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角一隅   洪靖旖 | 摄）
全文共4459个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 2017年7月份，一份根据相亲角中父母的择偶要求制作的《中国式相亲价目表》在互联网上被广为传播。物质、交易、落后......是相亲角外的人给这个地方贴上的标签。
· 老姜第一次来到中山公园相亲角，这里的“游戏规则”让他百感交集。一方面她不想把女儿当做”商品“一样放在这个”人口交易市场“；可是另一方面，他对女儿婚姻大事的焦虑在这里得到共鸣。
· 对于常驻于相亲角的王阿姨和许阿姨来说，这里有一定的合理性。
· 新时代的相亲角承载了无奈，却也蕴藏着新的机会。这些父母过去在这里，而在解决关心的人的终身大事之前，也还会在这里。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二期第八版
记者｜洪靖旖 吕依霖 赵曼婕 吴潇 孙天宁
文编｜古典 肖钰涵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
中山公园筒子河畔，依然站着不少为子女相亲的父母。河边的这条路不长，只有一百米。但是在每周四和每周日这两天的下午，上百位适婚青年的父母都会带着小板凳和水壶聚集在这里。
这些六十岁左右的父母，有的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加了塑封的小纸板；有的将纸板放在地上，自己在小道上来回踱步观察寻找目标。加了塑封的小纸板不怕日晒雨淋，整整齐齐地铺在地面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儿女的身高、户籍、工作单位、房产状况等基本信息，以及他们的择偶标准。
此情此景，被复旦大学社会学教授孙沛东描述为“白发相亲”。
是相亲还是”市场”？
老姜六十出头，来北京快一年了。他的女儿今年二十六岁，是北京一所知名985高校的毕业生，现在在国贸CBD工作，年薪达25万，工作单位还帮她解决了北京户口。老姜一家卖掉了在家乡的房子，贷款给女儿在五环购置了一套商品房。
提到女儿，老姜很自豪，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有让他和妻子太操心。他心目中的女儿乖巧、懂事，但就是不太会谈恋爱。
在各种新闻上看到中山公园相亲角之后，老姜决定自己过来看看。“先来打探情况，我再决定后面要不要来这里帮她找（男朋友）。”
相亲角中，单身女性的年龄多在25-35岁之间，男性的年龄则会偏大一些，最大的五十岁左右。走在这条小路上，老姜像一个游行侠，既是参与者，同时也是旁观者。
不时有父母拉住老姜询问他女儿的情况，但是对话总是很快结束。有的北京家长在意老姜女儿的外地户籍，而有的外地家长不太满意老姜家房子的位置，也比较在意他家尚未还清的房贷。
老姜也会在一边听其他父母的对话，聊得投缘的父母除了交换儿女的信息之外，也会聊些家长里短。在交谈中，父母们都会留意对方的谈吐涵养，毕竟“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他们的对话都从询问对方来自哪里开始。户口是一场相亲的敲门砖，接着就是房产、工作单位、薪资……这些可量化的硬性数据符合“门当户对”的标准之后，父母们才会交换儿女的照片，更加深入地了解，并让对方留下联系方式。
逛了一圈下来，这里的“游戏规则”让老姜百感交集。
一方面，老姜觉得这里像一个“人口交易市场”——小纸板是商标，硬性标准是使用说明，每周聚集在这里的父母都在相互兜售自己的子女。这让他有些不舒服。在这里，如果彼此儿女的信息与择偶要求互不匹配的话，对方二话不说就礼貌告别，去寻找下一个“潜在亲家”。老姜感叹，难怪新闻里说这里相亲的成功率不高，因为“太物质了，都把小孩当商品一样。”
2017年7月份，《凤凰周刊》根据相亲角小纸板上的择偶标准，制作了一张“中国式相亲价目表”，依据年龄、身高、收入、房、车、学历、户口，给单身男女标出了他们的身价。物质、交易、落后……是相亲角外的人给这个地方贴上的标签。
（《中国式相亲价目表》    凤凰周刊微信公众号）
另一方面，老姜对女儿婚姻大事的焦虑在这里得到共鸣，“传宗接代是中国最根本的，而女性从三十岁开始生育风险上升。所以她一到二十五岁，我就开始着急了。”
但在焦虑的同时，老姜又带着一份坦然，“其实我并不担心她的生活。选择了北京，就等于选择了事业。婚姻肯定就要受到一些损失，这个就是看她的缘分了。”
这是老姜第一次加入这场“白发相亲”，他觉得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了。
“白发相亲”背后的焦虑与无奈
许阿姨是北京本地人，已经是相亲角的常客了。
中山公园相亲角成立之初，许阿姨就幸运地在这里为女儿找到了另一半。尽管有人质疑相亲角的配对成功率，但她并不在意：“这里的成功率不重要，根本没人统计过这里的成功率，成功了的人不会再过来的。”
