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的小亮哥携夫人东赢故地重游。 
亮氏兄弟并不姓亮,只是他们名字中都有一个“亮”字。我与亮氏从小是一个宅园里的邻居,哥仨分别长我十至四岁不等。“文革”伊始,哥仨分别是大学、高中、初中学生;而我只是小学三年级的小朋友。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大我四岁的小亮哥仍住新华路老地方,可以说是原拆原建升级版的“原住民”。不似我等作鸟兽散,早已离开蜗居二十多年的老巢。
亮氏哥仨摄于上世纪60年代。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六十多年只留下斑斑驳驳残缺不全的记忆,能不能准确“还原”自己童年的故事,不是太有把握;但我会努力回望、寻找那段岁月中被称之为“初心”的印痕和体验。
渐入老境,每每想起那个宅园的历历往事,想起那座门洞的家长里短,想起清贫、逼仄的生活境遇,想起小时候幼稚而又淘气的成长岁月,恍然如昨,禁不住唏嘘叹息。
那是一幢始建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石库门建筑。门洞里的第二栋建筑上下两层,中间客堂间,两边厢房一隔为二。按设计布局看,这儿理应是房东主人起居区域。而亮氏等邻居住在前一栋净高5米、具有鲜明石库门气派的厢房。
坐北朝南的前客堂,一溜排门。排门上半镶格子玻璃,通透明亮。“嘎磁”一声,门档一侧上下分别凸出一截圆疙瘩,严丝合缝嵌入门框凹槽,近似轱辘滑动原理。开闭方便,犹如一道活动屏风,连同规整的前天井,足有七十多平方大小。小时候听女房东“忆往昔”,宅园刚落成那会儿,请来申曲(沪剧)名家、丁是娥师傅丁婉娥唱堂会。高墙耸立的前天井外,花岗石垒成门庭紧裹两扇黑色厚重的宅园大门,院外一侧另有连通后天井的边门,我们通常由此进出。
亮、徐两家是房东的第一批租客。房东家殁了“顶梁柱”后,生计日蹇,迫不得已将后面那栋楼房租赁出去。那大概是1951年左右,我等几户“迟来者”才和亮哥他们有了邻居缘分。
亮氏母亲在库门前的老照片。
房东主人原是市中心八仙桥一带开小儿科诊所的陈姓名医,辛辛苦苦号了无数小孩的脉息,积攒起小山般的手写处方,换回那座石库门没几年时间,积劳成疾,一命呜呼。房东遗孀靠收几个房租,勉勉强强维护一家子还算体面的小康日子。
门洞里无论大人、小孩,抑或街坊邻居都称呼房东太太:“大大姆妈”。女房东大字不识几个,但极有眼光见识,鉴貌辨色能力超过庸常之辈。这可能是起伏波折的生活磨砺带给她的生存智慧。
亮氏哥仨可以证明女房东的行止,在二十多年邻里相处中,从未见过老人家与别人斤斤计较,更没看到过脸红脖子粗与人“吵相骂”。1956年“公私合营”后,房东产权归房管部门所有。原先手头还算阔绰的女房东仅靠区区几个定息钱,日子渐渐过得那真叫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从前每逢祭祀节日,“后客堂”长桌上放满菜肴供品,酒盏碗筷式式齐全,点烛燃香,鞠躬下跪,甚或请来和尚“唵嘛呢叭咪吽”,一派道场模样。后来就再见不到类似仪式,反倒会看到寄售商店派人“造访”女房东,先是运走镶嵌大理石图案的红木太师椅,过段时间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壮汉,“吭唷、吭唷”抬走挺沉挺沉的紫檩梳妆台、雕花大床,记得最后搬出石库门的是三开门的紫檀大衣柜。直至“文革”风暴乍起,女房东作主,嘁哩哐啷取出包括原供奉前客堂上神龛中肥头大耳坦胸裸腹的弥勒佛在内的一批瓷器家什,堆放后院空地上,乒乓乓乓砸得稀巴烂。我不能确定其中是否有明清时期的老古董,但现在想来,那都不是凡品。“文革”暴殄天物,民间“宝藏”遭大殃。据女房东晚年说,她唯一小心翼翼收藏了夫家留传了几代人的“宝物”,那是一件镶有金丝的织绵锻袍子。
水粉画《石库门》 作者:张寿椿。
俺穿“开档裤”的那会儿,也就是全民动员大炼钢铁的1958年,离石库门8公尺的街沿边,原先还有一道三米多高的场院围墙,不知什么部门没得商量一声令下,三下五除二就给扒去砌“短命”的炼钢炉了。裸露在外的那块开阔地,从法理上讲,仍然是石库门的“领地”。以后被逐步建起公用给水站、公共厕所。而亮哥他们凉晒衣被的空间变得格外局促。
局促归局促,虚荣心还是有一点的。我曾在一篇感言中,不无吹嘘地把逼仄局促的陋巷说成是“学区房”,这应该没错。那条不甚宽敞的台硌路对面,就当时来说是一座规模还说得过去的小学。至于教育资源够不够优质不好说,近水楼台则没得说。
