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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土味”大有“农村包围城市”之态,然而,随着快手等短视频应用的整改,土味文化这一次似乎已经用尽了运气,再难翻盘。
虽然“葬爱”在当今的中国已然过时,但很多像罗刚一样的“信徒”依然在试图通过新兴的短视频平台使这类文化“重回鼎盛”。
观看土味视频的“不适感”也普遍存在,因为在审美碰撞的背后,实则是两种陌生的文化和阶级间一场充满偏见与试探的对话。
“算法的背后是人,算法的价值观就是人的价值观,算法的缺陷是价值观上的缺陷。”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三期 / 第六版
记者董慧莹 张佳 钟傲然 何晓晴 赵玥瑾
文编尹丹濛 易艳鑫 李鑫
近两年来,快手、抖音等短视频应用迅速走红网络,每天刷视频成了很多人生活的一部分。短视频软件一时遍地开花,其中快手APP生长尤其迅速。2015年6月,快手用户破1亿,仅8个月后便增至3亿。而根据快手2017年底公布的数据,快手用户已达7亿。
在成为“全民APP”的同时,快手在网络上掀起一种“土味文化”的新潮流。“土味文化”原本并不是一个专有名词,而是网友创造出的一种对快手上最常见内容——“喊麦”“社会摇”(一种早年间风靡于迪厅的舞蹈形式,代表动作有扭腰和扶头)与乡土气息满满的“段子”等表演的统称。从以《一人我饮酒醉》为例的喊麦,到一群穿着紧身裤、豆豆鞋的青年表演的“社会摇”,再到“杀马特”家族的水泥舞和乡村家庭伦理剧,这一文化迅速在微博等社交媒体上流行开来。
如今的“土味”大有“农村包围城市”之态,然而,随着快手等短视频应用的整改,土味文化这一次似乎已经用尽了运气,再难翻盘。
“欣然入土”的年轻一代
2018年2月,正在上职高三年级的罗刚发布了自己在快手上的第一条短视频。
这段名为“葬爱家族”的视频只有20秒,视频中的罗刚不断在变幻的场景下做出不同的表情。他头顶红色的鸡冠发,眼睛和嘴巴周围用黑色的墨水涂满图案,标准的“杀马特”造型。
这段视频收获了两万多的播放量,让罗刚看到了自己在这个平台上的潜力。陆续发布了六十多条内容相似的短视频后,短短两月,罗刚的快手粉丝已经接近八千,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开始我的目标是突破两千,没想到粉丝涨得这么快。”
“杀马特”在中国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据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博士王斌统计,“杀马特”的主体是80后或90后的农村进城务工人口,从视觉上来看,他们最为主要的特征是大都留着五颜六色的发型,化着极浓的妆,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依据王斌的统计数据,截至杀马特活跃末期的2014年底,百度搜索以“杀马特”为主题的网页数量将近1700万,活跃的QQ群不下200余个。其不仅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潮流,还逐渐衍生出了“家族”这种社群概念。
罗刚在初中时加入的“葬爱家族”就是杀马特家族的一个分支,但他坦言并不认识网上流传的所谓“家族名人”。“葬爱家族”这个名称对他来说更多是一种抽象的意义,意味着眼前之外的新世界。
罗刚中学时开始接触到网络,在此之前,他的日常游戏就是“掏掏蜂蜜,撵撵小鸟”,直到2005年,一款名为“劲舞团”的游戏在青年群体中走红,催生了许多诸如“战队”“家族”等游戏团队。“葬爱家族”就是在那时兴起的,一些青年模仿游戏里的虚拟造型,在生活中也给自己化上了夸张的妆发,并自创了一派舞蹈。罗刚形容自己遇上这种舞蹈的感受是:“心中仿佛一下找到了归属”。
罗刚的快手账号界面
图片来自快手APP