只要空闲，许阿姨都会来中山公园相亲角逛一逛，帮身边的适婚青年寻找合适的对象。每次过来，都会有与她年纪相仿的父母和她打招呼：“这次又过来帮谁找呀？”
许阿姨非常能理解父母们对于户口房产的苛刻要求，她认为这是社会现实的反映。
在中山公园相亲角，“京户”是最重要的条件之一。许阿姨是一位老北京，她认为拥有一个北京户口是在北京稳定生活的保证之一。许阿姨的女儿女婿都是北京户口，就下一代的教育来说，他们可以让子女享受北京的教育资源并参加高考。
当然只有户口也不够。小纸板上的其他条件，如处于好地段的房产，良好的家庭背景等物质条件也是父母眼中适婚青年的加分项。如老姜一般的外地父母，即使能在纸板上写上“北京有房”，但当被问到具体地段时，“五环”、“六环”就会让谈话戛然而止。
王阿姨也是一位老北京，她非常强调物质上的匹配：“结婚是两家人的事。没有相似的成长背景和物质条件的话，是很难有共同语言的。”
但是她不认同“人口交易市场”的说法。“这里的父母没有坏心眼。我们只是想要把讯息给我们的孩子，选择权还是在他们手中的。他们之间能不能成事还是顺其自然的。”作为相亲角中的父母，他们负责筛选、匹配婚姻中的物质资源，至于精神层面是否契合，是否要继续发展关系，主动权仍然在年轻人手上。
为儿女把关物质条件的父母们也有自己的苦楚。“我们也不想过来把自己的儿女这样展示出来。”“如果他自己懂得着急这件事（结婚），我当然不会来这里了。”
有些行业的职业性别相对单一，很多年轻人走上工作岗位后，能接触的异性也是寥寥。
许阿姨的女儿是一名英文老师，毕业于师范类院校。学生时期，能接触到的异性就一直屈指可数。等工作了，身边的异性还是很少。许阿姨常感慨，如果不是运气好，老早为女儿找到了另一半，现在她可能依然在这里愁白了头。
而在紧凑的生活节奏下，大部分适婚青年的就业和职场压力大，无暇择偶。这也促使父母们代替儿女们在这里进行“白发相亲”。
彭阿姨算是相亲角的常客了。她的女儿在美国工作，无暇择偶，彭阿姨就利用空闲时间奔走于中国各大城市的相亲角：北京中山公园、重庆洪崖洞、上海人民公园……她希望找到与女儿一样同在美国工作的单身男孩。
彭阿姨不是北京本地人，这次带着“任务“来北京，她安排了整整两周忙碌的行程：“周一、周三、周五的上午，天坛公园；周四、周日下午，中山公园；周六下午，玉渊潭公园。”
便携购物车是彭阿姨在这里所有的行李，里面装满了相亲讯息。这些都是彭阿姨在各地相亲角认识的小姐妹们的儿女的。“我们互相帮忙。大家都很着急。”她在中山公园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老姜的女儿虽然在国内，但是她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需要加班。现在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回五环的住处，而是选择在国贸CBD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老姜也是因为女儿的社交面狭窄，才选择来相亲角“碰碰运气”。
在许阿姨看来，婚姻不止可以给两个家庭带来新的支持，对于夫妇双方来说也可以提供倚靠。“我们就是担心他们老了之后没有人陪伴，孤独。”她和相亲角里不少父母一样，都想得很长远，甚至会考虑到子女的晚年。
“中国已经慢慢步入老龄化社会，可是老人的生理状况没有较好的保障，更不要说心理状态了。”王阿姨对现在的养老系统表达了忧虑。她的一位好友曾在养老院住过一段时间，被恶劣的条件和服务吓得马上回家了。“冬天的时候，大家都挤在一起。门和窗户都不给打开，房间里味道特别大，根本没办法住人。”
这些父母们坚持定期投身于熙熙攘攘的相亲大军中，为儿女寻找各种新的机会。
有的父母已经在相亲角呆了很多年，风雨无阻。他们不知道这个角落最开始是为何兴起，但是他们都能细数自己来这里的无奈与苦衷。
传统与现代的抗衡
“白发相亲”中的父母，大多是从上山下乡的知青时代走来。
王阿姨早年作为知青下乡，回城之后在工厂结识了她的丈夫。她和相亲角里的其他父母都怀念那个时代：政府关心并大力倡导解决单身大龄青年的婚恋问题。妇联以及各地政府、工作单位积极组织青年男女联谊活动，而很多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走入婚姻。
王阿姨百思不得其解，在中国有两亿单身男女的情况下，为什么有关单位就不能再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样帮助现在的适婚单身男女呢？
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曹慧中在她的观察文章中解释：市场经济发展之下，机关单位的职能在不断地去繁从简，以前的“大而全”在现在已经转变为专门的经济部门，很多社会职能已经转移到了社会之中。婚姻恋爱问题私人化，工作与生活也被更严格地区分。在这种情况下，单位帮助单身男女解决终身大事问题只能成为了一种回忆。
