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纯读经学堂里的读经场景 方美华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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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贵主张,利用好13岁之前这一人生记忆的黄金时期,广泛诵读中外经典,可以成就孩子“过目不忘”的能力,还能增强理解力,培养定力,从而使其他科目的学习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让孩子秉圣贤教诲,成大才格局。

·和低门槛师资形成对比的,是高昂的收费。不少家长都提到,普通纯读经私塾的收费在每年四万左右,其中较为知名的私塾要价则更高,有不少堂主打着“教育理想”的幌子,一心只想趁机敛财。
·纯读经捍卫者们几乎都会把僵化的应试教育作为攻击的靶子。但矛盾的是,在纯读经阵营一方,也出现了和体制接轨的例子。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一期第一、二版
记者仇双 徐熙 邓爱山 贾晔
文编许露颖 李鑫 易艳鑫
2017年7月,赵月凤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孩子读经七年,《大学》《中庸》《论语》这些读经学堂要求全部背诵的书籍,孩子竟然连一本也无法完整背出。更令她诧异的是,古文里出现的字一旦被放到课外书的语境,孩子就完全不认识了。
于是,在和莲花山纯读经学堂堂主黄娇娜沟通好后,2017年8月21日,赵月凤前往学堂陪读。在学堂里,赵月凤亲眼见到儿子每天要花九个半小时读诵经典,若不能完成当天诵读任务,晚上还需另外花上两个小时继续读经。陪读了两天,赵月凤便收拾行李,带着儿子小林匆忙离开了。
事实上,因为丈夫的一再坚持,小林已经先后在广州、惠州等地读经七年。这一次,赵月凤抱着要和丈夫离婚的决心带着儿子“逃离”纯读经学堂,也“逃离”了许多人热切信奉着的纯读经“大才理念”。
“大才”之梦碎
“教育是非常简单的事;教育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事;要培养人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在一场2001年7月的演讲中,台中师范大学教授王财贵这样说。演讲过程中,他痛挞台湾教育的全盘西化,使得孩子们“打开经史子集而不能读”,形成了文化侏儒症。并称,若想读经教育有显著成效并“成就大人才”,老师们只要掌握“小朋友跟我念”这“六字真言”即可。
王财贵主张,利用好13岁之前这一人生记忆的黄金时期,广泛诵读中外经典,可以成就孩子“过目不忘”的能力,还能增强理解力,培养定力,从而使其他科目的学习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让孩子秉圣贤教诲,成大才格局。“我推广读经的最高目的,是要培养几个思想家和哲学家。”他这样说。
王财贵曾经师从儒学大师牟宗三,1994年开始在台湾推广读经,并获得了南怀瑾先生的支持。而后,王财贵的读经宣导延至大陆,在他的推动下,2003年,大陆现代私塾开始兴起。王财贵也逐渐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名为“老实大量读经”,也叫“纯读经”。所谓“老实”,有两层含义,一是专读经典,不读经典之外的白话文书籍;二是“先求熟读,不急求懂”,不要求理解经义,能背诵即可。而“大量”指的是每天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读诵,背诵的经典越多越好。
七年前,看过王财贵的演讲后,赵月凤和丈夫“一时冲动”把年仅一岁七个月的小林送到了广州“明德堂”读经。“明德堂”是一家以王财贵“老实大量读经”理念办学的全日制读经学堂。家长将孩子送去以后便不需来探望,学堂也不希望家长来打扰,因此他们通常要在寒暑假期间才能见到孩子。
但过了几年,问题开始慢慢显现。读经期间,小林的视力急剧下降,短短几年便恶化成高度近视,身高增长也很缓慢,比同龄的孩子矮了一截儿。赵月凤很担心,想把孩子从“明德堂”接出来,为此还和坚信“老实大量读经”理念的丈夫产生过争执。
最终,孩子身上的种种问题还是让她的丈夫动摇了。“回来治疗近视,花费了10万左右,视力还是保持在450度。” 赵月凤说。
但对小林而言,纯读经还没有结束。一年后,小林爸爸在浙江听完王财贵的读经宣讲,又继续把他送去了广州莲花山纯读经学堂读经。
从进入“明德堂”到被赵月凤从“莲花山”接走,小林读经七年,如今已经9岁,从去“明德堂”时的“肥肥胖胖”到接回来时“非常消瘦”,而且性格胆小,晚上要在家长的视线范围内才敢去冲凉,更不敢单独一间房间睡觉,必须在父母的陪同下才能入睡。小林的专注力也很差,无法坐定一分钟,在背书的时候经常会玩其他东西。如果手边没有东西可玩,就把自己的手脚搞出伤口,而后不断地去抓伤旧疤,现在小林的身上脚上还有大把不可修复的伤疤。
“平时在家脾气很大,自私自利,刁蛮任性,对亲人比较冷漠,小聪明很多。”赵月凤一直很郁闷,“我经常问自己,读了那么多的经典怎么会至于(出现)这些糟糕状况的?”
