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文琪,家住新华路附近杨宅路。上海市新华路原长新中学73届4班学生,退休前先后供职《劳动报》、《上海商报》。上图摄于2017年新疆。
早年西法华老房子里的深宅大院
杨再生,没错,是个人名。 

1966“文革”元年盛夏一个晌午,热辣辣的太阳光底下,五六十岁模样、胸前挂着“牛鬼蛇神”招牌的杨再生在“造反派”吆五喝六声中,手上还没闲着,敲着破铛锣游走在那条台硌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惩罚性质的“游街”。那年本人年方十岁,知道了人之霸凌暴虐是那么地有恃无恐兼堂而皇之,而受侮辱损害者又是那般命若蝼蚁,阿弥陀佛。
上图:杨再生夫妇年轻时合影。下图:杨再生夫妇所生四子五女。老照片提供:杨再生外孙周志强(长新中学78届学生)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之所以还记得那个杨再生的名姓,是因为我小辰光的住址叫杨宅路。据说,该路名缘于那一带早先最大宅子是杨府,也就是说杨再生老先生的父亲或祖父置业在先,路由宅而得名。这跟上海滩老城厢“咸瓜街”“蔑竹街”“面筋弄”“火腿弄”等地名差不多意思,只是在瘸里拐弯的羊肠小道中提供识别方位的文字符号,没有贵贱之分。而这个对杨老先生没有任何功利可言的“名堂”,却使他备尝“游街”之屈辱,岂不比窦娥还冤。

图片摘自《图溯上海》
原先宽度不过五六公尺的杨宅路北起法华镇路,南讫沪杭线左首,总长500公尺左右。沪杭线至凯旋路那一段尚不足百米,两边分别是棉絮工场和木材堆栈,几无住户。凯旋路至新华路那段零零落落有三四个门洞,总计也就十来户人家。住户最为集中的是新华路至法华镇路的这一段,起首是一幢类似“七十二家房客”的三层楼建筑“知音邨”,走过N型弯道,接近法华镇路有一栋规模不小,红灰砖块相间的楼房,户主姓黄。大头大脑的黄老爷子早年在法华街种德桥交叉口置有五开间门面、专营烟酒食品的“家和”商号。由南往北沿途除几十户住家外,小小的区段中还有杨宅路小学和皮革化工厂的门牌,为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台硌路平添了小小的声势。杨宅路从行政关系上说,隶属“西法华”——西镇居委会管辖。
“西法华”名号盖缘于法华镇路的西段,总长度约五华里的法华镇路分为西镇、中镇、东镇三大地块。据史书记载,法华镇肇始于明朝嘉靖年间,距今已有670年历史。民国17年(1928)划入上海特别市,改为法华区。小辰光曾听老一辈念叨“龙华的桃子,法华的蚊子”顺口溜。那大概是指民不聊生的旧社会,法华镇有一条贯穿东西的河浜,日益麋集的居民人口习以为常将垃圾脏水往河里抛扔,久而久之,恶臭熏天,俨然成为蚊蝇家园。
当年法华镇贯穿东西的臭河浜,
据方志记载,1958年起,政府作出填埋“法华浜”决策,当时的做法是在附近的“法华公园”开挖人工河,回填“法华浜”。可以想见的是,那年那月几乎没有任何开挖机械,全凭洋镐、铁锹、畚箕、箩筐、翻斗车,人拉肩扛蚂蚁啃骨头般,愣是将“法华的蚊子”赶尽杀绝。学龄前的我曾记得走过“东法华”,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约约瞅见尚未完全填埋的溪流泛着阵阵黑臭……

上图:当初开挖人工湖,用泥土回填“法华浜”造成的法华公园。
中图:参加填浜造路的劳动者。
下图:填浜造路后形成法华镇路的面貌。
法华镇环境治理的明显改善是上海滩这座城市走向现代文明的一个缩影,从由西往东河浜填埋的工程顺序看,商业集中的“西法华”占得先机。再有就是历史悠久的法华镇的中心区域大致就在距杨宅路仅一步之遥的法华镇路与种德桥路交汇处,也就是所谓的“西法华”一带。
这么说的理由是,“西法华”集合了与平头百姓“开门七件事”密切相关的商铺集市。这里不仅有粮油、食品、煤球店,有专营锅碗瓢盆的杂货店、日用百货、五金电料商店,有菜场、肉庄、酒肆、餐馆、点心店、茶室和浑堂(男子浴室),还有鞋帽店,绸布店、中西药房、照像馆、文具店、理发店和成衣铺。
