误
“干我们这一行的,跟医生一样,绝对不容许出现错误。”张法医强调。“有的时候仅仅是在测量伤口的角度、深度时出现了细微的偏差,也会导致最终鉴定结果的错误,进而误导警方的侦察方向。”细致、准确的重要性,在尸检工作上显得更为突出。“虽然他们已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算我们下错了刀,也不会像外科医生在手术中的失误似的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很可能会对证据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我们解剖室的墙上写着‘死者为活人做贡献的地方’几个大字,就是为了提醒我们用最严谨的态度对待死者留下的最后一份证据。在解剖过程中,我们也会尽可能地保持遗体的外观完整,尊重其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照顾家属的情绪。这些都是对死者应有的尊重。”
当然,对于刚刚离开校园、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法医来说,由于经验不足,出现一些小错误在所难免。“新来的法医都会由资历深的法医带着,打个比方就有点像工厂里的老师傅和小学徒。刚开始时他都会手把手地教你,你写完的报告他也会审查,各式上的错误、表达的不准确等等他都会一一纠正。”工作一年以后,表现良好的法医会开始独立工作,这也意味着更高的要求与更重的责任。一旦在工作中犯了技术性错误,就要受到停职处分;如果错误影响重大,甚至触及原则性问题,毫无疑问就意味着法医生涯的结束。“其实从以往遭到处分的案例来看,犯错误的大多是资历深的老法医,有时候他们丰富的工作经验反而会让他们忽略一些本应该仔细观察、深究的细节,犯那种‘想当然’的错误。”
● 直面解剖
北京市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的解剖楼就位于办公楼身后,掩映在几棵高大的松柏之间,门口立着一块高两米左右的巨石,上面刻着朱砂色的“魂安”二字,让人顿感凝重与严肃。
在张法医的带领下,记者进入解剖楼大厅。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福尔马林的刺鼻味道,这里给人以“静”、“净”二字的印象——干净明亮的大厅里安静到只能听见记者紧张的呼吸声。
在进入解剖室之前,张法医递给记者两个医用口罩,说:“刚送来一具‘高腐’的,味道很臭。我暂时找不到过滤口罩,你先带两层这个吧。”所谓“高腐”,就是指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该具尸体就是记者在鉴定中心大门口等待时遇到的那名中年男子的家属。根据记者先前从该中年男子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死者系其小舅子,死前在朝阳区某工地当搬运工,被怀疑有盗窃行径而遭到工地保安的追赶,五天后尸体被发现漂浮在附近的河面上,经初步勘验疑似为坠河溺毙,但还需进一步解剖来确定死因。另外,为了照顾到在场死者家属的感受,记者不被允许观看解剖的全过程,只在家属离开后、法医进行最后的缝合与清理步骤时才得以进入。
刚走到解剖室的门口,已经带了两层口罩的记者还是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的恶臭扑鼻而来,薰得人头疼。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法医,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连身抗菌服,手上戴着双层橡胶手套,口鼻被装有过滤器的专用口罩遮住,以至于完全看不见他们的容貌。他们正站在全不锈钢制成的解剖台边紧张地忙碌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记者的进入。立在离解剖台大约三米远的地方,第一眼瞥见那上的尸体时,记者并没有反应过来那鼓鼓囊囊、灰绿色的物体到底是什么。在得到法医的允许后,记者得以走近到距离解剖台一米以外的范围内观察。只见该具男尸全身的肤色已经变成深浅不一的灰色与绿色,颜面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腹部膨隆、下体膨大呈球形,整个尸体肿胀膨大成巨人,模样甚是可怕,无法辨认生前容貌。据张法医在一旁的讲解,这种现象叫做腐败巨人观,系尸体高度腐败的一种明显表现,是由于其全身软组织充满腐败气体所导致的。
记者观察到,在缝合尸体的刀口时所用的针线与外科手术中的不一样,比较粗大,但法医在缝合时表现得仍然很小心翼翼。“这种‘高腐’的尸体很不好缝合,因为表皮组织已经没有什么弹性,稍不注意就会损坏,”法医解释道,“虽然缝合这些伤口不用顾及以后愈合了好不好看、会不会留疤,但是我们总是尽量弄得整齐、漂亮一些,这样家属的心里也会好过一点。”解剖程序完毕后,尸体被送回停尸间冰存,法医开始清理解剖台。每个解剖台都有独立的清洗设备,台上的污物随着水流流到床下的污水管里,最后集体封存处理,不会污染环境。
