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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母乳喂养师团队发布的《2016年中国母乳喂养现状及需求调研报告》，86.41%的女性在孕期就做出了母乳喂养的决定，其中仅有45.56%的新手妈妈达成自己母乳喂养的目标；另外，有高达78.6%的孕妇期望得到母乳喂养专科护士的帮助。
“市面上证书很多，效力却难以考量。”美蕙国际家政学院（下称“美蕙家政”）的工作人员李建表示。
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的护理专业在全国名列前茅，该院的张洋称，他们的课程中有母婴护理学，但是其中却并未涉及到催乳的知识；北京大学医学部护理专业的王明则表示，他们的课程中有乳房检查这一项，但是至于如何催乳，却没有详细教授。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三期 / 第一、二版
记者｜唐子晔 徐雨佳 郝蕴 张智颖 孙天宁 龚欣煜
文编｜李鑫 古典 许露颖
事实核查｜洪靖旖
夏旋的左乳上，暴力催乳所致的红色印记已经褪了，但她还能记得这块痕迹曾经的位置——就在乳头左上方，那是催乳师的拇指留下的。
2017年9月13日，夏旋产子第二天，喂养幼儿时，她发现自己乳液分泌过少。在求助医生无果后，她想起姐姐曾经接受过一名私人催乳师的服务，虽然对方使用的是暴力催乳的方法，但最终成功了地解决了姐姐的问题。她有些忐忑，但还是通过姐姐联系上了这位私人催乳师。她原以为一次催乳服务就能解决问题，但在接下来三个月，夏旋共接受了十几次催乳服务，期间换过五位催乳师，催乳对她来说，宛如一场噩梦。
“按的时候，我嘴里咬着毛巾，手里握着东西。”接受催乳时，夏旋躺在床上，只穿着一件睡衣，“太疼了，催乳的疼真的没法形容。”
11月18日，夏旋的乳房开始发红发烫，伴随着阵痛。
11月20日，甘肃省一家医院的妇科医生诊断，夏旋患上了由乳汁淤积导致的乳腺炎。
根据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母乳喂养师团队发布的《2016年中国母乳喂养现状及需求调研报告》，86.41%的女性在孕期就做出了母乳喂养的决定，其中仅有45.56%的新手妈妈达成自己母乳喂养的目标；另外，有高达78.6%的孕妇期望得到母乳喂养专科护士的帮助。
国内的公立医院并未设立相关岗位，急需催乳服务的新手妈妈们只得寻求催乳师的帮助。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以下简称“人社部”）教材办公室组织编写的《催乳师职业资格培训教材》指出，催乳师是指运用生理、心理、中医、营养等相关知识，通过按摩、食疗、心理等技术和方法，帮助产妇解决无乳、乳少、乳汁淤积等问题并进行母乳喂养指导的从业人员。目前，我国新编的《职业大典》中未收录“催乳师”这一职业。
时效之争：催乳难待，治疗难寻
2017年9月12日，夏旋在甘肃省一家妇幼医院产下一子。然而，孩子生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却被医院强制留在新生监护室观察。当孩子再回到夏旋身边的时候，怎么也吸不上奶。她解释说，“一般情况下，医院在接生后应将孩子留在母亲的身边，这时候孩子吸奶比较容易。等到二十四小时之后，奶水就很难被吸出了，就会发生堵奶的情况。”
乳房出现“堵奶”是产妇常见问题，由乳房的乳头处被污垢堵塞，奶水没有及时排除或乳腺管不通畅等原因所致。
产子第三天，夏旋的乳房由于“堵奶”开始剧烈胀痛。她最先求助生产所在的医院，但掌握催乳技术的护士恰巧抽不开身，而妇产科另外两名护士都不会催乳。夏旋不得已通过姐姐联系到了一个私人催乳师。
夏旋称，催乳师的手法非常暴力，“她上来就开始按，没有清理乳房。两个半小时，整整两个半小时，生不如死。”套餐包括10次催乳服务，共需1800元。夏旋后来了解到，对于好的催乳师来说，若一次已经解决了问题，就不会要求再来第二次。
