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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的欣欣为了自己的童星梦，不止一次通过视频向对方的陌生人展示自己的隐私部位。
“温柔”在知乎发表文章称，在“童星吧”“招童星吧”等百度贴吧里，有大量招募童星的帖子，实际上是以招募童星的名义，通过要求检查身体素质的手段骗取未成年人裸照和裸体视频，并以此牟利。
网友张明关注童星招募骗局已久，在他看来，这是“各种欲望交织的结果”:孩子们渴望成名，却缺少正规渠道; 所谓“星探”骗取裸照，只为满足私欲;屏幕背后购买视频的人虽未直接行骗，却也推动着童星骗局的进行。
中国人民大学健康教育领域研究者郭静指出，为应对“童星骗局”，整个社会首先应在法律、道德上起到约束作用，尽可能地为未成年人提供良好干净的成长环境，在家庭方面，孩子的监护人需要真正地起到监护的作用。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四期 / 第一、二版
记者｜张晓彤 李苗 宛禹町 赵晟萱
文编｜李鑫 仇双 郝蕴
事实核查｜赵晟萱 宛禹町
结束视频聊天后，13岁的欣欣放下手机，重新整理好衣裤。她的紧张未消，不知自己是否达到了对方的招募标准。
一周前，欣欣添加了一位名为“童星缘”的QQ用户，对方自称是童星公司负责招募的工作人员。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以检查身体的名义要求欣欣和他视频聊天。在对方的要求下，欣欣掀起内衣、拉开裤子，将自己的隐私部位展现给手机屏幕对面的陌生人。
这是她第三次为了自己的童星梦与这些“童星经纪人”视频聊天，这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几次陷入骗局。
2018年2月15日，知乎用户“温柔”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比<素媛>还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正发生在中国大地上》。在“童星吧”“招童星吧”等百度贴吧里，有大量招募童星的帖子，实际上是以招募童星的名义，通过要求检查身体素质的手段骗取未成年人裸照和裸体视频，并以此牟利。
童星梦碎
欣欣是一名初一的学生，平时寄宿在校，只有周末回家。2018年5月12日晚，欣欣放学回家后，照常浏览微博。
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欣欣有一个当明星的梦想，因此她关注了不少有关“童星招募”的微博博主。她发现博主“微童星”称童星缘公司正在招募童星，有意者可发送私信报名。欣欣照做后，对方自动回复了一个QQ号，欣欣便加上了这位网名为“童星缘”的用户。
仍然有很多孩子希望能通过网络自荐的方式获得成为童星的机会
图片来源于百度童星吧截图
在完成自我介绍后，对方便给欣欣布置了第一个任务：与其进行视频聊天。该用户解释称此举是为“确定是否为本人”以及“检查个人身体条件”，并再三强调自己是女性。欣欣并没有马上回复，对方似乎“看出了犹豫”，便称“你不肯开视频，我帮不了你”。
欣欣有些慌乱，对方称，视频检查身体只是招募中的第一个测试，只有通过这一测试才能进入下一环节，欣欣不想错过难得寻来的机会，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因怕被父母发现，欣欣没开灯。对方称无法看清便草草结束了视频聊天，接着表示欣欣“外表条件距离选拔标准有一定距离”，也并无出众之处。欣欣觉得这是因为光线太暗，要求下次早些与对方再次进行视频身体检查。
欣欣只有周末才能使用手机，在焦急等待一周后，她放学一回家便打QQ，向对方要求进行视频聊天。对方“坦诚”地说，欣欣的“颜值（样貌）”距离公司要求还有一段距离，希望能“看看身材”。欣欣同意了。
聊天请求接通后，对方并未打开摄像头，也没发出声音。欣欣能看到的只是微童星的标志，而对方则通过文字来一步步指导欣欣完成“身体检查”。
“从脸开始，一步步往下（移动摄像头）。”按照对方的要求，欣欣举着手机，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身体缓缓下移。对方接着表示，“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不是努力就可以。”并试探地问欣欣“愿意付出什么”。欣欣心急，唯恐落选，向对方承诺“只要能做到，什么都愿意”。