罗刚自小热爱跳舞,在他的家乡——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一个小村庄里,哈尼族的男女老少每到节日会聚在一起跳传统舞蹈“烟盒舞”。对于他来说,“葬爱”的“水泥舞”或许也是“烟盒舞”的延伸,不过是以一种更“新奇、潮流的形式”。
这一“新奇而潮流”的水泥舞的准备工作极其简单:一袋水泥,一顶假发和一支沾墨的毛笔。周末放假时,罗刚和几个朋友约好一起拍摄一段水泥舞的视频,镜头前,他戴好假发,用墨水化好妆,然后把水泥装在口袋里,跳舞时就抓一把撒在空中。一段几十秒的视频,似是街舞而又不按套路出牌的舞步,漫天飞扬的水泥粉末,再配上动感的音乐,最终的播放量轻松破万。
“这些动作都是我们几个商量出来的。只要有更多人看,有‘双击’,能上热门就很开心。”罗刚的视频评论里,除了最常见的“666”(表示佩服的夸奖),也会有人用奉劝的口吻来教育这个“不懂事”的少年,更甚者还会对视频内容和他本人进行嘲讽和谩骂。罗刚并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快手之外被冠以“土味视频”这一戏谑的称呼。面对不理解,他只是淡淡地说,“他们不懂得艺术。”
除了艺术,罗刚更想把葬爱家族描述为自己的信仰。“(我)玩快手就是为了要复兴‘葬爱’。”虽然“葬爱”在当今的中国已然过时,但很多像罗刚一样的“信徒”依然在试图通过新兴的短视频平台使这类文化“重回鼎盛”。
与罗刚不同,王晓峰对待快手更多是“玩票”的态度。他高中毕业后接触到快手,大二开始尝试自己拍视频,“ 当时感觉挺火的,身边哥们儿也想试试,我们就合伙了,就是单纯发发视频。”
王晓峰和他的几个朋友组成了一支拍视频的小团队,主要从微博上搜集或自己创作一些关于努力、爱情的语录,然后拍摄成小故事发布。“如果你愿意去努力,那么你人生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大器晚成”“愿你能在人潮人涌的街头,与命中注定要陪你白头的人撞个满怀。而我饮下烈酒,也能熬过没有你的寒冬与深秋”。
同罗刚一样,王晓峰的“语录类作品”也常被归类为“土味视频”,“这种短视频内说语录的形式就挺土的。”一位观众曾这样直白地评价道。而在王晓峰看来,“土不土”并没有一个绝对的判断标准,而是“要看个人品味”。
就像“土味视频”从诞生之日就没有明确的分界,对内容判断的差异性就像不同人眼中的哈姆雷特。更何况,在王晓峰看来,“土味”也并非意味着全无价值。“其实有时候这种所谓的土语录会更说到人心里去,(人们)有点感同身受吧。”
两个审美的孤岛
与罗刚、王晓峰这些“小网红”相比,“散打哥”“一只傻高迪”等稳居粉丝排行榜前列的红人才是快手真正的流量支撑。可即便是他们,在主流平台新浪微博上的粉丝往往不及快手上的十分之一,影响力很难冲破平台的限制。
然而,在发布内容以“喊麦”“社会摇”为主的主播频频受挫的同时,“土味文化”却如同一股逆流,在微博上渐渐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2018年4月8日,在大热综艺节目《偶像练习生》确定九人出道名单后两天,微博“土味挖掘机”也出于恶搞的目的,为“面粉哥”“李奎烫jio姐”等九位网友心中“最土的”快手主播编写了一份“土味练习生”出道名单,该条微博的评论和点赞双双破万。
微博自媒体博主林海川认为,土味视频之所以如此受微博网友欢迎,主要原因是“猎奇”。“就是感觉那种东西是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他每天的工作是从快手等视频软件搜集各类土味视频,再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上,相当于“视频搬运工”。和林海川一样,微博上还有许多这样的“搬运者”,他们是最早把“土味视频”引向微博的一批人,其中“土味老爹”“土味挖掘机”等都拥有超过三百五十万的粉丝。
知名土味视频博主“土味老爹”的微博界面
图片来自微博
