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胡河清(1960—1994),祖籍安徽绩溪,1960年生于兰州,父母均任教于兰州大学文学院,其本人为华师大文学博士。先后执教于上海教育学院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等院校。著有文学评论集《灵地的缅想》(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和博士论文《真精神与旧途径——钱钟书人文世界探幽》(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等。1994年4月自杀身亡。
01
本该起个“雷雨交加之夜 青年才子呼啸而去”之类的题目,而之所以敲定“沪上‘海子’”这样的题目,为的是更感性、更简约,也更通俗凸現胡河清毅然赴死与同样选择卧轨走到生命尽头的诗人海子,“殊途同归”的命运巧合。
胡河清除了年长海子四岁,出身背景略有不同外,无论从聪颖早慧,籍隶安徽这点上说,还是二位任教高等学府,勤于笔耕,同属“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前景普遍被看好的文学才俊。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几乎成为口头禅的诗句,出自于年轻诗人海子笔下。海子这位天才级诗人,原名查海生(1964—1989),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乡村人家。
1979年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大学期间以《亚洲铜》《阿尔的太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脍炙人口诗篇风靡一时。
1989年3月的某一天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年仅25岁。
从1982年至1989年不到7年的时间里,海子创作、出版了《土地》《海子的诗》和《海子诗全编》等近200万字的诗歌作品。海子离世震惊文坛,诗界同侪对其创作成就的高度评价余音绕梁。
相比较于海子,享有文学博士衔的胡河清即便在所谓文学重镇的上海滩,很难界定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与海氏有难分伯仲一说。为嘛这么说,盖诗歌琅琅上口,读者远超于曲高和寡的文学理论受众。
可我想说的是,只要细心研读年纪轻轻的胡河清生前写下几篇文字清新,意旨超凡的经典之作,方能体悟其思维表述之缜密精妙。
文艺理论颇有建树的牛人李劼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倘若胡河清不撒手人寰的话,他的金庸小说研究必定和他的钱锺书研究一样壮丽辉煌,成为他学术著述上光彩夺目的双璧。”
胡河清在世时生活学习、行为举止和在学术上有哪些建树?其身后又得到同道中人的如何评价?那还得从二十八年前,供职于媒体的本人去中山西路桥堍附近的华师大住宅小区,对王晓明教授一次采访说起。
那次访谈先谈些什么,后又说了哪些话,记忆十分淡薄。不过,从他那儿得悉令人惊愕,扼腕痛惜的悲催讯息——与其同一师门,钱谷融先生帐下的文学博士胡河清,一年之前选择放弃年仅三十四的生命年华。
访谈中,坐在客厅中央那块质地良好镶着花纹图案的白地毯上的王晓明,似乎仍未从痛失情同手足的伤感中走出来。他习惯性用课堂语言——南方国语对我说,他与王海谓、张寅彭教授三人通过募集款项,编辑一本名为《胡河清文存》集子。大致意思是想通过这一善举,让更多的文学读者记得在上海这座城市,曾有过一位不可多得的年轻的文学才俊。
记得在此之前,复旦中文系陈思和教授也曾约我去过他的书房“黑水斋”,赠予一套由其主编的“火凤凰新批评丛书”。开本不大,不过200P模样的这套丛书中就包括胡河清自选集《灵地缅想》。
《灵地的缅想》是胡河清生前唯一一部自选学术论文集。此书正式面世时,距作者离世已过去了8个月。