亮氏大哥一代当属“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是不是这所小学出来的,我不甚清楚。老二、老三从名分上算是我们同一所小学的校友。依稀记得自己二年级时,小亮哥红朴朴脸蛋和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身着白衬衫,臂佩“三条杠”。当时感觉上,仿佛是自家人似的,心有窃喜焉,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转年,考上重点中学的小亮哥和全国人民一样,遭遇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
上世纪80年代小亮哥因公赴日工作照。
今年(2019)刚交“夏至”,微信流传“斗蹔蝍”(蹔蝍,蟋蟀也)视频。老来闲着没事,跟小亮哥微信互动聊“蹔蝍”往事。相关教科书称,“蹔蝍”比“山顶洞人”更早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迄今已有一亿多年。“蹔蝍”打斗桥段则见载唐宋笔记小说。
记得“文革”头两年,几个小伙伴套个裤头,无忧无虑趁夜幕降临时跟着小亮哥去伊犁路虹桥路一带农田搜捕“蹔蝍”。有这么一回,正在搜捕兴头上,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好,出了状况!我们已遭遇农民兄弟的围追堵截。瞬时,我们赶紧收拾起捕捉工具、“战利品”,撒腿就跑。不料,眼前一条宽约两米的沟渠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倘我们的人马一跃而过,仍有落荒而逃的希望。但我毕竟人小,胆战心惊不敢冒险。小亮哥略作犹豫,伊想万一侬这个小阿弟失足落水,闯下穷祸怎么办?遂放弃逃跑计划,甘愿束手待擒。结果可想而知,被收缴“战利品”、搜捕器具,垂头丧气往回走的路上,小亮哥嘟嘟囔囔,大意是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带侬出来,懊恼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在我内心则更有那种“俘虏”般的屈辱与沮丧。
小亮哥和他的小孙子。 
现如今,我们下一代“80”“90后”玩得都是高科技电脑游戏,对“斗蹔蝍”这种土鳖玩法,大概不会重复“昨天的故事”。可想当年,“斗蹔蝍”那绝对是盛夏时节弄堂陋巷一道绕不过的民俗风尚。通常同一门洞,或相邻的伙伴会把捕将回来的“蹔蝍”放在泥盆里捉对厮杀。这种打斗形式,也就是练兵热身的意思。真正的蹔蝍打斗则摆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斗士姿态,专挑外头人“约场子”。不过,那个时候除个别嘴上长毛的油腻人士偶尔赌几根香烟铜钿外,青少年之间的约战大都有点“费厄泼赖”精神,仅仅就是过把“荣誉”的瘾。
亮二哥就属于石库门里过把瘾的“带头大哥”。夏令时节,西起新华路知音邨,东至法华街种德桥,方圆一个居委的地盘,由若干片区“带头大哥”遴选三五只骁勇善战的蹔蝍相互厮斗。说是虫子比拼,实则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别苗头”,看谁“斗”得过谁。
不同于“仇家相见,分外眼红”的鸡犬互厮,蹔蝍打斗完全由人操控。虫儿由主人手上那枚“草芯”逗诱,弄得盆中“选手”奇痒难忍,恼怒不已,进而蠢血沸腾,闪转腾挪,张牙舞爪,发出挑衅般的“??”厮鸣。每每“约场子”,亮二哥这边有前呼后拥的伙伴助阵,彼方同样会有起哄的随从。“对决"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密匝匝观战者。双方“选手”利齿尖爪犹如真刀真枪,矫健灵敏,一往无前,看谁笑到最后。这边没有也不需要输赢裁量,毋庸担心“黑哨”,胜家嘚瑟,败者哀鸣。
斗蹔蝍”(蹔蝍,蟋蟀也)。
亮二哥常有嘚瑟胜绩。那些胜绩并不是说他玩虫资质有多深,运气有多好,而是他在家里做了别人没有在意的“功课”。不知他从哪儿借来残破不全的旧籍,抄写蹔蝍斗法的秘宗要诀。从虫的鉴别挑选、喂养调理、训练规程等基础知学起。读过蹔蝍兵法,学以致用与全凭好胜兴趣PK,亮二哥显然比别人占得先机。还记得他抄写完毕,秘不示人,更别指望他与别人分享。有鉴于此,谈及当年渴望“得胜归来”话题时,俺极为“慷慨”地将石库门“蹔蝍”首席玩家的称号给了亮二哥。
