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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又称瑶琴、玉琴、丝桐和七弦琴。作为一种中国传统乐器，古琴已有三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对于中国人来说，它不仅是一件乐器，更具备着修身养性的精神内涵。
在国家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倡导和推动下，2003年，古琴艺术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古琴演奏亮相于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过去十年间，古琴已不复“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之姿。
但这份热闹中，还是附庸风雅、不求甚解的多，这种浮在表面的热闹，对一门精良艺术的传播并没有多少好处。
“古琴已经等了人们三千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十年。”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三期 / 第四版
记者｜何晓晴 周雨卉
文编｜尹丹濛
事实核查｜周雨卉
2018年3月19日，西南政法大学学生赵墨在贴吧更新了一条帖子：“我的古琴押金已经全部退还了。”
前年三月，小赵花3000元认养了一张古琴，合约为期一年半，但在期满后他却无法按照约定取回押金。经律师介入，这笔迟到七个月的“古琴认养计划”押金终于分三批还给了小赵。
“我学琴60年，前40年古琴艺术都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现在大家是一拥而上。但现在我们有好多活动，其实这对于古琴音乐的发展是破坏式的，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去思考古琴，去研究古琴的学问。”上海民族乐团一级演奏员龚一曾对媒体这样说过。
古琴，又称瑶琴、玉琴、丝桐和七弦琴。作为一种中国传统乐器，古琴已有三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对于中国人来说，它不仅是一件乐器，更具备着修身养性的精神内涵。近年来，古琴行业人群愈发熙攘，却又鱼龙混杂：高价劣琴，认养骗局，速成师资，琴不复琴……市场热度席卷，急功近利却似乎有违古琴本心。目光所不及处，乱象丛生，责任在谁？
参差的太古遗音
“我很好奇这种‘五毒神器’究竟是拿什么做的。” 古琴爱好者叶叶看着眼前紧闭的琴盒抱怨道。两年前，她花费3000余元从琴行买回来这张琴。“买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说是名家亲斫（指手工制琴）如假包换，发现有问题时想退都来不及。”叶叶说，这张琴自买来后她只弹过一次，觉得手感不好于是锁在了琴盒里，许久未碰。她再次启用这张旧琴时，一开琴盒就一股冲人的味道，弹了一个小时后竟有种头晕想吐的感觉，“看来是毒气太久没挥发了。”
传统观念中，斫琴以“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为标准，选材、制底面、挖槽腹（决定古琴音色的中空部分）等工艺程序缺一不可。但随着古琴市场的逐年发展，斫琴业中偷工减料的行为越发普遍。绝大多数小微型琴厂都存在不按古法斫琴的问题，如槽腹处理简单随意、不用天然漆而采用化学漆等。这些问题的存在将直接影响琴的使用寿命和音色水平。
古琴“无痕”，由琴师王鹏亲斫，参考售价为40-80万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最极端的例子就是业界传闻的“530神器”——扬州与河南的琴厂推出的一批价格在530元档次的古琴。这批琴属于三无产品，学员难以判断出它的厂家、等级和市场指导价，且质量堪忧。“有些琴直接在木坯上刷了一层化学漆，连灰胎都不做。”为保护木质松软的古琴琴面，使之既能历经长期的磨损，又要兼具传音效果，在琴器表漆下加灰胎原本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530神器’就这么卖出去，真不配称得上是古琴。”今年44岁的赵先生教学并代售古琴近八年，对于业界以次充好售卖古琴的现象，他表示并不少见。
“网上低价售卖的古琴也大多与‘神器’档次相同。不但存在出问题的风险，而且极有可能产生抗指（因为琴弦离琴面过高，按弦时感觉吃力而手疼）、沙音（因为琴面过度不平滑，按弹琴弦时产生的一种刺耳的杂音）、打板（弦与面板发生碰撞产生的杂音）等问题，影响手感，音色也极差。”虽然问题不少，但这些网售琴的价格却有可能比“530神器”还高出许多。
赵先生透露，对比正规的琴馆代理产品，私人售琴更容易牟取暴利。“稍微懂点琴的琴行和老师一般不会去进几百块的琴，因为太劣质的琴不耐用，容易被学生投诉退回。一两千到两三千这个区间是进货量最大的，一般翻倍卖是常态。”个别老师还将住宅改装成私塾对外授课，开课前先建议学员购买他代理的古琴，声称明码实价，实则却是根据学员经济实力肆意开价。“我所知道的，有的老师进三五千的琴，能卖到五六万、十几万，就是看学员的经济能力定价。”