得到了欣欣的答复后，对方通过文字发布了更多要求，检查起了欣欣的其他身体部位。“上衣掀起来看一下体型”“全掀起来”“对准点”“内衣也掀起来”“挺起来”“夹紧”“往中间夹紧”“再紧点”“捏一下”……欣欣知道乳房和下体是隐私部位，“不能随意被陌生人看到”，但是因为“太想当童星了”，所以不带丝毫迟疑地一一照做。
“我真的太想当童星了。”这是欣欣和这位“工作人员”聊天时说过的最多的话。
欣欣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她还有个姐姐，现在已经结婚了。母亲在四十岁时生下她后，父亲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更想要个男孩。接受记者采访时欣欣谈到，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始终觉得女孩没什么用。欣欣上小学时每天需要接送，父亲曾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自己“耽误他赚钱”。小学毕业后，父亲把欣欣送到了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
欣欣觉得从小父亲就“不爱她”，只有母亲辛苦把自己养大，因此和母亲关系更亲近。父亲脾气不好，总是借故对母亲进行辱骂甚至责打，在一次争吵中，还把母亲的手指咬断了。欣欣一直记着这些，“我当童星就是想长本事好不让妈妈受欺负，为妈妈争气。”
由于家里农活收入不高，欣欣父母都各自找了兼职。母亲身体不太好，在学校食堂打杂，父亲开私家车拉客。可是即使如此，“一年下来收入也不是很高。”说到这里，欣欣的语气低沉下来，“之前也想过做老师、做医生，但是都没有当明星赚钱快。”
欣欣从小学开始就跟随舞蹈班学习舞蹈，上初中后因住校而没时间报班，就在家里用手机搜索网上的舞蹈教学视频，跟着视频里的指导对着镜子一步一步地学。她最喜欢的是“俄舞”，这种舞蹈像“小苹果”“最炫民族风”，比较热门又简单易学。“虽然我颜值不太高，但是我会唱歌和跳舞，都是自己学，跳舞比赛获得过校级二等奖和市级三等奖”。欣欣有些自豪。
在欣欣六年级时，母亲为了方便联系给她买了一部只能手机，她开始在网上通过百度、QQ、微博等软件搜索名人的联系方式，希望“向社会寻求爱心人士资助自己完成童星梦想”。两年来，她加了十几个自称是“童星经纪人”或者“认识杨幂、鹿晗”之类明星的网友。欣欣每次和对方取得联系后便介绍自己家里的困难情况，请求对方资助自己完成梦想。
“有的人假得太离谱。有一个鹿晗头像的人加我，说会给我多少钱，还说给他们十五块钱会开车来接我，这些我都不相信。”但是由于太执着于做童星的梦想，欣欣选择相信大多数声称可以提供童星资格的人，满足他们发照片、视频等要求，甚至答应在视频中脱衣，让对方看自己的隐私部位，并且在聊天过程中表现得十分主动。
她总结了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都是她认为一个合格的明星所应该做到的事，例如“不能有公主病”“不搭理自己的黑粉”“经常发微博”等。欣欣每次和这些“童星经纪人”对话前，总会先熟练地背出这些准则，以让对方相信自己做好了成为童星的准备。
向“童星梦”靠拢的欣欣今年二月还建立了一个“官方粉丝群”，截至6月，群里已经有了75个人。里面有她在学校关系较好的同学朋友，也有在网上聊得来的网友，欣欣说：“他们都是我的铁粉。”她把自己的童年经历和想当童星的原因发在群里，希望群成员能为她吸引来更多的粉丝。“我会永远记住你们对我好。”欣欣在群公告里这样写道。
虽然付出过诸多努力，但结果总不随人愿。“后来这些星探们有的说我颜值不过关，有的就没再找过我。”欣欣并不觉得对方骗了自己，始终认为落选的原因是自己“不漂亮，能力不够”。
欲流暗涌
知乎用户“温柔”称，在“童星吧”“招童星吧”等百度贴吧里，有大量招募童星的帖子，实际上是以招募童星的名义，通过要求检查身体素质的手段骗取未成年人裸照和裸体视频，并以此牟利。
记者在百度贴吧、微博以及QQ的兴趣部落上留下了两个QQ号，其中一个的资料性别为男性，另一个为女性。同一天内，有3个自称是星探或者经纪人的用户向性别为女的QQ号发送了好友申请，而用户性别为男的QQ号则无人问津。