和赵月凤一样后悔不迭的家长还有许多。一个名为“全球读经家长反思学习群”的微信群里,有九十多位成员,其中大多是反思纯读经的家长。他们不无例外地,都曾对纯读经体系下的“大才理念”满怀憧憬。如今,群公告却写着:反思纯读经利弊得失,交流读经经验,唤醒善良家长。在群里,来自王财贵和其他纯读经捍卫者的最新言论往往能成为引爆家长情绪的导火索,遭到家长的“群起之攻”,有理智分析批判其内在逻辑的,也有人大骂“扯淡”,直呼读经宣扬者为“痞子”、“流氓”。
许欣雯是反思群的群主。许欣雯一家住在德国,为了让孩子在德国学好中文,接触祖国的传统文化,2011年前后,她把孩子送去了德国的纯读经班接受“老实大量读经”教育。彼时,王财贵和其助手杨嵋正在国外推广读经教育,他们先后去到欧洲、美国、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国家宣讲,一度掀起了海外读经的热潮。
国外少有全日制的纯读经私塾,更多是以读经班和读经夏令营的形式出现。不过在课后,家长们还需要继续训练孩子指读。“想象下,孩子要认字还得指着字读,不能开小差,时间短可以,问题是要求‘老实大量’。”许欣雯还说,孩子本身又有性格,压抑的时间长了,孩子渐渐厌学,“现在对中文连碰都不想碰了”。
纯读经的野蛮扩张
赵月凤很想知道孩子到底在“明德堂”经历了什么,尝试询问过孩子。“一般孩子很少讲,他也不愿意讲,陆陆续续讲出来的,就是老师打手板,关黑房”。
在一本“明德堂”《孟子》读本的扉页上,写着讲师李鹏给学生设计的诵读计划。计划的第一项是把《孟子》全本分章节读50遍,每章花两天半的时间。分章节读完后,读通本《孟子》一遍,此后每天增加一遍,达到每天5遍之后,3天增加一遍,到8遍为止,而后每天诵读8遍。这样诵读一段时间后,再花12天的时间训练右脑记忆100遍。接着是背诵阶段,孩子们必须在15天的时间内背完全本。最后,是3天的“包本录像”,录下由始至终背完通本经书的过程。
这份计划由2016年1月30日始,3月28日结束。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孩子们要读诵上百遍的《孟子》全本并完成最终的“包本录像”。在这份计划下面,还有李鹏之后留下的批注,上面写着:“必须提前到50天以内,50天以后跪读,65天后跪搓衣板”,以及“5月15日前不能包本,补40个手板,跪读到包本(李鹏 2016年3月25日)”。
(纯读经堂讲师李鹏给学生设计的《孟子》诵读计划 方美华供图)
(纯读经学堂里孩子被罚跪读 方美华供图)
在“明德堂”学习过的瑶瑶回来告诉家长,老师在给背不出书的孩子掌戒尺的时候,把孩子手掌往下压,这样一打,正好打到手腕这一块,因为打手心时孩子可以把手心弄个窝,还没那么疼。瑶瑶班上的很多同学都眼巴巴盼着家长来把他们接走。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柯小刚长期关注纯读经问题,他把这样的纯读经模式看成是一种私塾教育现代化异化的产物,是在效率和功利心态驱使下的低劣“创新”。他认为,经典教育的目的并不在于背诵多少文句,更不在于背诵多少自己都不懂的音节,而在于陶冶成人。(《探索与争鸣》第一期)
按照王财贵“先求熟读,不急求懂”的“纯读经”理念,老师并不须对读经内容进行讲解,这致使大量无教学资格人士涌入读经圈。
北京“千人行书院”也是一家奉行“老实大量读经”理念的全日制私塾。该书院于2017年3月4日发布的《读经师资培训简章》写道:若有人有志从事读经教育,可花26天在书院接受读经师资培训,培训内容包括每天诵读《孟子》7小时,学习王财贵“老实大量读经”理论等。26天培训费一共2600元。培训后,经测评合格者便有资格获得由教育部中央电化教育馆颁发的证书,证书费需另缴1500元。愿意留下任教的,就可作为实习老师进入教学一线工作。
国家教育部的官网上明确表示,这份由中央电化教育馆颁发的职业能力等级证书并不是“职业资格证书”,而是一种职业能力证明。但“千人行书院”自2014年以来,已共举办了十九期“读经师资培训”,据招生简章显示,已经“培养了一批堂主(纯读经学堂)和老师”。
孙思娜在十几年前是一名读经推广员,身边就有不少办读经私塾的朋友。据她透露,办私塾不需要任何流程,只要找到合适的场地、教师,接下来就是招生。至于纯读经私塾的“教学”方法,“在王财贵先生宣传的内容看来是不需要摸索的,只要每天老实大量读经就好,简单易行”。她对全日制的读经学校的办学很是担忧:“它完全没有任何准入门槛,任何人都可以开办。”