在林海川的微博粉丝中,有着不少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这些带着独特中国乡土印记的视频,是他们很难接触到的,所以他们有着更加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单纯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好笑。他们喜欢上某个人的话,还会去直播间刷礼物支持他们。”
在他看来,这些土味视频的最大价值在于好玩,而不应该是网友鄙夷和批判的优越感来源。“(评论)底下有人骂人的话,我都会制止,然后让他们放平心态,看着好玩就行,没必要这样的。”好在不友善的人只是少数。微博评论里,大多网友还是在用逗乐的语气,甚至是模仿一些“土言土语”来讨论段子里的内容。网友“一给我里giaogiao啵啵啵”每天都会在微博上刷“土味视频”,这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一项重要消遣。
他最喜欢的土味博主是“黑猫警长Giao哥”,一位拥有23万微博粉丝的土味视频原创者。“Giao哥”的视频以果林、农田为背景,他本身朴素的外表也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使他成名的是一段他自创的带有浓浓“土味”的rap,还有最后那句疯狂的吼叫:“一给我里giaogiao”。“Giao”只是拟声词,没有含义,而这句没有实质意义的口头禅也让不明真相的人一头雾水,却让粉丝们疯狂模仿。
像Giao哥一样的土味视频创作者不胜枚举,在他们成名的背后,是观者受猎奇吸引的天性,以及对异质文化的狂热。
Sherry是一名大三的学生,闲暇之余她会在微博上看一些“土味视频”放松心情。“快手上有很多妆容浮夸、衣服廉价,对着镜头摆出各种pose(造型)的女生。这种乍一看都觉得挺low(低俗)的,但是仔细想想,这跟我们平时单反拍照、精修成大片儿发朋友圈的行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寻求一种认同感。可在我们看来她们的审美比较有限,但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同是“土味视频”受众,今年20岁的陈正却对土味文化有着不一样的看法。 “我最喜欢看的(快手)主播是‘牌牌琦’。因为他很有风格,是我不常能接触到的那种风格——他很土还觉得自己很牛。”然而陈正并不是‘牌牌琦’的粉丝,他坦承自己就是以猎奇的心态在看,他也不会向主播赠送礼物,“我为什么要把有限的金钱送给他们?哪怕我有钱,我也不会。可以这么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土味视频。”
土味视频清奇的画风往往会驱使着一部分人的好奇心,使他们想要去另一个审美世界中一探究竟,从而获得猎奇的满足感;而观看土味视频的“不适感”也普遍存在,因为在审美碰撞的背后,实则是两种陌生的文化和阶级间一场充满偏见与试探的对话
这种陌生感的原因一如快手官方在去年12月的媒体沟通会上所言,“他们拍的东西在都市精英看起来很low(低俗),但是他们并不在精英的判断框架里”。
会上,快手科技合伙人曾光明公开了快手的用户画像,其大部分用户来自二线以下城市、最高学历低于高中,而视频中呈现的面貌很大程度上与视频观众的生活环境和审美需求相吻合。“它(土味视频)满足了一群长期以来被主流市场所忽视的一个群体的需求。这个群体可能是三四线城市,甚至乡村的一群青年人。他们熟悉的、美好的东西在一个平台中被集中展现了。” 曾专研网络文化现象并开设豆瓣网课《黑镜人生——网络生活的传播学肖像》的董晨宇如此解释道。
“但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城市里的审美主流文化对他们来讲是遥不可及的。这个遥不可及,并不是有一个差距的关系,而是我不带任何价值判断地认为,它们是平行的。它们是两个审美的孤岛,或者说是两个趣味的孤岛。”
撕不掉的“名牌”