前面说的那个被“游街”的杨再生老先生在“西法华”街上有间茶叶店门面,记得店铺门前有两层台阶,店堂货架上整齐摆放着一只只约六七寸口径的乳白色筒状搪瓷罐,罐顶有密封性良好的盖子,筒身印有靛蓝色“雨前”“旗枪”“屯绿”“云雾”一类的楷书字样。差不多跟隔壁的小百货店、棉花店一样属于夫妻老婆小本经营模式,可看上去杨记商号更显静谧干净,而且与隔壁商号买卖不同的是,按茶商行规,清明季节新茶上市价钿贵一点,往后个把月渐次将价钿降下来,会计算着过日子的街坊邻居宁可买不是时鲜货,口感稍差的茶叶。指望不了“多拉快跑”的老杨头日复一日悠闲坐在店堂里吧唧吧唧抽着水烟,突然来了这么个史无前例的“文革”,受到“游街”冲击、羞辱的杨再生就此一蹶不振,“西法华”版图上不再有茶叶商号。
据知晓杨再生“原罪”的街坊说,杨家并非他这么一个子孙。就在杨宅路头上左拐的法华镇路上依次是开“家和”的黄家,子孙繁衍的马家和杨姓人家。这三户联袂而居的人家,无论是从房屋建筑面积,还是从家族人口规模上看,大抵是“西法华”世代相传的原住民。尤其是杨家有一个进深颇大的宅园,建筑风貌虽说显得陈旧,但七七八八的房间数量常人搞不清楚。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好几个杨姓姑娘在自己老宅结婚生子,想当年杨家底子应该不错,阵势决不简单,我所熟悉的“老竽头”和陈姓同学的母亲统是一根藤上的“杨门女将”。杨宅路名号由这种大户人家而来似无疑义,而独有杨再生老先生领受“游街”,真乃倒了八辈子大霉。
马家啥个底子,不甚了了。不过小辰光经常看到人称“马阿大”的老人家整天灌黄汤似地挂着笑吟吟的一张脸,和我一般年龄上下的马姓子孙也不在少数,马家最出名的是老太太活到九十九岁,那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普遍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水平,马老太可以称得上创造了“西法华”人的长寿奇迹。
老底子的法华禅寺(遗址在今法华镇路525号,图片来自网络) 
相对来说,记性不怎么差的本人对“家和”老板黄先生印象比较深。在杨宅路头上转弯角上有一间“万和”商号的堆栈,大概是自己学龄前阶段,经常看到上了年纪依然大头大脑的黄老板坐在板凳上整理商品货物。其时,“家和”已收归国有,老板也就成了店小二,只是年事已高的黄老先生体力有所不济,被安排在商店堆栈中做些轻松零星活。去年年底一位走仕途的李姓同学溘然去世,在告别仪式上,李同学的未亡人坐在轮椅上,至于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抑或一无所知。据云,这位“家和”老板的小孙女才五十来岁就患上阿茨海默症,李姓同学生前备尝生活之煎熬,殊为叹息。

“西法华”类似于“家和”黄老板经历的人何止两三个,“家和”商号处在种德桥路和法华镇路拐角,门面敞亮,沿法华镇路市口这边依次的“长宁区第十三粮食店”、金门理发店和“正兴馆”。
“正兴馆”是正宗本帮菜代名词,从前辰光上海滩名号为“正兴馆”的店堂不在少数。而“西法华”这家老字号店堂大概也就能放五六张八仙桌,规模是小了一点,但平心而论那个时候上得起馆子的平头百姓也不多。好在物以稀为贵,这家“正兴馆”生意不错,除了堂吃,还可外卖。拿个钢精锅花0.15元买上一碗油漉漉的黄豆骨头汤,0.35元可品尝有几块肚片、鱼片杂以洋葱之类的“炒三鲜”。按说“后厨”闲人不得入内,可那个时候不怎么讲究规矩。譬方说,家里来客人,你可以像去居民食堂打菜似的,提溜着碗盏、钢精锅,花塊把钱买好筹码,径直穿过店堂,在后厨依次等候配菜、烹饪。灶台上的大厨颠勺、刷锅、添油加料,忙得不亦乐乎,脖子上挂着已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毛巾,时不时用来擦拭汗涔涔的脑门。“正兴馆”小锅菜味道当然比居民食堂大锅烧煮好得多了,近悦远来,顾客盈门。