和低门槛师资形成对比的,是高昂的收费。不少家长都提到,普通纯读经私塾的收费在每年四万左右,其中较为知名的私塾要价则更高,有不少堂主打着“教育理想”的幌子,一心只想趁机敛财。
文礼国际学校是文礼书院的下属纯读经教育机构,由杨嵋担任校长。初入学者一次缴纳两年学费,每年10万,其后学费每年一缴。同时,文礼国际学校要求学生家长每年捐助建校费5万元人民币,用于把文礼书院打造成一家“千年书院”。“千年书院”的构想由王财贵提出,并在2015年开启筹款工程,计划于2021年建成10万平方米建筑,需要募集资金10亿元。
王海涛的孩子曾经在文礼国际学校就读一年,后因视力减弱,身体营养不良而离开。当初王海涛的妻子执意让孩子去文礼国际学校读经,又因为“不捐不让上”,王海涛只得捐了10万元给学校。“这是捆绑捐款啊!”说起来他有些无奈,“我也理解他们,也得生活花销。但是怎么就感觉有点那句话,‘满嘴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在王海涛与文礼书院的捐赠协议上,明确地写着:“甲方(王海涛)同意捐赠给乙方(泰顺县文礼书院)十万元,用于泰顺县文礼书院的建设及运作。”曾经想着能为传统文化添砖加瓦的他现在有点动摇:“他们要是建不成书院,我就去把捐款要回来,或者帮我捐给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体制围城
王财贵于2012年创办文礼书院。这家被王财贵描述成“东方哈佛”的书院,是读经界的最高学府。只有在其他的私塾内完成经典三十万字(中文二十万,外文十万)以上包本背诵,并通过文礼书院的审核测试者,才能被录取为正式学员,进入文礼书院后,学生们方能就其已背诵的中文经典参考名家注解,开始解经。据许欣雯透露,在北京,王氏理论读经学堂有31个,上海则有33个。这些纯读经学堂招收规模不一,办学目的之一便是向文礼书院输送纯读经生源。
纯读经捍卫者们几乎都会把僵化的应试教育作为攻击的靶子。体制教育下学校的唯分数论以及文化濡养的缺乏,也是许许多多家长带着孩子投奔纯读经的动力之一。但矛盾的是,在纯读经阵营一方,也出现了和体制接轨的例子。
在文礼国际学校,读经两年以上的学生,如果想要进入体制学校,校方可视情况安排三个月至半年时间另行辅导来协助其接轨体制。另外,在文礼国际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还分为文礼班和普通班,文礼班学生以进入文礼书院继续学习为目标,普通班的教学则依照学生意愿与体制接轨。
位于衡阳的和泽书院是一家全日制读经私塾,它开办的“国学考研班”则是帮助学生在研究生阶段和体制大学接轨。拿到本科学历,考上硕士研究生。
(和泽书院国学考研班全体同学合影 邹红卫供图)
邹红卫有二十多年的体制教学经验,他于2005年创办全日制读经书院,和已是中南大学英语硕士研究生的妻子陈兰英一同开展师徒制模式的读经教育,他们的女儿9岁时也从体制小学转到和泽书院就读。“说句实在话,体制小学和中学的语文课程实在太肤浅了,以整整九年时间来学习这么肤浅的东西,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邹红卫感叹,而开办与体制接轨的“国学考研班”,是因为他认为,“在一个需要文凭作为考量依据的社会,没有文凭,可能导致学生连参加选拔的机会也不容易获得。而且,在读研究生前接轨很容易让国学的学习人为地中断,难以真正培养传承传统文化的优秀人才。”
“国学考研班”要求学生每日诵读中英文经典六小时,其中包括三小时中文以及三小时英文。目前书院学生报考的科目有工商行政管理、会计、汉语言文学和英语等专业。以报考英语专业研究生为例,学生可以在老师的点拨下,解读英文经典两本或以上,同时进行英语自考专科、本科课程的学习。
在邹红卫看来,“国学考研班”是培养“国学大才”的模式。孩子自小学到大学这十六年的时间不间断地深入经史。到了研究生的年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养成了,这时可以广学多闻,参学多师,增加阅历。邹红卫曾找到一些颇成气候的传统文化教育机构,希望他们提供一些适龄国学生源,由他来培养成全国第一批考上研究生的国学学生,但都没有成功。