在记者通过对方好友申请后，一位名为“寻梦”的用户自称童星招募人员，要求记者按照其提供的问题模板进行自我介绍，包括个人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之后对方依次提问“是否独立有主见，能够自己拿主意？”“能否做到独家报名？”“父母不知道你本次报名的话是否会对父母等亲友保密？”“在需要保密的情况下，能否将本次报名对所有人进行保密？”等。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方反复询问现在是否独自在房间，并要求记者将素颜照片以文件的形式发送。
记者发送了初中时的照片。在看到本人照片之后，对方便问“来过初潮了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便回复“还具有一定的发育的潜力”。
在对话过程中，对方始终以阿姨自称，询问完基础问题后，对方要求“脱去身上所有衣物”进行“身体检查”。记者试探性地询问对方是否可以发送语音以证明其女性身份，对方则百般推辞。
其余自称童星经纪人的用户在添加记者为好友后的一系列举动基本大同小异，且在聊天过程中，对方基本以秒回的速度发送大量文字消息，为便于群发，相关文字信息明显早已完成编辑。
北京青年报《记者暗访揭“童星面试”骗裸照黑幕》文章中曾提及，如果儿童同意进行视频聊天并满足对方的要求，对方将会偷摄视频，并将视频经层层转手使之最终流入淫秽市场。如果儿童不同意视频，骗子便自此隐身，等待着下一个“猎物”出现。
“童星吧”贴吧中有一位网名为“赏金602”的网友发了一条名为“童星面试黑幕，美欣系列黑幕想了解的来”的帖子，并留下联系方式，随后记者向其发送了QQ好友申请，对方网名为“噩梦一号发资源号”。
在被问及是否有女童面试的视频资源之后，对方发来了女童不雅视频的截图以及视频目录截图，并介绍，“童星面试”系列共7期，售价58元。从视频目录图片里可看出是未成年少女录制的无码不雅视频，目录上包含“蓝xx”、“裸体跳舞”等系列视频。“噩梦一号发资源号”称，这些视频由自家公司制作，也有部分是整理网上资源后得来。在被追问到如何找到视频女童以及如何进行视频拍摄时，对方不再回答。记者在百度上搜索“童星面试视频”等词条时，出现了很多包含“童星面试”不雅视频的色情网站链接，不过这些网站在记者发现一星期后就被举报封锁。
“噩梦一号发资源号”告诉记者，买过一次资源之后就属于老顾客，有专享QQ群。在打给他13元后，他发来一个3GB的文件包，并将记者拉到了一个有567人的名为“知识交流”的QQ群。“噩梦一号发资源号”为该群群主，只有在群主发资源、或者广告的时候会准许群员发言，其他时间都是全体禁言的状态。
记者在“知识交流”老顾客群里发现了一个名为“童星招募”的成员，该用户曾在群里问向群主询问催情药（迷药）的价格。记者添加该成员为好友后，对方以 “先发张你本人的照片”展开了关于招募童星的对话。记者随后添加了群主的微信，发现对方微信朋友圈里有发布不少描述催情剂效果的文字及图片，且均有价格标注。童星骗局是否已经延伸到网络之外，这些幕后团队的规模及其他信息，记者不得而知，不过，该群主同时经营着的两件“生意”以及这个名为“知识交流”的大规模QQ群。足以引人深思。
网名为“童星招募”的QQ用户在“知识交流”群里询问催情剂价格
图片来源于QQ截图
 网名为“童星招募”的QQ用户
图片来源于QQ截图
网友张明关注童星招募骗局已久，在他看来，这是“各种欲望交织的结果”:孩子们渴望成名，却缺少正规渠道; 所谓“星探”骗取裸照，只为满足私欲;屏幕背后购买视频的人虽未直接行骗，却也推动着童星骗局的进行。
“温柔” 认为，招募童星的骗局都是利用了孩子们“想当童星”的成名愿望。只能通过完善童星行业的规范，提供一个正当、合理的渠道，来缓解这一问题。“要么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要么疏导欲望，一味地堵就像堵洪一样，暂时有用，但堵得久了必然会爆发的。”
谁为梦想护航？
法律学者张燕龙指出，整个“童星骗局”过程中可能涉及到犯罪的事实的有两个环节。就线上交流而言，如果被害人主动发送照片，不涉及其他行为，一般施骗人不构成犯罪，若施骗人将相关照片及视频售与他人进行牟利，同时淫秽物品的数量、传播点击率等超过一定数额，则会触犯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等罪名。而如果涉及到线下拍摄过程中的性侵行为，则可能构成猥亵儿童罪，甚至是强奸罪。