随后记者又进入了隔壁的停尸间,空间很大,相对的两面墙被设计成了一格一格的冰柜,数量过百。每个冰柜的门上都被贴上了白低黑字的标签,上面写着死者的身份、年龄以及立案的区县。记者注意到有近十个冰柜的标签上都写着“弃婴(女)”的字样,张法医解释道:“京郊地区弃婴现象很严重,大多都是女婴,被发现弃置在荒郊野地,有的是饿死、冻死的,有的甚至是被掐死、勒死的。他们的父母亲有很多是外地进京的无业游民,或是三陪女,生下孩子一看是女的,就直接扔掉或杀死,实在很没人性。我每天接触死人,按说都已经习惯了,但每次看到这些孩子我还是难过地想要掉眼泪。”在被问到无人认领的尸体最终如何处理时,她低声说道:“那也只能停在这里,因为制度规定必须得等家属来领走尸体,不管隔了多少年我们也不能够擅自火化,所以我们只能不停地添置新的冰柜。这儿还有94年的尸体呢。”
三、探究:法医的真实状态
为了更进一步、全方位地了解法医的真实工作与生活,记者在参观完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后,随即采访了朝阳区公安分局的法医——曹夏(化名)
医学院的高材生
曹夏,北京人,于1990年考入华西医科大学法医系,学制五年,1995年毕业参加工作。“当时法医系并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是等我进去之后我发现,周围的同学大部分都是第一志愿就报的法医系,很乐于选择这份职业。”在被问道当初学这个专业有没有遭到父母的反对时,他说:“就是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惊讶了一会儿,不过后来也就接受了,况且当法医的话工作比较稳定。”讲到第一次观摩老师进行人体解剖的时候,曹夏说:“当时也没有觉得特恐怖,毕竟那么多同学围在一起,互相壮胆,也就挺过去了。”然而,观摩和自己实际操作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第一次真下不去手。记得当时老师让我们自己去抬尸体,我还自告奋勇地第一个去,结果手一碰到就发怵了。那可是人啊,跟你们生物课解剖青蛙什么的可不一样。”
无休的辛苦,无奈的勇气
全北京市有4万名警力,但法医只有160人,人手严重不足,使得对于法医们来说完全没有节假日可言,不论白天黑夜,只要一通电话就得立刻感到现场。“去年我们遇到一个是精神病持刀杀人,被害人几乎被他剁成了肉馅儿,现场血流成河,一进楼道就能闻见那股血腥味。当时负责照相的是个新手,根本不敢从尸体上跨过去……当然我都有‘菜鸟’的时候,不过工作这么多年也就慢慢儿练出来了,说难听点儿就是麻木了,不管是血啊还是尸体啊都得冷静面对,不冷静下来你怎么开始工作啊?”
高科技的支持
在参观北京市法医检验鉴定中心时,记者有幸进入了整个中心里“科技含量”最高的区域——生物检验实验室,里面设有与国际水平相当的DNA提取室。“有了这些高科技的设备,我们的工作相对就轻松了一些。尤其是DNA技术,抓罪犯一抓一准儿。”以前技术设备水平比较落后的时候,为了嗅出尸体上是否有残存毒物的气味,法医初次勘查时不可以佩戴口罩,所以有时会造成硫化氢中毒现象。在被问及我国法医学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时,曹夏说到:“其实在实际应用上的差距并不大,我们这里提供的检验鉴定数据在国际上也都得到承认。主要差距在理论研究上,毕竟在中国,专业研究这一领域人还是太少。”
从误解到理解
34岁的曹夏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从事贸易工作。“说实话,当初因为我的工作,谈了好几个对象最后都拉吹了,都是对方的父母不满意我的工作。”他讪讪地说。不过,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的观念也在转变,法医这一职业也逐渐赢得了大众应有的尊重。“有些人不了解我们的工作,产生些误解,我们都能理解。好在大多数人开始能以平常心对待我们这种不太平常的工作。”“女法医本来就少,找对象的话可能比我们困难点儿,据我所知多数的老公不是警察就是医生,工作性质相近,可以相互理解。”
不相衬的待遇
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医生的收入都是颇高的。然而在我国,“医”的前面加一个“法”字,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们的收入和普通警察完全一样。现在整个公安系统还是采用的是论资排辈、吃大锅饭的分配方式,凡是一个级别的人干多干少都一样。”然而,目前北京各个区县的治安状况有很大的差别,如曹夏就职的朝阳区属重大刑事案件多发带,他一个月的工作量甚至相当于某些区县的法医一年的工作量,可是收入却与它区的同级法医毫无区别。“像我已经12年工龄,可是现在每月的收入将将三千元。以往法医中心可以对外开展一些收费的鉴定项目的时候待遇还好一些,但05年中央批了文,规定侦查机关鉴定机构不得承接社会司法鉴定业务,收入一下子少了好多。”至于福利方面,目前法医们更是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可言,就连以往每月30元的法医补助也免去了。由于工作性质特殊,法医每天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然而单位却从来没有为他们进行过常规的心理辅导。“尤其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压抑的,只能自己想办法排解排解。像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和朋友一起聚一聚,喝点儿酒。”//107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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