在经历了十次“暴力催乳”之后，乳房上的红肿已经清晰可见。“当时我问催乳师，她告诉我，我已经是乳腺炎了，但她劝诫我不要去医院，而是让她再一次来给我催乳，服用她开的药——是没有药监局备案的拘奶汤，158元一盒，一盒293克。”夏旋想起当时的情境，有些气愤，“她让我相信她，但是我不敢再相信了。”
经历过“堵奶”的产妇戴静认为，医患供需失衡、医护人员知识储备不足是产妇难以得到催乳治疗的重要原因。由于床位不足，戴静未能留院观察。在离开医院一个月后，戴静的乳房出现了“堵奶”症状。“催乳是件比较紧急的事情，医院挂号、排队流程繁琐，而且月子期间易受凉，不宜外出。”对她来说，催乳师比医院更能解决燃眉之急。
中日友好医院医师杨爽表示，公立医院的产科存在床位与医护人员供不应求的状况，产妇无法长时间住院观察，“医院主要提供分娩方面的管理，产妇分娩24小时内没出现大问题就可以离开。”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下称“岳阳医院”）乳腺科医师季亚婕称，岳阳医院乳腺科门诊每天排出近100号，“一次催乳一般需要半小时的时间，从时间上来说，（提供推拿催乳服务）在三甲医院是无法实现的。”
季亚婕表示，岳阳医院的催乳治疗需要中药药方调理，但尚未开设成效较快的中医推拿催乳治疗。她建议：“可以把这样的技术下放到社区卫生中心。”
但杭州市清波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保健科张医师对此持保留意见，她认为用中医推拿法可以对一些特定情况的乳腺炎起到作用，但是目前从事这一职业的工作人员入行标准、操作规范和标准限值了它的发展。社区医院也需要专业的人员提供这一服务，因此目前针对此问题进行中医调理更为合适。
由于未能提供催乳服务，一些医师会建议产妇去寻求催乳师的帮助。北京市朝阳区丰台妇幼保健院医师李昭表示，部分医院会将催乳的任务“移交给与医院合作的家政公司”。“医院本身不提供催乳师，这属于个人护理，医院的催乳师多是外面机构的。”
山东省中医院产科主任医师王哲表示：“家政公司与医院有联系，产妇可以选择医院推荐的家政公司，但不强制。”至于家政公司的可信度，对方称：“家政公司是否正规的查验是工商部门的职责，医院推荐的一定是成立时间长且合法的家政公司。”关于医院的推荐标准以及与家政公司的利益关联，王哲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表示 ：“利益上没有多大关系。”
效力之辩：服务堪忧，认证缺位
“哭，声嘶力竭地哭。催乳的过程比生产还疼。”回忆起三年前痛苦的经历，杨希仍心有余悸。
2013年11月，杨希产毕出院。由于产后身体疲倦，杨希没有及时排出过多的乳汁，导致乳汁淤积了在乳房中，造成堵奶。医生除了建议她热敷乳房之外，并未能提供其他帮助。无奈之下，杨希只得寄希望于在产科病房内发放传单的催乳师。
该催乳师并未与杨希签署书面协议，只口头约定会解决堵奶问题。杨希没多考虑就同意了，并未能查证该催乳师的资质。她共接受了两次服务，虽然最终解决了“堵奶”的问题，但她认为该催乳师并不专业，因为“过程非常痛苦”。
夏旋前后求助了几位医生，但得到的建议都为能起到作用，她不得已只得再次寻求催乳师的帮助。
12月28日上午，通过姨妈的介绍，夏旋联系上了另一位私人催乳师。
这位私人催乳师给夏旋按摩了一个多小时，其间有乳汁喷出，“喷得不算高，过程还是很痛，是咬着牙才忍受的。”夏旋没想到的是，按完之后的疼痛更加严重，炎性扩散到了后背，“她直接给我按出了炎性反应。本来我只是乳腺炎，这次是炎性扩散，不仅乳房，整个胸部和后背的疼痛是贯穿的，真的是病急乱投医。”
遭受暴力催乳的夏旋被催乳师按成的炎症反应
图片由夏旋提供
“我那时真的是做了一个更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直到现在还影响着我。”这位私人催乳师曾被当地医院的护士请去医院做过催乳，加之又是亲戚介绍的，还是夏旋同学的妈妈，夏旋就相信了。“我当时问过这位催乳师是否有催乳师证件，她说没有，但毕竟也算是半个熟人，还在医院做过，就相信了。”
人社部职业技能鉴定中心某工作人员在接受《中国妇女报》采访时表示，“催乳师”这一工种尚未设立，人社部也未设立相关执业资格等级考试及具体的行业规范。市面上的催乳师其实并不被官方认可，资质水准也难以考量。
由于身份“不合法”，部分催乳师会以掌握催乳技能的月嫂的身份签约家政公司或月子中心。