要说这位二哥,待我还真的不薄。八十年代头上,俺结交了一些文学爱好者。说来又怪可笑,自己就跟上篮都不会,就想打比赛的二愣子似的。当时文具店有买信纸般大小的500格小文稿纸,我却嫌其小里小气,缺少天头地脚的删改空间。适逢在部队服役几年回沪探亲的亮二哥,我向他提了个毫无道理的要求:您这边16开的文稿纸有吗?印象中,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孰料,一个月后十分意外收到他从部队寄来一摞16开大文稿纸。欣喜之余,我就想等哪天自己像像样样写下成气候的稿子时,才配得用“16开”。不久,我调入一家做文字工作的单位,写些鸡零狗碎的稿件有300格的专属文稿纸。90年代头上,实行无纸化办公,文稿纸俨然成为文物。但我一直珍藏着那摞“16开”。我想,当年亮二哥从千里之外给我寄来的又岂是简简单单的“16开”?抑或他对曾经的邻居小阿弟有所期许,至少不想看到我将来成了庸常油腻之徒。说来十分惭愧,始终没能等来自己“像像样样”的那一天。
小亮哥与亮二哥(右) 
 “文革”初年,亮二哥已是堂堂高中生,而我才区区小学三年级。换在今天,高中生和小学三年级玩得到一起,难以想象。可能是这以后一两年的时段,我还确实尝到年龄不对称的受挫感。二哥说要带我去南京东路“中央商场”买矿石机零件。十一二岁的我屁颠屁颠跟着从西法华走到江苏路,足有三站地。然后他在一个陌生的弄堂口跟我说:“侬转(回)去吧。”原来他约了高中同学去南京东路,我却木知木觉充当了半途“同路人”。不过平心而论,从来没感到二哥耍弄过我。那年代不管高中生还是小学生,待遇一致:没得课上。无趣的时日偶尔扯蛋解乏寻开心,当不得真。
前十年,在一老邻居治丧场面上,见到亮二哥。那会儿他还没有从岗位上退下来,二哥不善摆谱。熟悉他的人能感觉他平和、低调背后的率真与担当,一如当年玩蹔蝍时不喜张扬的睿智与执着。
作者近照
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亮大哥,胸佩白底红字“同济大学”校徽,在一个三年级小朋友看来,不啻是仰望星空似的。“星空”其实也是平常人,和邻家小阿弟一样吃菜泡饭、烂糊面,那年代就这么个生活水准。亮大哥勤勉、本分,为人热情,记得暑假里还带讲一口实骨挺硬宁波话的“小平头”同学上他家体验上海人的蜗居生活。
那个时候的大学生也从不娇生惯养,亮大哥在家能帮助父母分挑家务劳动,拣菜、煮饭、生煤球炉等家务活,样样做得来。偶尔碰到中国Ⅴs阿尔巴尼亚或朝鲜、罗马尼亚体育比赛(当时就这么四五个社会主义国家和我们打比赛),电台有同步讲解。我就跟“蹭戏”似的,早早待在前客堂亮氏饭桌边,亮大哥会掇出他家老旧的无线电调到那个频率,与众邻分享。记得其中一场女篮比赛实况转播,有一国手叫方凤娣,也就是现在篮协姚主席的母亲。
亮大哥毕业分配在南京一个叫江宁的地方工作了好多年,70年代末回到上海,后来就成了建筑勘察专家。由于年龄、知识、社会见闻等各方面差距,我对亮大哥没有太完整的印象。不过,“文革”那会儿不知为了什么话题,他竟跟十二三岁的我说过一句近似掌故的话,时隔半个世纪仍记得“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这句朴实而又蕴含哲理的话。应该说,亮大哥是一位严谨正直而又抱持“有教无类”的良善人士。
一转眼,自己磕磕绊绊走过了六十多年的人生历程。愚钝如我,见识浅陋,还多多少少从亮大哥那儿懂得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学会了起码的观察与思考。近年来摇唇鼓舌糊弄世人顾不得托下巴颏的“砖家”,简直到了层出不穷的地步,金某人“双赢就是赢两次”,明显是戏谑之语居然登堂入室;又是什么“和亲”战略,挨得上七老八十糟老头嘛事?更有甚者,某基金首席经济学家吆喝“把钱花光……”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经。谗言佞语大行其道不是什么好兆头,换成像亮大哥他们干建筑勘察这一行也这么糊弄,地基、结构、施工质量恐怕大成问题。据说,年逾七旬的亮大哥至今仍未闲着,作为建筑领城的工程勘察专家经常应邀出席重大工程的论证与咨讯。
科学领域来不得一丝一毫的假大空,经济学领域同样容不得“水货”,三天两头整点“浑元形意拳”,消费普罗大众智商那是会有报应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亮大哥在我心中占了很大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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