事实上,“土味文化”的生长平台快手也早已被与“低俗”等字样绑在了一起。2016年6月8日晚,一篇名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文章在朋友圈和各大媒体疯转。
“当你打开这个神秘的软件,肯定会纳闷这个低俗、简陋、粗糙的app为什么是中国第一视频app?因为其用户人群是海量的乡村人口。而且,当打开快手时,你能看到一个个自虐视频、低俗黄段子、和各种行为怪异的人。即使你没有毛主席的洞见能力,凭直觉就能感到其中充满了残酷而荒诞的场景,令人不适,隐约看到了我们这个光鲜时代的暗面。”在该文中,作者开篇就将快手与农村、农村与低俗联系在一起,随之,主流媒体的报道也纷纷围绕这些字样展开,大量报道快手中个别生吃猪肉、鞭炮炸裤裆等令人不适的视频内容,将快手与“低俗”划了等号。
这些标签一直是快手斗争的主要对象。宿华在2016年7月接受创业创新服务平台“i黑马”的采访时就曾澄清:“我们做的是一个多元化、包容性的平台。其上必然有各种层次的人和事,而不同人会有不同的视角去看它。”自2017年初开始,快手在写字楼、地铁等线下地区大规模铺广告,赞助《吐槽大会》等热门综艺节目,试图玩一场“撕名牌”游戏,摆脱被外界定义的标签,但收效甚微。
官方的痛批似乎成为了对快手的最后一击。
3月31日,央视点名批评快手“未成年少女怀孕”视频成风,平台缺乏社会责任感。快手在几小时内便迅速做出反应,查删了数百个以低龄怀孕进行炒作的视频,并“向因这些视频受到影响的用户深表歉意”。
4 月 3 日,宿华发布前述致歉声明,快手却依旧没能免于在第二日被广电总局责令整改的命运。整改过后的快手画风陡变,先是首页上方多出了八个醒目的大字:“落实整改,砥砺前行”,首页作品也替换成了共青团和新华社等账号发布的固定内容,平台随后又封禁了快手四大网红,即社会摇主播“牌牌琦”、喊麦主播“仙洋”和未成年情侣杨清柠和王乐乐。
“(原来的)快手很疯狂,很多所谓的知名大主播都有纹身,直播的时候也会有点没节制。最近点名好几个大主播之后快手没有了以前那种疯狂的感觉了。”快手主播王晓峰切身感受到了平台的变化。
在微博网友大多拍手叫好时,媒体界浮现了另一种声音。4月12日,商业新闻媒体“好奇心日报”发布的文章《快手的算法,和这个社会的高雅低俗》中写道:“短短一个星期时间,快手就不再是以前那个以‘生活没有什么高低,每个人都值得被记录’为口号的的短视频应用了。现在……只有高尚的才能被看到,而后者失去了被记录的权利。”
“‘生活没有高低’,是算法和技术背后,宿华希望通过快手向外传达的价值观。”科技新闻媒体“36氪”在《头条快手进入深水区》一文中这样记录到。整改之前的快手一直不愿意过多干涉用户生产内容,除了一些明显违法的内容会被审核团队删除,快手坚持由算法主导分配。正是这种相对的“绝对自由”一度催生了土味文化,却也为快手今日的风波埋下了隐患。
4月3日,整改前夕,宿华在公开道歉信中写下:“算法的背后是人,算法的价值观就是人的价值观,算法的缺陷是价值观上的缺陷。”在新的价值观的指导下,快手呈现了另一种面貌。违法违规、色情暴力的视频都在审核关卡就被删除,而在没有清晰的审核判定界限的情况下,整改似有矫枉过正之势,“土味视频”中,包括社会摇在内的部分视频也被作为“低俗内容”删除。
还有两个月,罗刚就从职高毕业了。他现在还在更新视频,但他知道,自己曾经幻想过的“成为大主播,拥有粉丝和名气”的梦想不大可能实现了。“毕业之后打算去深圳漂泊,未来要好好地工作。”
至于是否离开快手,罗刚自己也说不清楚。
此刻的他,正与快手一同经历着未知的命运。整改过后的快手也许不会继续作为亚文化生长的土壤存在,而许多像罗刚一样的青年只能选择静观其变,等待快手的未来,土味的未来,连同自己的未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除董晨宇外皆为化名)
责校| 江雨涵 田玉心 郝蕴
美编 | 赵玥瑾 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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