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聚焦 | 高考生的困局，自招机构的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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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招生是教育部自2003年起推行的选拔录取优秀学生的一种方式，因其可以为考生带来降分录取的直观优势而备受关注。
考生备考的繁忙、家长相关经验的缺乏以及较低的通过率，催生了自主招生辅导机构。而代写自荐信，论文、竞赛造假，也成为了部分自主招生辅导机构的潜规则。
凡在自招中提供虚假个人信息或申请材料的，均应当认定为在国家教育考试中作弊，取消其自招及高考报名、考试和录取资格。
2018年全国各地自主招生的报名人数上涨到了83万。与庞大的报考人数相对应的，则是4％的通过率。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三期 / 第七版

记者｜赵曼婕徐雨佳宛禹町

文编｜李鑫易艳鑫徐雨佳

事实核查｜张智颖

等待了一个月，甄远忐忑地打开网页查阅录取信息。他没有通过任何一所学校的自主招生初审，不过他不觉得特别意外。

2016年12月，甄远接触到一家“自主招生升学辅导”机构（下称“自招机构”），这家机构给考生提供志愿咨询服务，帮助考生进行网上报名，以及代写自荐信。在该机构的帮助下，甄远确立了目标院校和专业，并放心地将申请自主招生的账号密码交给该机构掌管。

2017年3月，报名截止日期在即，甄远收到了对方代写的自荐信。通读过后，甄远大失所望。“文章逻辑混乱，病句、错字连篇，而且没有将我提供的一些个人经历和荣誉写进去，套模板痕迹明显。”无奈高三时间紧迫，甄远只得进行粗略修改便提交了这份漏洞百出的自荐信。

甄远没能通过初审。虽然该机构按照之前的承诺并未收取分文费用，但甄远还是有些愤恨，他感觉自己没有得到机构的重视：“对于机构来说，我可能是百分之一，成不成功并不关键，可对于我自己来说，就是把百分百都托付给他了……它浪费了我唯一一次冲刺更好高校的机会。”

自主招生好似一条捷径，同时具有不确定性：考生为自招所做的准备也许难能为自己争取来优势。而效力难以评定的自招机构也如同开展博弈，在这场“赌局”中，考生才是最直接的利益相关方。

行业乱象：竞赛造假，代写成风

自主招生是教育部自2003年起推行的选拔录取优秀学生的一种方式，因其可以为考生带来降分录取的直观优势而备受关注。每年三月，考生需按照高校发布的招生简章，登录教育部“阳光高考”招生平台报名并递交材料。高校随后组织专家对考生材料进行审查，并在官网公布初审通过名单。高考结束后，各高校自主命题并组织通过初审的考生进行笔试和面试。一旦通过考核，考生可以得到该校十分至几十分不等的降分录取机会。甄远的成绩不算太拔尖，所以他选择了自主招生，期望拿到降分资格。

自主招生漫画

图片来自网络

在为高三学生举办的讲座上，“树人”自招机构的负责人自称收集了各所大学的招生简章，了解每所学校的不同要求，再加上机构总结的报考经验，可以帮助考生节约时间并提高初审通过率。又鉴于自主招生考试的流程较为复杂，甄远决定委托“树人”自招机构帮助自己申请自主招生。

机构的辅导老师同甄远进行了交谈，以了解甄远的性格、爱好、目前成绩等相关信息，并向其介绍了最新自主招生政策及各高校的要求。在机构老师的帮助下，甄远选择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和北京邮电大学作为目标院校。随后甄远告知了对方自己用于网上申请账号的个人信息，并全权委托其帮助他设置账号密码、上传个人资料、代写自荐信及制作简历。

双方签署了合同，内容包括，专业老师会根据甄远的个人信息，帮助其撰写“更符合高校胃口”的自荐信，在甄远通过初审后，机构还将提供面试培训。对方承诺，若甄远顺利通过任意一所学校的初审，则收取一万元的费用，否则便分文不收。结果，甄远虽然没有花一分钱，更没有拿到一毫的降分。

据新浪教育报道，2017年全国共有约60万考生报考自主招生。考生备考的繁忙、家长相关经验的缺乏以及较低的通过率，催生了自主招生辅导机构。而代写自荐信，论文、竞赛造假，也成为了部分自主招生辅导机构的潜规则。与此同时，因没有明确的行业标准，各机构提供的高校信息的准确性也难以保证。

百度搜索关键字“自招机构”后，记者在首页发现了一家名为“海风教育”（下称“海风”）的机构，其宣传语称：七年累计帮助数万名学员通过名校自招。记者以“自己的孩子想要参加自主招生“为由，向对方展开咨询，并提出想要委托该机构代写自荐信。对方表示：由于“查得严”，“海风”只帮助考生润色，不能提供代写。“这个东西不能造假，我们也不想让人查封，所有大的自招机构都不敢提供代写这种服务。”

