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互诫会十二步骤戒酒法。  王帅|摄)

·全文共4210个字,阅读大约需要6分钟
·互诫协会,也称匿名戒酒互助会,简称A.A.(AlcoholicsAnonymous),1935年由嗜酒症患者Bill Wilson和有酗酒问题的医生Bob Smith在美国阿克伦市创立。
·嗜酒症是一种会不断恶化且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治愈的疾病。它和酗酒最大的区别在于——患者终生无法控制饮酒量。
·A.A.在帮助嗜酒者寻求一种滴酒不沾的生活方式,它不同于我们平常所理解的生活方式,会内化至习惯,成为我们的潜意识。它需要不断被提醒,否则就会被遗忘。
·在A.A.,嗜酒者会从周围人身上找到一种共鸣,他们可以由此找到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并开始正视自己对于酒的重度依赖。
·老华说,戒酒其实就是一场关乎自己的战争,是靠嗜酒者本身的自觉,当然也靠A.A.的帮助和监督。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一期第四版
记者朱 鹏  徐熙  洪靖旖 李苗
文编古典
周六晚上七点,位于保利剧院附近元嘉国际五楼的一间公寓亮起了灯。屋子里摆放着整齐的椅子,还布置了一张桌子,墙上贴着中文和英文写成的标语,书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教材。
这里是北京匿名互诫会,每周六这里都会有一场开放式互诫会议(非会员也可以参加旁听)。今天的会议主持人轮到了老刘,“感谢大家参加周六的互助会,请大家关掉手机,然后我们读一下祈祷词。”
“上苍,请赐予我安宁,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想改变的事情,赐予我智慧,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会员老华坐在第一排,今天,他要分享他来互诫会前后的故事,以及他对互诫会的感受。
(正在进行会议的元嘉公寓。             王帅 | 摄)
加入,为了解脱
2000年左右,老华已经完全控制不了他对酒精的依赖。他开始醒来就喝酒,因为他享受身体迅速吸收酒精所带来的快感,“那种一下子冲上脑门儿的感觉,很愉快。”
在一次大醉昏迷之后,老华被送到医院急救,但挂完点滴一醒来,他又跑到隔壁小卖部去买酒喝了。医生发现后,建议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老华同意了。对于酒的失控,他也很无奈,甚至有一点埋怨。
在没有经过任何病情复诊的情况下,老华被送进了病房,和精神病患者同住了整整三个月。每天,除了要面对病患发病时的场景,他还要和自己的酒瘾作斗争。老华说,有那么一些瞬间,自己都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精神病。”
出院时,医生写完病历,对老华讲:“你从现在开始停酒,五年之后你就可以正常喝酒”。
这个时候,老华还不知道自己对于酒的失控症状,是一种被称作嗜酒症(也称嗜酒中毒,酒精依赖症)的病。这是一种会不断恶化且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治愈的疾病。通常认为,病因是机体对酒的敏感性,加之患者在心理上难以摆脱的强制性饮酒欲望。它和酗酒最大的区别在于——患者终生无法控制饮酒量。
而医生的诊断,让老华误以为自己是可以通过停酒来进行康复的。
出院后,老华下定决心停酒。他开始刻意少去参加宴会,有酒的场合也尽量躲开。到第四年的时候,老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试着喝了一瓶啤酒。第一口下去,苦涩陌生,第二口下去,舒服熟悉,过了一个礼拜,一切就又回到以前。老华再次回到一个嗜酒者的状态,由啤酒到红酒到白酒,再到黄酒,无休无止。
那时候,老华通过查阅相关书籍,已经知道自己是嗜酒症。他知道自己的体质不能喝酒,但他还是想喝。用老华的话说,首先是身体的瘾,其次是内心的空虚。
但曾经,老华的生活并不“失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顺风顺水”。
上个世纪60年代,老华出生在广东佛山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初中毕业后,老华就直接参加了工作。后来,他又通过了成人高考,拿到了大专文凭。那时候的大专文凭还相当有含金量。凭借这张文凭,老华从一个普通工人一下子成了会计部的干部,加上老华酒量不错,就经常被领导派去招待公关。老华在部门的人缘极好,家庭生活也幸福美满,用他的话说,“已经没什么要再去追求的东西了”。对于那个时候的老华来说,酒是生活的润滑剂和工作的助推器
1997年国企进行改革,老华被派到新公司做财务总监。晋升管理层之后,老华每天要面对各种纠纷,做各种决策。工作的压力让老华开始不断买酒喝,加上应酬的增加,老华的酒量开始有了变化。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老华的情况不断恶化。这个时候,酒给他的生活罩上了一层阴影。2000年,老华被送进了病房。