让我感到汗颜的是,与王晓明交流之前,作为跑文学、出版条线的记者竟然对胡河清和他的文学论著一无所知。特别不应该自己竟将“受之有愧”的《火凤凰新批评丛书》束之高阁,无从及时了解“学院派”胡河清及他专业上的建树。
时隔二十八年后,从埋藏很深的记忆中重新捞起胡河清“事件”,是因为近日读曹可凡先生发表“我与上海这栋楼里数位大家,有着或深或浅的交往 ”一文,由此及彼想到毗邻华山路那花木蓊翳,建筑典雅的中福会的那幢枕流公寓,曾发生过一个年轻才俊告别人世的悲催一幕。
修缮一新的枕流公寓顶层一景。
枕流公寓楼道一隅。
人生长河中难免会遇上险滩与漩涡,即便身处沪上百年名邸枕流公寓如徐铸成、朱端钧、周而复、叶以群等文化名流,57反右、十年WG熬得过熬不过来,史书尝有记载。
与所谓“运动性”诬陷摧残不同的是,胡河清完全是因为长期在缺乏亲情照拂的生活环境中,备感孤苦煎熬所导致心因性精神障碍,而常人又往往难以检讨救赎其苦痛之无力感。
“心因性精神障碍”一词,我是读德高望重学人王元化先生传记文章,才知晓医学上这一专业术语。
1954年,受“胡风事件”无辜牵连,王元化拒不承认诬陷之罪,在与外界中断的两年里,不堪折磨而患上心因性精神分裂症,1970年到1972年,又因隔离审查,宿疾复发。
王元化(1920—2008),男,生于湖北武昌。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著名学者、思想家、文艺理论家。被誉为“(中国)1949年以来学术界的标志性领军人物。
胡河清与学界前辈王元老罹患痼疾几乎相同,区别在于前者父母不在身边伴陪、疏导,及年长时又没有心仪的恋爱婚姻加持;而后者则完全是飞来横祸般的精神压力所致。也就是说,主客观因素不尽相同。倘胡氏有家人的照拂与必要监护,不至走绝路。
无论从生活阅历上说,还是就生命时序而论,那个天纵聪颖的青年才俊胡河清跟“爱的缺失”,尤其是领受不到“人生港湾”慰籍,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
02
“很久以来,他一直为失眠所苦。在那些没有尽头的长夜里,他必须悸痛地承受黑暗、孤独,丧失爱与生趣的虚空。他竟不能用睡眠和梦幻来拒绝他所面对的景色。”
上面这段引文是朱大可先生追怀生前好友胡河清的描述。读者大抵能从文字的简述中,了解英年早逝的胡河清缘于病苦,不堪幻听、幻觉诸般折磨与煎熬,遂有生无可恋之决绝。
王晓明在胡离去的第三天,极为伤感在键盘上叩击出:“在两天前的一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从他居住的那幢据说已有百年历史的公寓的窗口跳出,坠地身亡。”
也就是那次和王晓明的对话中,他给了我与张寅彭先生的电话联系方式。兴许是王晓明不愿多谈伤心的过往。而据事后了解,胡河清出事的那天晚上,王晓明即代表华师大及时赶到枕流公寓现场参与善后事宜。
那是极其惨不忍睹的一幕:胡河清直挺挺躺在雨水中,裤子的皮带解开着,上衣被捋到胸口。猜想这一切都是验尸的结果,竟没有人肯抬一下手替他拉上裤子,扯平上衣。经过漫长的等待,殡仪馆的车子总算来了,可随车的工人一看死者浑身湿透,就一迭声地摇头摆手:“这样湿的尸体我们不收,你们先把他拉出来晾晾干,明后天再说。”
现场幸亏有懂事的人急忙提示代表华师大的王晓明拿钱笼络那两个工人,他们的口气才软下来,同意由王晓明等校方代表动手将遗体抬进车中……
在王晓明看来,胡河清离世前几个小时,与之促膝长谈的张寅彭是最能谈出胡氏“临走前”心境状态。因此,他建议我去和张先生聊一下。
张寅彭先生与胡河清系上海教育学院(1998年并入华师大)关系相契的同事。按约赴茅台路张府,外表俊朗斯文的张寅彭掏出当时尚属名贵的“红塔山”,烟雾缭绕中我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事隔近三十年,很难回忆起来。好在手头尚留有张寅彭“痛哭河清”一文,兹录其文章起首两段文字:
“一日之隔,竟成永诀!(4月)十九日夜晚还在你床边,就着幽幽摇曳的烛光,细谈至油尽灯灭;天明再见到你时,面对的却是掐断了生命之脉的一尊干躯!河清,你何至于此啊!
“我知道,你的心很苦。在你辞世前的那一周里,断续寡寥的言谈中吐露最多的,便是‘心苦’、‘厌世’和‘乏生趣’这样一些灰蒙蒙的字眼。河清,你是何至于此的呢?”