“学完催乳师培训课程，通过考试后，可以通过服务对象介绍接私单，但不能接受公司提供的派单。但是如果学习一系列的配套课程，包括月嫂、育婴师的课程，再加上催乳的课程，就可以来公司接单，但公司需要抽取一定的提成。”“我爱我妻”家政公司并未专门设置催乳师岗位，而是通过具备催乳技能的签约高级月嫂来提供催乳服务。
与私人催乳师和家政公司的月嫂、育儿嫂不同，“禧月阁”月子中心里为产妇提供服务的是有着医护背景的医生和护士，工作人员称，“我们月子中心里为产妇催乳的是医生和护士，他们都是有医生或护士职业资格证的，与外面没有医疗方面的职业资格证书，只是经验多的催乳师是不一样的。”
目前，尚未颁布催乳师职业资格证书，但市面上出现了催乳师培训证书。催乳师培训证书大概有如下几类：由人社部下属部门及其主管的社会组织颁发的证书；全国职业信用评价网（OCECC）认证证书；由具备母婴培训资格的家政机构的证书；由国家开放大学、南方医科大学医学职业技术学院等大学或学院颁发的证书；以母婴为由头的民间组织（如中国催乳师协会）颁发的证书。
“市面上证书很多，效力却难以考量。”美蕙国际家政学院（下称“美蕙家政”）的工作人员李建表示。美蕙家政是一家培训机构，属于“我爱我妻”家政公司的培训公司，从事高级催乳师在内的培训工作。
签约“我爱我妻”家政公司的催乳工作人员，无论持有哪种证书，都需要先接受美蕙家政的培训，经检验合格后才能上岗。
美蕙家政的培训基地分为两层，教授催乳知识的房间有十余平。在上课时，四张小床上分别躺着一位脱去上衣的女性。每张床围着三位身着制服的学员，其中一位一边揉搓着床上女性的乳房，一边和身旁两位学员念诵按摩的口诀：托起乳房，四周并拢……
美蕙家政的学习顾问在一旁指导学员练习，并解释称这是实操课，“上午老师会教授一些理论知识。”
学员们在完成催乳培训后，将获得由国家开放大学颁发的催乳师培训证书。“国家开放大学证书的效力不会凭空消失，但是培训机构发的证书可能哪天公司倒闭就没用了。”美惠家政工作人员方媛解释。
北京金童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是北京市首家经批准成立开展育婴师培训的学校，也是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催乳师岗位培训项目的首家合作机构，其工作人员表示，人社部于去年取消颁发了催乳师培训证书。
北京金童职业技能培训学校开展催乳师培训活动
图片由北京金童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提供
除了通过培训、完成考核的方式获得培训证书，市面上也存在着不用培训、只需交钱就可以得到的证书。在百度贴吧“荏平吧”中，吧友称，一位名叫刘丽的催乳师常在医院门口发名片，多位吧友随后跟帖称这位刘丽“是骗子，大家千万别找她”。
记者通过吧友留在帖子中的微信号联系到了刘丽。刘丽告诉记者，可以通过她大批量办证，300块钱一张，大概3至5天就能拿到。向她名字和身份证号即可办证，“证件是市里人社局发的，而且是“全国通用网”上可以查的。”而刘丽本人向记者出示其本人的催乳师证件却并非是由人社部颁发的证件，而是一块“全国百佳催乳师”的奖牌，颁发单位是“上海孔凡君医药科技有限公司”。上海孔凡君医药科技有限公司声称提供中国就业促进会的证书，但该组织的证书早在2015年就取消办理了。
前景之寻：普及知识，规范市场
赴美国进行生产的冯清称，美国医院会配备专门的泌乳顾问，“教授母乳喂养的知识以及具体操作，”对于通过直接吸奶头来哺乳有困难的妈妈，泌乳顾问还会教授如何使用吸奶器，“每天吸10次左右，2小时吸一次，每边吸15分钟。”
但泌乳方面的相关服务在国内的医院并未能得到普及。
戴静提到，她曾向生产所在的山东省中医院的医生咨询，“医生给我科普了一些母乳喂养的好处，但我并不知道坚持母乳喂养的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阻碍。”夏旋则表示，“医院对母乳喂养的宣传只停留在产房里张贴的建议母乳喂养的标语上。”
中日友好医院开设了免费孕期课程，但涉及到的泌乳相关知识较少。杨爽称，“主要是就分娩的一些问题进行讲解，教授一些简单的喂养动作。关于泌乳，会有一些基本问题如涨奶、奶头凹陷的介绍和解答，但不可能涵盖所有，毕竟妈妈们都是新手，也不会提出太多问题。”