据百度贴吧“古琴吧”吧主介绍，现在市面上的琴按价格主要分为三个档次：大师琴，中档琴和低价琴。一般而言，万元以上的属于大师琴，基本由人工亲斫而成；2000至6000元价位的属于中档琴，适合练习演奏，质量合格；2000元以内的属于低价厂琴，一般都是标准化设计，流水线生产。低价琴售后退还的比例高达60%到70%，可以留下来的琴中也基本有一半需重新上弦，否则不能正常调音。
最近，继“530神器”之后，河南的琴厂“奋起直追”，又成功将古琴价格拉低到了200元区间，“可以说没有最低只有更低。”赵先生感叹道，“可以想象，这么便宜的琴，怎么会用好料，又怎么会用心去做！经常看到有的初学者由于囊中羞涩，咨询两三千元可以买什么样的琴，其实按现在的市场行情来看，这个价位根本买不到合格的琴。”
存疑的古琴漂流
“我就是因为听说买古琴水很深，太贵我也养不起，所以才来认养的。没想到还是被骗了。”这是福建武夷山学院的学生聂静选择“古琴认养”的理由。事实上，她并未能如愿以偿，反而从一个困境陷入另一场骗局——对古琴产生兴趣的第二年，她成为了古琴认养受骗者组团维权的发起者。
2015年4月19日，聂静通过“一和传统文化”的豆瓣小站接触到了名为“古琴认养”的新兴概念：古琴认养计划，也叫古琴漂流。借助这个计划，初学者不花钱就能得到一张练习琴。
一和传统文化的古琴认养协议主要由以下几点组成：第一、认养古琴免费，但是需要支付古琴押金，练习琴3000元，演奏琴15000元；第二、练习琴的认养期限是一年半，演奏琴是三年，认养期内不可退。认养期满后若不满意，认养者可以选择退琴并得到全额退还押金。认养期满一周后未退，公司则默认认养者用押金购买了古琴，不再退还任何资金；第三、除非人为损坏，认养的古琴终身管换管修。
欣喜之下，聂静当即添加了一和传统文化客服人员小骨的微信，确认了认养古琴的流程，并提交了3000元押金。一周后，《古琴认养协议》与古琴一起邮寄到了聂静手里。客服人员告诉她，收到琴后，签署协议即生效，拍照发回给客服人员即可。就这样，聂静通过认养得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张古琴。
然而，18个月后她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4月10日，古琴认养计划的18个月合同期满，聂静使用快递将古琴寄回，并由北京分部负责人吉利老师签收。但直至5月16日，她的支付宝账号仍然没有收到应该退回的押金。她有些焦急，于是通过微信向负责人反映情况。一和传统文化的总负责人田高回复称，她应该将此事反馈给客服，工作人员会安排分批退款。聂静依言按照负责人指示操作，可直至6月15日，她也没有得到合理的回复。“客服只是在我们未退押金的认养群里说琴厂出了问题，他们公司夹在中间很难做。”
七月，“一和客服君”在认养古琴的微信群中发布消息，称“因为退换的琴大多数存在人为磕碰情况，难以修复，所以从今年四月份开始，扬州古琴厂方拒接接受退琴了”。面对这样的答复，聂静觉得难以接受，四月份就已经存在问题的话，他为什么还要向我担保退款期限？别人的琴损坏了不能退，那我的完好无损呀！为什么就是不肯退还押金？”
一和传统文化的古琴认养协议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豆瓣网友方华也有着类似的经历。2016年，她同样通过阅读豆瓣“一和小站”的推广了解到了这个项目，并于一周后前往位于北京市燕园大厦的一和传统文化实体店认养了一张古琴。2017年6月，合约期满，她想要咨询到期退还押金的途径，却屡屡碰壁。“我每次咨询，售后君都不回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受微信交流。”线上无法沟通的她返回认养古琴的地点，却发现原址已经人去楼空。
万般无奈下，她只得再次联系售货员询问还琴的新地址，对方却支支吾吾不肯告知，还说这是公司规定。然而，认养协议上说明认养期到期一周内必须还琴才能退还押金，否则视为购买该琴。“敢情他们家就是打算用拖延战术啊！还说自己是搞传统文化的，真是羞煞孔老夫子！”提及此事，方华仍气愤难平。
据“采遗轩”琴馆馆主透露，“租琴”和“认养”两种模式都是近年才逐渐形成的，但认养模式的规模不及租琴。实行认养模式的琴馆一般经济实力比较强，“走的是量，收回资金另有他用”。对于琴友而言，不用交租金是认养模式的优势，但到期后扣押金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这不就是和现在的共享单车一样吗？无息贷款，清空库存，是我我就做！！！”一位网友在受害者维权的帖子里回复，三个感叹号尤其刺眼。
速成的三尺杏坛
“招收零基础的古琴爱好者，通过五天速成的训练营课程即可培养出持有合格证的古琴教师。”这是一和传统文化在其公众号上的推送内容。
近期，该公司在大力推广“古琴创业营”教师培训课程的同时，还开拓了“30元古琴课程”的项目，以较低价格吸引古琴新手到该品牌实体店上课，而学生接受的教育正是来自“古琴创业营”中的毕业教师。
“古琴创业营”收费47300元，包括9800元的创业营学费和价值37500万元的古琴创业包。创业包内含五张售价4500元的练习琴，一张售价15000元的演奏琴，三张琴桌，教材和牌匾。课程设置为每日上午六节课，一共上五天。第一天早上教授传统文化复兴概论，第二、三、四天将由初学到精修，教授《秋风词》、《凤求凰》、《阳关三叠》等著名琴曲。