而彼时,也就是2000年的6月,北医六院的心理科主任医师李冰和北京安定医院药物依赖科的医师郭崧受一位在中国工作的美国互诫协会会员邀请,前往纽约参加互诫协会五年一次的国际大会。
互诫协会,也称匿名戒酒互助会,简称A.A.(Alcoholics Anonymous),1935年由嗜酒症患者Bill Wilson和有酗酒问题的医生Bob Smith在美国阿克伦市创立。

(AA会议时间表。             王帅 | 摄)
两位医师参加了当地的互诫协会小组会,惊叹于A.A.能成功帮助嗜酒症患者戒酒,并让他们保持正常生活。在亲眼目睹了A.A.的形式及效果后,李冰和郭崧决定引进A.A.。李冰将北医六院病房中的会议室开放,用作每周一次的会议会场,同年七月,郭崧在北京安定医院也组织了互诫会议。
2011年12月,老华的妻子告诉他,她在网上找到一种可以戒酒的办法——加入A.A.。
从佛山到北京,老华带着放手一试的心态来到A.A.。那时候的老华,由于复喝,已经先后13次被家人送进医院进行停酒治疗。从最开始的一年一次,到后来的半年,一季度,半个月一次,每次被送去医院打完点滴,老华都要过好几天才能清醒过来。这时候,酒已经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经历了长期的嗜酒生活以及多次戒酒治疗的失败之后,老华开始从内心审视自己,积压已久的情绪让他一度处于极度负面的状态:恐惧,自怜,失望甚至自卑。这让老华在进入A.A.半年之后依旧迷茫困惑,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就很迷茫,也觉得(A.A.)没用,为什么来了半年还是有这么多情绪,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救”。有一天,老华在会场楼下小区的两棵树下面坐了一个小时,思考自己的出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来A.A.的必要。这种挣扎来自于他难以克服的负面情绪,而每当负面情绪发作时,喝酒的欲望也随之而来。另一方面,老华不确定A.A.这样一个靠一群人开会、学习戒酒步骤的民间组织能不能真的帮自己摆脱酒的吞噬。
老华不停地抽着烟,在浓厚的烟雾里想了很多,纠结到难受的时候,就喝一口可乐。这是他来A.A.后开始有的习惯。在抽了半包烟,喝了两瓶可乐后,老华决定继续来A.A.,“就再坚持坚持,看会不会有改变。”
坚持,没有休止
A.A.在帮助嗜酒者寻求一种滴酒不沾的生活方式,它不同于我们平常所理解的生活方式,会内化至习惯,成为我们的潜意识。它需要不断被提醒,否则就会被遗忘。
前来A.A.戒酒的,除了像老华一样,情况一发不可收拾、不得不放手一试的人以外,也有许多人是已经独自戒酒多年,但最后还是发现孤军奋战太过艰难,转而寻求互诫会的帮助。“你会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人是这样,其他人喝酒都没问题,你就会怀疑自己,觉着凭什么就我这样。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老刘回忆着自己来A.A.之前的戒酒心理,“孤立无援的感觉是很恐怖的”。
而在A.A.,嗜酒者会从周围人身上找到一种共鸣,他们可以由此找到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并开始正视自己对于酒的重度依赖。
老刘在A.A.待了十三年,直到现在,他依旧保持着每周3~4次参加A.A.会议的频率。老刘说,A.A.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是第一位的,因为如果不把它放在第一位,自己就会喝酒,而如果喝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保持戒酒并不容易,嗜酒者经常会经历强烈的戒断反应(指停止饮酒后嗜酒者所出现的特殊的心理症候群)。老郑提到,A.A.里一个会员,在戒断时出现了幻觉(戒断反应的一种表现形式),看到他最怕的一个东西在追他,他使劲跑,一直从会场跑到了玉林桥,然后跳河了,所幸后来被人救了过来。还有一个会员,跟妻子走在路上,突然出现幻觉,指着路边一辆车一直说车在动,妻子赶紧去买了瓶酒让他喝,但他打死都不喝,过了一会儿人就躺倒在地,口吐白沫。“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戒断反应叫震颤谵妄(一种急性脑病综合征,是一种可导致死亡的酒精性疾病状态),有百分之二十的死亡率。”老郑说。
所以老郑反复提到“感恩”和“幸运”。他说:“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酒鬼(嗜酒者),凭什么就我停下来不喝?凭什么死的不是我?去年有个会员喝醉了从楼上掉下去死了。我来了A.A.,我坚持没喝酒就是我的幸运”。
对于死亡,老郑、老刘和老华都显得没那么忌讳。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稍不注意,死亡就会随时降临。A.A.里每个人坚持戒酒,不为过去,更不为将来,只为当下。没有哪一个嗜酒症患者可以保证自己未来滴酒不沾,即使是明天也未可知。嗜酒者要做的就是继续坚持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断地提醒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松懈。