随着通话的进行，对方向记者推荐了论文培训这一服务：“我们提供‘一条龙’浸泡教学服务。”即，综合考生高三的成绩和自身兴趣，再结合不同院校的招生政策和招收名额，帮考生选定最有把握的学校和专业方向。之后根据此方向为考生“量身打造教学方案”，指导考生写一篇专业相关的论文，并发表在学术期刊上，以此来加大通过自主招生初审的筹码。

该机构承诺，确定论文主题后，将给考生定期发送专业相关的素材，每月三次左右，丰富考生知识。论文一经完成，考生将接受机构提供的论文答辩培训，以灵活应对面试中的提问。

当记者表示考生没有足够的时间亲自撰写论文时，对方松口道：“如果不能保证全程参与的话，一篇论文至少也要参与六个小时。”然而，六个小时的标准如何核定，以及培训人员的资质问题，对方则没有提及。

至于论文具体发表在哪本期刊上，对方称发表的刊物将会根据考生具体情况来确定。“我们与期刊没有合作，但经我们打点的论文是一定能够发表的。”

多位受访者都表示曾接受过类似服务。“一篇关于新闻方面的论文和一个国际英语演讲比赛的获奖证书，需要三万元。”河北学生张琪表示，她所求助的自招机构负责代写论文，张琪只需提供题目。但她发现成稿与自己所提供的题目并无关系。

机构为张琪所发表的论文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这篇论文最后被发表在《科研》月刊——一家由重庆维普资讯有限公司主办的专业学术期刊，并非核心期刊；张琪拿到的证书名为“IEERA国际演讲大赛大中华赛区一等奖”，而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录制一个三分钟的英语演讲视频。“这个比赛的承办方就是该机构，根本无所谓什么参赛。”

机构为张琪提供的获奖证书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北京外国语大学招生办公室主任许晔老师表示，从目前教育部发布的文件看，对于代写自荐信是否违规“暂时还没有具体的规定”，但包括论文在内的申请资料造假行为则被明确禁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和《普通高等学校招生违规行为暂行处理办法》，凡在自招中提供虚假个人信息或申请材料的，均应当认定为在国家教育考试中作弊，取消其自招及高考报名、考试和录取资格，并视情节轻重给予3年内暂停参加各类国家教育考试的处理。

辅导机构：助力与否，难以考量

根据各高校自主招生规定，考生需具备一定的学科特长或者创新潜质。除此之外，考生需在紧张的备考中抽出时间来准备自主招生。曾申请三所学校自主招生的王雪表示：每所学校下发的名额和分配的专业都不同，申请要求也不一样。“每天回家都要研究招生简章，撰写自荐信，还要抽空儿去学校办公室盖公章证明。”这些工作占用了王雪的复习时间，直接影响了她在区一模考试中的发挥，甚至影响了她后续的备考心态和复习计划。

马成经营一家自招机构已十年，“机构提供的帮助是考生在自招中取得成功的一根重要拐杖。”他认为，自招机构可以帮助考生在紧张备考中节省时间，而“赢得时间，就赢得了分数”。

“现在一般都有限报三所高校的要求，如何填报才能实现考生的利益最大化也是一个重要的课题。”马成提到，院校专业的选择，需平衡考生喜好和就业前景；三所学校的填报也应拉开梯度，保证考生不论在高考发挥如何都能最大程度利用降分优势，而机构整理出的信息可以很大程度地帮助考生进行选择。

根据“自主招生在线网”发布的数据，2018年全国各地自主招生的报名人数上涨到了83万。与庞大的报考人数相对应的，则是4％的通过率。自主招生俨然成为了高考之外的又一战场，许多学生家长纷纷捡起了自招机构这根拐杖做武器，忽视其资质与合法性的争议，只渴望着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可是这支武器是否对考生申请自主招生起到了正面作用，考生们却评价不一。

李鹏曾是自招大军中的一员，高三时他也选择了一家自招机构帮助自己申报自主招生、代写自荐信。“帮我节省了时间，毕竟不用自己写了，可以专心复习。”最终，他顺利通过了清华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理工大学三所学校的初审，并获得了北航20分的降分录取资格。谈及结果，李鹏却表示，“他们的作用仅限于节省时间，（通过初审）最重要的还是看奖项的分量和平时的考试成绩。”李鹏在高中时，先后获得过生物联赛国家三等奖、英语能力大赛国家二等奖等众多奖项，他认为这些才是自己取得成功的核心原因，而非该机构的包装。

考生王阳没有接受过自招机构提供的代写自荐信与代发论文服务，对于自招机构提供信息咨询这一服务，他表示了肯定，“没有他的推荐我都不知道上海科技大学，也不知道自己适合报什么，哪所学校哪个专业成功率大一些。”王阳最终通过了上海科技大学的自招考试。在他看来，机构的信息咨询服务让他对自己未来的定位更准确了，对不同学校、不同专业的了解也更加清晰。