在专业人群中，催乳相关知识的普及度也不高。
温州医科大学助产专业的徐叶称，“助产课程中教授的母乳知识很有限，完全没有涉及催乳知识。”助产两个班的学生总人数只有一百人左右，而该校护理班有十多个，每个班50人左右。“护理专业不细分方向，毕业之后不限制科室，助产专业毕业后只能去妇产科。”目前就读于河南新乡医学院三全学院助产专业的学生胡芳也表示，他们学校的课程中并不涉及催乳方面的知识，但是教授催乳的培训机构会在校内有偿教学。
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的护理专业在全国名列前茅，该院的张洋称，他们的课程中有母婴护理学，但是其中却并未涉及到催乳的知识；北京大学医学部护理专业的王明则表示，他们的课程中有乳房检查这一项，但是至于如何催乳，却没有详细教授。
岳阳医院医师季亚婕认为，医院在科室方面的分配和布置还需要进一步的改善，使之更有针对性，“很多乳腺科的技术仍然在开展。现在真正在研究催乳的人连我们医生都还不清楚，更别说病人了。”杨爽则认为有必要设立泌乳科室，“但就目前来看，我们的医疗资源还不足以涵盖这个这个科目。”
苏州“晶御年华哺育”母乳指导师季桃是一名国际认证泌乳顾问，曾接触到多位经历过暴力催乳的产妇。“（问题的）根源其实在于孩子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含乳，这才导致了堵奶发生。”杨爽医师也提到，产妇的哺乳姿势与宝宝含接乳头的方式之间需要很好地“磨合”。否则，宝宝无法通过吸吮获取乳汁，就会影响乳汁分泌的过程。
国际泌乳顾问季桃正在用乳房模具演示无痛催乳手法
图片由季桃提供
2012年以后，国内出现了无痛通乳，该方面的专业人士被称为母乳指导。在季桃看来，母乳指导与国内目前的催乳师不同，不仅会处理乳房问题，也会做心理疏导，缓解妈妈们泌乳时的焦虑。“如果只处理乳房，一旦再次堵奶产妇还是会非常紧张，无法排奶。要疏导产妇的心理，让产妇看到希望，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夏旋加入了一个堵奶妈妈群。在这个群里，她遇到了很多接受过暴力催乳的妈妈，她很愿意和妈妈们分享自己的经历，“让那些缺乏催乳知识的妈妈们少走弯路。”
她建议妈妈们在产前一定要做好很多关于母乳喂养的知识，而且要保持好心情，“对催乳不要抱依赖的态度，要放松心态、相信自己。如果出现问题，一定要第一时间去靠谱的医院找靠谱的医生，如果后期需要乳汁疏通，要找靠谱的母乳指导。”
季亚婕医师所在的科室也在普及哺乳方面的知识。“许多产妇不了解哺乳知识，所以我们科室也把很多催乳的知识放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上，希望通过科普教育的力量，惠及更多的产妇。”
金童培训学校的工作人员表示，他们正在结合自身多年办学经验和母婴童行业发展现状，配合政府推进母婴童行业证书颁发的规范工作。
现在，夏旋的乳房状态已经有所缓解，虽然还没有痊愈，但能够保持正常的母乳喂养，也能够正常上班了。熬过一段漫长而痛苦的催乳历程，夏旋对我国的催乳行业有了自己的看法，“催乳的市场还有许多空白要填补，有许多现状需要改善。我希望国家制定相关的法律法规，对催乳师这个行业进一步规范。同时，国家在提倡母乳喂养的同时，能把母乳喂养的相关知识进行普及，母乳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能进行宣传。”
在这场保卫战中，医患双方都在寻求一种更合理的解决方案。一方作为亲历者，将自己的经历无保留地告诉其他的妈妈们，以期她们不再重蹈覆辙；另一方因职责而无偿地向产妇们普及着她们尚不熟悉的孕期知识，并期待着未来医疗分级制度更完善、科室规划更符合患者的需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夏旋、杨希、方媛、李建、冯清、戴静、徐叶、张洋、王明均为化名）
责校| 张佳 郝蕴
美编 | 张智颖 仇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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