胡河清出生在兰州一个“高知”家庭,用沪剧唱辞说法是“上无兄下无弟,像古庙旗杆独一根”。按说,出生后即被送还上海枕流公寓外婆家的他,庶几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小皇帝”。而且,与年长他几岁的大学同学相比,妥妥的应届高中生胡氏和恢复高考窗口期无缝对接,算得是一路顺风的时代幸运儿。
与胡河清相友善的学人圈,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孤僻和倔强,更不会将他划入迂腐刻板的“书蠹头”行例。相反,他对生活、交友和学问始终持率真的“入世”态度,“胡河清最不妥协的就是与平庸的交战。即便是如陈村那样的朋友,倘若写出庸俗文字,他也不留情面”。胡河清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篇文章名曰“京城两利嘴”,汪洋恣肆纵论王朔、刘震云的文章风格。
1986 年,李劼(左)与胡河清在静安区上海第二工业大学。
上师大中文系同班,长他几岁的李劼同学在图书馆遇到正在刷刷疾书的胡河清,不禁好奇凑上去打探写什么高头讲章。原来当时正是《中国青年》杂志围绕潘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一文大讨论征文活动。李劼征得胡的同意,拿过文稿一看,竟发现胡参与讨论的稿面字迹清晰,无半点增删涂改。遂大为惊奇问道,文章何以不打格楞一气呵成?胡回答说,假若写作中一有修改,他就写不下去了。
1995年笔者(右)和李劼在奉化溪口雪窦风景区留影。
或许是亲眼所见“文思泉涌”的缘故,李胡两人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据说,李劼研究生毕业留华师大任教,极力撺掇比他年轻几岁的胡河清报考自己导师钱谷融门下博士研究生。
李劼后来深情地回忆说,“自他家老人过世,唯有他孤身一人以后,我每年都邀他上我家过年。当他如我家的一个家庭成员,与我家人一起谈笑风生地吃年夜饭时,我发现他们全都喜欢上了……”
03
说胡河清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是因为他的博士论文《论钱锺书》得到学界的普遍赞誉,钱老本人亲笔回信激赏之,以示相知与相通。钱老用“追寇入巢”高度评价胡河清持之有故、治学严谨,沉郁之中跳跃着活力的著述质量。
钱钢先生在《胡河清的钱锺书研究》一文中,言简意赅道:“读胡河清的文章绝对是享受,敏感,生动,独到。他讲究文章作法,桐城古文,三四十年代的名家散文,尝心向往之,体会不浅。”
从《胡河清文存》全貌上看,无论是情感表述,诗性氛围,还是审美批判,理论阐述,无不闪现章法、理义通透的亮色。
胡河清在文学批评方面有较为深厚的理论功底,可他对所谓的作品研讨会向来持恕不参加态度,实在推辞不掉,也就猫在会议室角落,装着洗耳恭听的样子。
对花拳绣腿,自以为是的“海派”,胡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用其挚友李的话说,胡河清痛感所谓“海派”作家在文化上的造作,在处世上的虚伪,在艺术上的苍白,在生命状态上的萎顿。“因此,笔锋所至,毫不容情。”
是的,胡河清在“上海文学创作中的‘海派’文化品格”一文中指陈,卑微的犬儒主义之“海派”文化由于殖民地的屈辱地位,以及封建文化的遗传,往往具有一种极其势利、肤浅的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倾向——“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春日才会翩翩展翅;一旦风云骤变,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如今,不要说普通的文学读者,即便是大学中文系的莘莘学子也未必听说过胡河清这个名字。然而,在这位知晓度偏低的文学博士、华师大中文系年轻教师的身后,所引发的文学论著出版史上绝无仅有的个案,至今仍保持着无人逾越的一项纪录。
那还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也就是胡河清离世周年之际由王晓明、王海渭、张寅彭三人发起募捐出版《胡河清文存》低开高走的曲折过程。 
1996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在胡河清谢世两年后推出《胡河清文存》封面秀。
在胡河清生前,由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担纲主编的“火风凰青年评论家丛书”,其中就选辑了胡河清论集《灵地的缅想》。而出版社编辑意见是让作者胡河清稍作删节,胡则不愿对理论观点作“自我阉刻”,就此,《灵地缅想》被编辑凉在一边。及至听闻作者绝尘而去,学林出版社迅捷通过“终审”,一字未改予以精心排版……
王晓明他们为了更加集中反映其师弟在文学批评领域颇有见地的理论成果,将胡河清生前散见于《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研究》《当代文艺思潮》等核心期刊文章,另行结集出版一本《胡河清文存》。
而出版社方面基于当时对发行量的担忧,明确表示了“风险保证”的想法。饶是如此,王晓明他们便在华师大中文系内,发起了师生共同募集专项出版赞助的倡议。
不料,这小范围的倡议一经传播,包括在校留学生、外面高校相关专业人士,甚或读过胡河清论文的海外学者纷纷伸出援手。尽管王晓明他们一再重申学生捐款的最高限额,“可是,就有许多学生一再要求超出这个限额”,甚至已有200多人参与募捐,所需资金绰绰有余的情况下,仍不断有人打听募捐的渠道……
没有想到的是,《胡河清文存》一经出版,市场(读者)反响远远超出了原先的估计,丝毫没了风险之虞的出版社,很快作出退还赞助款项的决定。
更让人欣慰的是,之前出版胡河清《灵地的缅想》的出版社,根据市场反响再次加印,河北教育出版社则在胡河清的周年之忌,出版了他的《真精神与旧途径》(胡清论文集)。
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真精神与旧途径》(胡清论文集)的封面秀。
2014年《胡河清文集》(上下卷)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图书。
透过《胡河清文存》出版资金的募集及先抑后扬的出版过程,不仅反映了人们为原本可以在学术领域取得更大成就的青年才俊,遽然弃世而倍感痛惜的真实感受,更是彰显了人们对生命陨落的敬畏,对这个时代尚存着的文化创造、精神价值和智慧活力的褒扬。
作为胡河清先生的读者,我想说,胡河清融会贯通的学养功底、清新灵动的文字功力,至今仍在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学人之上。我以为,出版其《文存》,既是别具一格的文化呈现,又是追怀“文化种子”胡河清的特殊仪式。难道不是吗?
人生物语 | 沪上“海子”——胡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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