张燕龙建议，被害人应当提高防范意识，若有涉及到被要求拍摄裸照、裸露视频等请求时应及时察觉，与监护人沟通做好提前预防。如果在发送裸照后才意识到问题，应及时做好证据收集及固定工作，例如保存与骗子的聊天记录、交易记录，图片及视频原件等，在家人陪同下去公安机关报案。
记者通过中国童星网联系到北京童星榜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据工作人员介绍，童星公司类似于中介，主要负责培训和联系剧组，平常不怎么接受“散客”，而是通过招生机构以海选等方式招收学生。在贴吧等社交网络上发布招募信息并不是正规公司的做法。
2018年6月初，浙江杭州陈女士发现女儿在网上被骗取裸照后，第一时间选择了报警，而当地派出所以“裸照不够30张”为由拒绝立案。而当记者找到陈女士时，她却表示因此事涉及女儿的隐私，不愿接受媒体的采访。
这场战役似乎远未结束。
北京的王则从16年开始关注此类事件。他发现，“最早的好像是从2013年开始骗，光是一个帖子，留QQ的就有4000多个孩子”。自那开始，他便一直致力于举报以“招募童星”为幌子侵害女童的QQ号和贴吧账号。王则一直向同样关注童星骗局的微博博主“黑客凯文”提供骗子的信息，但作用有限，“仅有数个兴趣部落和百度贴吧被封，骗子一个也没有抓”。他有点愤慨：“很多骗子连账号都不换，腾讯投诉没有用，贴吧举报功能形同虚设。”
关注“童星骗局”的不止王则。记者曾以未成年人身份在百度贴吧和微博上发帖，表明自己“想做童星”并留下联系方式，随后数人在帖子下面留言，纷纷告诫记者“不要被骗”。点开资料页后，可以发现这些吧友已发过不少类似帖子。
张明表示，百度贴吧等社交媒体对童星骗局的泛滥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重灾区“童星吧”“童星培训”等贴吧管理员应至少置顶说明，提醒吧友谨防上当。但截至发稿，只有“童星吧”发布了一条相关置顶帖，其他贴吧并未发布说 明，负责人也未向记者作出回应。
中国人民大学健康教育领域研究者郭静指出，为应对“童星骗局”，整个社会首先应在法律、道德上起到约束作用，尽可能地为未成年人提供良好干净的成长环境，在家庭方面，孩子的监护人需要真正地起到监护的作用。
此外，儿童愿意向陌生人展示自己的隐私部位，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性教育的缺失以及儿童的自我保护意识过低。外界过度掩盖和压抑性教育可能会造成儿童某种逆反心理，使她们不在乎与陌生人裸聊。“应当让孩子们在课堂上全面地接触‘性’，而不是在小黄网、偶尔接触到的色情杂志去认识错误的、片面的性。”“温柔”说道。
在热心网友们的共同努力下，类似事件在网络上持续曝光，欣欣慢慢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被骗了。不过她依然没有放弃成为明星，快速挣钱，并为妈妈争口气的心愿。她曾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成名后的场景：舞台上的聚光灯很亮，非常耀眼，只打在她身上，她跳着自己最喜欢的舞蹈，观众席里坐着多年来一直支持她的“铁粉”和满脸写着骄傲的父母。
下个月，欣欣将代表学校参加舞蹈比赛，她说她不会再相信网上的那些童星招募启事了，“我可能会通过走艺术生这条路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赵阳对本文亦有贡献；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欣欣、张明、王则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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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编 | 张晓彤 何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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