“正兴馆”和“家和”、杨记茶庄同样性质,只是前两家被公私合营后,老板不再有说话的权利。“文革”初期,乌合之众的几个造反派虚张声势地批斗腰板笔挺的“正兴馆”老板。孰料,“正兴馆”两个亭亭玉立千金小姐也决不含糊,当场和“造反派”开展面对面的辩论。兴许,两位高中生模样且有颜值担当的“千金”既有“革命理论”,又端庄大方凛然不屈的气势起到作用,击退乌合之众嚣张气焰,腰板笔挺的老爷子才免遭杨再生似的屈辱。
杨再生后人,左起杨再生次子杨炳臣、三子杨炳豪、四子杨炳友。老照片提供:杨再生外孙周志强(长新中学78届学生)
紧挨“正兴馆”边上的那家门柱始终转运洞红白相间眼花缭乱的圆柱体灯管,不说你也知道那是理发店独一无二的标识。这家大都说苏北口音的理发店师傅统一穿上标有“金门”字样的白大褂,店堂也还干净整洁,两扇玻璃弹簧门似隔断外界的喧嚣,尤其是在寒气逼人的冬季,由于弹簧门有防风防寒功效,再加上洗头热气升腾和电吹风所散发的阵阵热气,店堂里始终飘浮氲氤暖意,通常上这家理发的大人小孩都得做好先来后到等候的准备,店堂里也备有连环画、报纸一类的读物,等候的顾客也不觉得怎么落寞无聊。其实,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除了像“金门”理发店外,“西法华”地块至少还有两家理发个体户。
当年生意兴隆的金门理发店  (图片来自网络)
小辰光家里经济条件差,上“金门”理发真乃是少之又少。那儿起板价0.25元,而去“知音邨”这边的“小剃头”家理发只需0.15元,无非是卫生条件差一点,缺少那种暖意融融的享受。“小剃头”其实也是上了一点年龄的理发师傅,早年还曾雇佣过一个叫“小陆子”的扬州老乡。“文革”之前,“小陆子”被接受至国棉廿一厂理发室工作。不然的话,剥削阶级这顶帽子够“小剃头”喝一壶的。
“小剃头”技术水平如何,没法评说,反正觉得这位老兄对0.15元的小生意比较敷衍,电动剃刀三弄两弄,毛巾一甩算打发了。“小剃头”摊子不大,口气不小。伊有“老烂脚”(静脉曲张)炎症,偶尔关门休养。炎症稍有好转,又神气活现地用一口扬州话说,添哈(天下)剃头滴全撕光,让我一个人做生意,每天只剃八个头……呵呵,“小剃头”的意思让伊独家经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看不顺眼给多少钱,不理就是不理。牛B哄哄,伊当做0.15元小生意似地毛巾一甩,哼,“添哈”哪有这等便宜事情。
从前的“西法华”不乏有类似的建筑。(选自《张寿椿水彩画》)
近二三十年来,法华街随城市建设面貌日新月异的发展,那儿愈发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尤其是原先杨宅路朝西地块建成高档楼盘后,俨然融入所谓的黄金地段。入住黄金地段自然是相当有钱的人家,从前辰光“西法华”非但有钱人家凤毛麟角,行政级别够得上档次的达官贵人似乎接近白板。
“文革”那阵,听说出了个叫戴立青的“工总司”常委。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曾请教过“西法华”同学,勇明兄告诉我,戴某那家伙原住在“西法华”转弯抹角的侯家弄。我是记得去“侯家弄”的便捷路径是穿过种德桥路21弄,兜兜转转,经过一座类似祠堂的建筑,那是原先“西法华”最高行政机关——西镇居委会所在地。径直往前左转,那儿有几幢别墅建筑,戴某究竟是别墅出来的,还是别墅附近的陋巷出来的?想来,别墅出来的人,“造反”机率不大,也就是赵老爷斥责阿Q不配姓赵的意思。
“西法华”那些事儿,当然远不止上面这些内容,啰啰嗦嗦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竭诚冀盼“西法华”老乡指导补正。
                                                                        2020\圣诞\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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