老刘坚持了13年,老郑坚持了9年,老华坚持了5年。他们说,数字长短对于他们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他们还在A.A.,他们今天还没喝。

(一幅名为手拉手的画,表达了AA的团体作用。  王帅 | 摄)
不喝,就有新生
会员们多称自己为“酒鬼”,像古龙小说里的“小李飞刀”一样对酒“一往情深”。他们在A.A.里寻找解脱,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其实也是在寻找自我。在A.A.的经历,让他们看到了自己性格里的缺陷以及沉迷酒精之后的精神空洞。老刘说,来A.A.之前,觉得一切都是酒的问题,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本身也有很多问题。
生活琐碎繁杂,嗜酒者们慢慢开始学着应付,同时寻找更好的自我。
“以前就有男会员在家里对老婆说,‘家务活你可能要多干点,我太累了’,还有什么‘你要温柔一点,别激怒我情绪啊’。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是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社会不是围着你而转的。”老华说,酒徒,就是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但相应的,戒酒其实就是一场关乎自己的战争,是靠嗜酒者本身的自觉,当然也靠A.A.的帮助和监督。
老郑说,人都是心存侥幸的。绝大部分的嗜酒者并非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而是觉得自己喝酒应该没事儿,真出事了大不了再回A.A.。“中彩票老想着是自己,喝死了老想着不是自己,这什么思维?”
刚到A.A.的时候,老郑觉得自己进步特别快,因为会上讲的东西他很快就能理解。他觉得自己肯定比其他人戒酒的效果好。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态度,一度让老郑觉得,原来戒酒也就这么简单,他开始松懈。
后来有一个会员有一段时间没来开会,复喝后去世了。这让老郑突然意识到,来A.A.最重要的是行动,其他的都是虚的。“一般我们做事前要先有个意识或者态度,然后再去做事可能会更容易(成功)。但在A.A.里恰恰相反,做比想更重要。其实我们不在乎喝酒念头的问题,因为想喝酒不一定会喝,不想喝酒没准就喝去了,关键在于你做没做A.A.里让你做的事。”老郑说,“大部分人就只是在转变想法,没有实际的行动,这会很可怕。”
老刘说,嗜酒者来了A.A.后也并不是说问题一定会越来越少,但是他们会开始有方法去面对和处理好生活,自然也能控制不喝酒。
在A.A.聚集的嗜酒症患者们,都希望着有朝一日,找到那个可以把控生活的自我。
老刘和老郑说,A.A.的传统是不宣传,但他们还是希望能够有更多的物质依赖症(指长期滥用某种物质后,产生一种心理上与躯体上强烈、无法克制寻觅该种物质的状态)患者,包括嗜酒症患者能够知道A.A.的存在,因为这是一件关于救命的事。
“不理解没关系,能正常喝酒的人其实是难以理解(嗜酒症患者)的,因为喝酒的经验会让他们觉得,酒是可以控制的。只要那些遭受着这些问题的人能看到,这件事就有意义。特别是新人,(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境况是难以启齿的,内心真的会特别特别痛苦。”老郑一边喝着手里的可乐一边说着。
夜里十一点,元嘉国际五楼的公寓里灯光暗去。而第二天早上八点,一天一次的互诫早会,仍会一如既往地开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一直很想做一个有关“瘾”系列的报道,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一则关酒精依赖症患者的新闻之后,我觉得是时候了。在采访之前,我对酒精依赖症的基本认识仅限于是一种病,而对于匿名互诫会的认识,则全是来自于我看的美剧。私密,小众,不明所以。
采访时,老刘(化名)一直给我强调这种病无法摆脱严重性,以及互诫会不可替代的作用,而当我把互诫会的作用理解为一种宗教信仰的时候,老刘又坚决反对,这让我非常困惑。我一度以为这只是他们出于对互诫会宗旨的维护。
而当我听过几次分享会,也和一些会员聊过之后,我觉得我对互诫会和他们的认识,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我开始理解那种反复于清醒和宿醉之间的挣扎,那种求解脱而不得无奈,那种自我怀疑的孤独感,以及在无路可走,无法可求的境遇下来到互诫会的心情。我也开始理解,老刘所说的,只有在到了无路可走的境遇时,嗜酒者才会放下一切与戒酒之外的想法,也才能活得清醒。
老刘说报道AA是一件关于救命的事。所以我也希望当有同样问题的人看到这篇报道的时候,他们能够从里面正确的了解互诫会,了解自己,明白有一个地方,值得去尝试。
最后感谢所有参与这次采访的人,靖旖,李苗,徐熙,古典,还有老刘们。

点击 关键词 查看往期内容
美编 | 赵曼婕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