甄远则认为此类机构对他申请自主招生甚至起到了反作用。“在紧张的复习中能省下准备材料的时间，这固然有优势；但从另一方面讲，这些机构的资质参差不齐，可能委托机构的效果不如自己写来的诚恳真实。”比如他曾获得北京市科技创新大赛三等奖等奖项，均没有被机构写到自荐信中。

接受过论文代写或造假竞赛证书等服务的部分考生，对机构的作用也持怀疑态度。“我觉得机构提供的论文和比赛证书资质不足，（对申请的）作用不是很大。”张琪坦言，就她自己拿到的那篇论文来说，质量一般，观点普通，整篇文章基本是在其他论文的基础上拼凑而成，并无创新。

清华大学负责在河南省自主招生的老师丁青青表示：“初审不以论文为标准。重要的还是国家竞赛的证书、平时成绩、还有在学校的表现。”

2014年清华大学自主招生现场

图片来自于网络

许晔老师表达了相似的观点，“我们只是通过自荐信来了解考生平时的性格和爱好，并不对文字功底做过多要求。如果考生心里有对未来的规划和对自己的准确定位，也不需要多长时间写材料。”

行业前景：因势利导，抵制乱象

许晔老师认为，考生寻找机构咨询信息，利用机构整合的信息去报考志愿、优化选择等行为可以理解。但一些机构也会存在代发论文、伪造证书的乱象，而考生作为利益既得者，也往往不会拒绝机构提供的这项“帮助”。

关于如何治理，许晔老师建议，“各高校应严格自主招生审核机制，将学生的个人陈述、获奖证书、平时成绩平衡起来综合考虑。”如适当提高平时成绩在自主招生初审中所占的比重，这从一定程度上可以打击机构的投机造假行为。

北京邮电大学招生办公室陈老师表示，学校曾发现过几次考生材料造假的情况。他补充到，在初审中，学校十分注重考生材料的真实性，并具备一套监督审查机制，但为了防止个别机构借此“钻空”，暂不方便公布此机制的细则。

陈老师对于乱象治理提出了建议：“中学是第一道防线，因为知道考生到底有没有参加过这些比赛、有没有这项才能。”教育部曾明确规定，中学要对学生所提交的信息进行审核。许多大学都要求考生上交的申请材料必须有中学的公章证明，要求中学对考生信息的真实性负责。“还应呼吁教育主管部门，规范此类教育机构的行为。目前都是发现一起处理一起，没有对这个行业中的乱象进行主动地、系统地打击。”

马成坦言，自招辅导行业目前尚无从业标准，这就导致从业人员资质参差不齐；牟利心理的驱使，也让此行业乱象丛生。

“代写等行为生于考生和机构双方的投机心理，”甄远反思，“这对其他自己认真准备自招而非借助机构的考生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公平的。”

许晔老师对机构所提供信息的精确性也表示怀疑，“北外的招生需求有自己的特点，不是长期处在北外的人无法一清二楚，机构也不可能准确地包装出我们想要的考生。”许晔老师建议考生应尽早亲自查询各个学校的招生政策、学校特色，树立起未来的专业目标，这将从源头上减少自招机构的市场。考生王阳认为，如果各院校能统计近几年本校招生信息并通过官网发布，则会对考生报考提供很大帮助。

“每个行业都会有乱象，这个行业也不例外。但是这个行业也有他存在的价值，不能因噎废食，要因势利导。”马成认为，相比较与没有经验的学生家长，机构可以凭借其掌握的高校信息提供更为系统的帮助，如专业的选择。“从某种程度来看，专业可能决定了孩子的后半生。”

“学生负责学习，中学老师负责文化课，家长更多把精力放在后勤，而我们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研究这一件事。”马成认为这是社会分工的体现，社会分工越细致，效率就越高。

马成倡议政府为该行业设立一定的评价标准。“设立相关资格认证和考试来改善资质参差不齐的问题；相关工商监管部门在年检的时候要加强审查，打击代发论文和提供虚假竞赛证明的情况。”此外，马成认为学生应独自撰写自荐信，但机构也可提供相关培训、传授技巧策略。“我呼吁给予这个行业应有的认可，但是我也会从我做起，抵制其中的乱象。”

三月，每年高考生准备自招的时间。马成奔走于校园，举办讲座，向学生介绍各高校历年录取成绩分布、专业排名等信息。他希望仅靠这些资料和自己的经验，帮助更多学子申请到心仪大学的自主招生，通过初审这一关卡，而不依赖于伪造获奖证书。

今年参加高考的考生王雪坐在写字台旁，桌面上的自主招生相关资料有些杂乱。她一笔一划地写着自荐信，让字体尽量整洁。她没有选择接受机构主动提出的代写自荐信、论文服务，渴望为自己画一条未来的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提到的“树人”自招机构与所有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责校 | 同方元曹可意杨子艺

美编 | 宛禹町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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