网售劣质古琴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天津七弦琴院院长张子盛十分反感这样的做法。“这肯定是不可信的。即便是在一对一单独培训的情况下，这些曲子起码也要三个月才能学好。”他告诉记者，按照正常的教学体系，即使是讲求效率的强化培训班，一期培训也只能讲到小型的乐曲。如果一味追求效率，从初学起就不训练完整击弦的状态，弹琴时就会手指硬顶，手腕下塌，指力僵死，角度力度都欠缺，往后的音色追求根本无从谈起。
对于速成师资的质疑，一和传统文化回复，这个课程更多是学习分享的方法。“比如二年级的小朋友必然可以教一年级的。”该活动负责人张佳还认为，古琴教学课程学费仅为30元，来学琴的朋友也不会有很大的欲望和预期。
实际上，古琴创业营不仅教授琴技，还传授商学。训练营第五天的内容是古琴创业计划的宣讲会，宣讲内容包括学习“算账”、“开会”等基本功，细说微信朋友圈操作指南，以及如何组织举办雅集活动案例教学等。宣讲结束后，负责人给学员颁发结业证书并授予营员古琴初级（推广级）师资资格。
然而，该琴师资格证的权威性并无保证。在张子盛看来，市面上的琴师资格证大多都不具有实际效力。“真正的教师证是需要教育部来发的，但教育部现在好像还没有（古琴师）这个（认证）环节。”
尽管近年来如一和传统文化一样的古琴教学机构数量激增长，合格师资的比例仍然堪忧。2014年，京沪两地音乐学院的古琴专业毕业生加在一起不到十人；2016年，号称基本任务包括普及古琴知识、培养人才的中国古琴艺术协会则被中国社会组织网曝光为第四批“山寨社团”。
在古琴教育家看来，从数量上看，参与教学的古琴老师不算少——据今年四月的不完全统计，我国共有古琴教师一万余名。但质量却参差不齐，有些老师连基本的入门规范——比如坐姿、手型、琴足摆放的方向——都不能准确传授给学生。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师承一脉，闭室单传是琴师曾经的教学姿态。而如今，三尺杏坛人头攒动，教学成果却似乎寥寥无几。
回潮的阳春白雪
于1999年投身古琴教学的学者张子盛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古琴业会有现在这般火热的局面。
“解放前，赫赫有名的今虞琴社其实基本是靠査阜西（著名古琴演奏家，三十年代处古琴组织发起者）先生的捐赠才得以保持经常性的雅集活动。解放后，全国最响当当的北京古琴研究会，一众名宿汇集，也是由政府出钱供养的。在2003年之前，全国的琴家只有2000余人。”追溯上世纪古琴发展史时，著名古琴教育家茅毅如此感慨道。
今时不同往日，据百度贴吧页面显示，如今单只是“古琴吧”关注者已达十万。在国家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倡导和推动下，2003年，古琴艺术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古琴演奏亮相于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过去十年间，古琴已不复“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之姿。
“任何事都有好有坏，有利有弊。”对于琴热回潮，冷静下来的张子盛看得很清。他认为，一方面，如果爱好者基数增加，高水平的演奏者和理论者就会逐渐出现，从而提高整个琴坛的学术质量；另一方面，单纯的利益驱动也会给琴坛带来不好的影响。
张子盛认为，古琴虽然古老，但在我们如今的社会背景下，它开始面向市场，那就算是一个新的事物。正因它“旧”，人们逐渐看到了传统古韵的魅力；而它的“新”则意味着标准的匮乏，一切规范都要从零开始。相关的制造、教育市场亦都还需要一个成长过程。
而今已有八十高龄的著名古琴演奏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古琴艺术）代表性传承人龚一也目睹了古琴由冷转热的全过程。“这些年，古琴是有点热过头了，就是大家抬轿子抬（吹捧）出来的。再高端的艺术也必须有社会基础，金字塔塔基不大，高度就没有了。但这份热闹中，还是附庸风雅、不求甚解的多，这种浮在表面的热闹，对一门精良艺术的传播并没有多少好处。”
曾经的古琴被看作“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千百年后，琴热回潮汹涌，阵痛却也不可避免。和其他诸多艺术门类一样，古琴的生长也要经历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过程——虽曾茫然身陷狂热浪潮之中，但潮起潮落之间，古琴的魅力并不会随时间而消散，一如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著名音乐学家田青所说，“古琴已经等了人们三千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十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赵墨、叶叶、聂静、方华均为化名）
责校 | 徐熙 曾继儒
美编 | 周雨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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