目前“国学考研班”成功的例子只有邹红卫女儿邹紫玲一人。2017年,邹紫玲申请英国留学成功,随即赴读。邹红卫说,紫玲作为书院里年龄最大的学生,先“考上”研究生理所当然。他强调:“即使在全国,紫玲也是从书院模式考上研究生的第一人”。他还说,如果国学考研班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并且由国家建立考试制度,那么传统文化的复兴就有了更大的希望。
“无论体制内应试教育还是体制外读经教育,都是现代教育工具化、功利化的表现。”柯小刚说,“解决读经学堂的根源,在于改进体制内教育的经典教育质量,同时对民间私塾办学加强引导和监督。”
“全球读经家长反思学习群”中的家长方美华在批判纯读经的时候常常言辞激烈,认为推崇纯读经的人是“穿了袈裟就非说自己是和尚”,所鼓吹的“脱离体制去私塾”就是瞎忽悠。她的女儿也参加过纯读经,纯读经的副作用显现后,方美华当机立断中止了孩子的纯读经学习。今年10月15日,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女儿参加纽约一场音乐节并获得了二等奖。“女儿学琴倒是没让我们费心,基本上都是她自己练。”她说。
那天她的孩子参加完人生第一场钢琴赛后去吃肉夹馍,吃得有滋有味,然后上车一路睡了四个小时回到了家。“看来真是累坏了!”方美华在朋友圈里说,“希望这是她自己找到的真正的兴趣。”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除李鹏、王财贵、杨嵋、邹红卫、陈兰英、邹紫玲和柯小刚为真实姓名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提出纯读经的选题,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记得那已经是选题上交的截止日,那时我在图书馆,很忙乱的样子。
这个题去年就已经着手做了,却因种种原因而搁置了很久。不过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时陈弋戈同学和我在采访途中被高德地图耍得团团转,两人还翻了铁栅栏;还是很清晰地记得和欧阳学姐一起暗访书院的时候,我拙劣的演技被其中的老师一眼识破,她问我们:“你们是来探商业机密的吧?”……这些事,应该是很难忘的了。
今年重启这个选题,我是有信心把它做下去的。因为有了爱山、贾晔和徐熙等得力的小伙伴的加入,也因为潜伏在“全球反思读经家长群”大半年的经历让我对纯读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获得文章中家长的信息是很自然的事。他们痛苦,想倾诉,他们愤怒,想公之于众,他们困惑,想寻出路,除去几位不想重提往事的家长,大部分都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虽说家长如此,但其他相关方却没有那样直白袒露。对他们的采访也是让人倍感吃力的地方。有利益纠葛,因而有戒备之心。几天的“恳请”也许换来的是几句敷衍,常常会让人灰心。
在采访过程中,一位家长和我说:“希望你能写出能让人清醒的文章。”也有家长和我说:“我不觉得写这篇文章有什么用。”这篇文章是写出来了,但更值得关心的似乎是,在这篇文章被当下鼎沸的人声淹没之前,到底能带来什么影响。
很感谢文编露颖。她和我在楼道里改完稿,站起身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这稿子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我也有相似的感觉。虽然我在写稿过程中一度想“弃婴”,但很开心,也很荣幸,它能被付印成稿,或许也能给这个环境带来一丝丝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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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编 | 仇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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