而信息时代催生了新形式的婚恋交友途径。现在各种各样的线上交友网站和线下交友机构层出不穷，已经发展成了一个产业，给年轻人提供了根据自己喜好自己交友的平台。东方财富网的数据显示，相亲网站巨头之一百合网如今的市值已达58.18亿元。而百合网最新统计的数据显示，其活跃用户数量已达270.7万。
适婚青年在相亲网站的系统中，是一堆被美化的数据。老姜的女儿曾在一个线下相亲机构交了5万元钱，相亲顾问询问过基本信息后，将其输入系统，匹配符合要求的异性，机械地帮她安排一个又一个的相亲对象。双方一见面就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对方和系统中呈现出来的一点都不一样。
王阿姨现在除了在相亲角帮儿子找对象，还在从事和互联网婚介相关的工作。“之前有一个婚介组织找我们，想要合作办一场集体婚礼来宣传。你别看现在集体婚礼那么多，他们都是婚介组织请过来的演员，宣传自己所谓‘成功率很高’。”
因为在婚介行业工作，王阿姨了解了更多内幕：“他们还会请人来和你相亲,以至于你不会知道从婚介组织认识的相亲对象，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在相亲角，父母们可以亲自接触对方，免费又安全。
奔波于全国各大相亲角的彭阿姨感慨，北京相亲角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的单纯。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已经被中介挤占得没给家长留太多位置了。
中山公园相亲角的父母对于盈利组织深恶痛绝。王阿姨曾经建立了免费微信交友群，并将印着二维码的板子立在走道尽头，在微信群里“家长就可以直接发自己儿女的信息，让小孩们也可以看到。”即便父母们对群里的成员严加管理，看见骗子就踢出，过了一段时间，依然有家长觉得这又是婚姻中介混进了相亲角，就举报公园管理处把小板子撤了，这让王阿姨哭笑不得。
在种种婚介乱象之下，2017年9月中国民政部、共青团中央、国家卫生计生委联合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做好青年婚恋工作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提出，针对青年主体，要密切政府部门、群团组织、社会力量的协同合作，搭建线上线下公益性婚恋服务项目平台，同时加强婚恋市场秩序的日常监管，依法整顿婚介服务市场。
这多少给了王阿姨和她的伙伴们一些安慰，但她对《意见》中提到的各种平台并不抱太大的期望。她们还是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相亲角替子女择偶，毕竟“时代已经不同了。国家没办法再帮我们找对象了”。
年轻人结识婚恋对象的途径狭窄，以盈利为目的的婚介组织让父母难以信赖，父母只好辗转于相亲角为儿女寻找新的机会。
（下午五点半的相亲角    洪靖旖 | 摄）
但是这几年在中山公园筒子河边这条路上，除了父母，人群中也多了一些年轻的面孔。他们衣着体面，也和父母们一样拿着小纸板。这些年轻人不止和父母们交流，彼此之间也会走到一边进行更深入的了解。
对于这些父母和偶有出现的年轻人来说，相亲角承载了无奈，也蕴藏着机会。十多年来，加入“白发相亲”的人数只增不减，周四和周六下午的中山公园筒子河畔一直拥挤而热闹。
下午五点半，相亲角的父母渐渐散去。没有了喧嚣的人群，筒子河边又重归寂静。小板凳和小纸板被带走了，但是父母的牵挂还留在这里。
“下班啦？”
“是呀，下周再来。回见啦！”

记者手记
和这个题一起，从夏天走到冬天。谢谢古典学长和钰涵前辈，推拉二人组以及编辑部的朋友，总算在学期末顺利让它和大家见面了。也不知道呈现出了多少，就还是希望可以带给大家一些新的视角吧。
其实做这个题的初衷其实是因为发现我接触到的相亲角和里面的父母，与现在很多新闻里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们不是“人口贩子”，他们所有苛刻的条件背后都是他们一生的经验和对社会的认识的总结。他们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他们甚至还会给我们这些尚未步入社会的学生一些建议。
第一次带题，去了相亲角很多次，想法很多。其实婚姻离我们还很远，但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93年的姑娘都已经到了父母担忧的年纪，也发现其实这些东西，我们应该开始考虑了。
我们以后也可能会被我们自己的父母“催婚”，也可能会觉得他们用的理由过时。但是希望我们都别着急，静下心，和父母们好好聊一聊。也别拒绝他们的好意，他们的关怀不无道理，而只要我们愿意，生活里处处都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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