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与南通大哥哥(图右)摄于2005年。
相识且相知的朋友经常通过微信给我发一些诸如南通建机场、通高铁等普大喜奔的讯息。意思很明确,让我分享与有荣焉的感觉。
是的,南通与我生命有点关联,那是我母亲的出生地,是大姨妈、二舅他们居住地。听说我三岁那年就随母亲去那探视无缘谋面的父亲,迄今去南通的次数不下半百矣。不说对南通了如指掌,至少在那通衢大道、老街陋巷留下一些记忆碎片。
1956年农历正月,本小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家父因故先一步被羁身南通这个他曾效力的地方。所以,才有了三岁小儿郞与父亲的初次见面。也正因为见着了用北方话说的老儿子(幺子),了无生趣的父亲给我外祖母留下“托孤”信函,绝尘而去……这等伤感事不说也罢。
年长我十三岁的守信哥哥是大姨妈长子。自小到老,俺家四兄弟一直毕恭毕敬叫他大哥。父亲殁了后,在街办工厂挣一份薄薪的母亲早出晚归独自一人抚养四个“光郞头”,忙都忙不过来,哪来时间顾全子女教育、品行引领,除了给我们讲诸如“戏彩娱亲”“卧冰求鲤”真善美的传统桥段,断然不可能带去海洋馆、博物馆参观学习。不过,母亲有她独特的教育灌输方式,那就是常常用“大哥哥”自觉自律的现身说法督促勉励我们,差强可算作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意思。
而远在南通的大姨妈也常常给她“四妹”写来家书,表达关切。我上中学那会儿喜欢打球,体力透支,常常有“小舌头耷下来”症状(扁桃腺发炎),从事医务工作的大姨妈知道后就来信叮嘱母亲带去医院做切除手术,并强调说,扁桃腺发炎会引发心脏方面问题云云。
2000年,大姨妈(前排中)和儿媳们的合影。
2009年,年届九旬的大姨妈参加“纪念王宾逝世100周年暨张謇与王宾学术研讨会”一景。
年届九旬的大姨妈欣然为“纪念王宾逝世100周年暨张謇与王宾学术研讨会”手书真迹印影件。
受姨妈之影响,“大哥哥” 但凡公差来沪或我们去南通,总会抽出时间跟小老弟们“嗄讪胡”(聊天)。真要说起来,大哥哥与我存在着明显的代沟,而大哥哥跟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姨父 “ 一式似样 ”(极度相似),温润平和不善言表,内心则对我们充满关爱与期许。
记得我十岁那年在南通,姨妈逗我说,南通有火车啊,你没听见火车鸣笛?姨父一口上海话说姨妈,伊是老实人,侬勿要骗小孩。
大哥哥同样以和风细雨态度对待我们,他之所以跟小老弟“嗄讪胡”,无非是想了解、减缓我们在成长方面的困惑……
十多年前,听说大哥哥罹患重病,二哥文杰和我赶去南通直抵病房探视。那天,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哥正接受术后创面换药,他刚看到我们踏入病房,就急忙示意我们留在门外。
按理说,创面换药为免遭感染,外人不得靠近。而那一刻我看到大哥哥差不多像是从病床上跳起来的应急反应,不禁猜想——莫不是急于遮蔽的下意识。抑或在他观念中,就是应该对我们有所体恤与帮助才合乎情理,怎么可以让小老弟看见他那虚弱的状态。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对与不对,反正那一刻,自己心里酸酸涩涩,难道在大哥哥困厄时刻,我们竟无动于衷?
那是在我十三岁时的暑假期,大哥哥来沪出差住福州路吴宫旅馆(今吴宫大酒店)。尔后,他来我家对我母亲说,带文琪去南通度暑假。
当时,上海去南通唯一交通方式就是从十六铺大达码头搭乘东方红长江轮。轮船晚上10:00起航,翌日清晨抵达南通。
那天大哥哥带我上船,轮船还未驶离黄浦江水域,他就在四等舱床铺躺平,让我睡在他的脚跟头。当时买得一张是有床铺的四等舱1.5元,另一张是通铺1.2元,将就挤一下睡个囫囵觉,南通也就到了。
乘“东方红”轮对我而言,熟得不能再熟。可我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学生仔,又是兴高采烈出远门,静不下心来的本小子在轮船舷梯上上下下来回穿梭,看浦江两岸霓虹闪烁兴致盎然。近吴淞口时,杨浦发电厂,高桥炼油厂等昼夜连轴转的国企璀璨灯火渐渐淡出视线。下半夜回到船舱,大哥哥汗涔涔睡意正酣,我怕自己睡相不雅惊扰他的清梦,于是又不知疲倦游荡于船舷、船舱走廊……
早年往返上海/南通的“东方红”客轮。
船外乌漆麻黑,除了天上星光点点,就是长江奔流不息浪花声。可我实在没有“睡脚跟头”的习惯,而且在我印象中,之前几次去南通都是 “ 五等舱 ”。
五六岁那年,清楚记得 “ 五等舱 ” 就跟难民似地挤挤挨挨席地而坐,用张废报纸垫在冰冷的船体铁板上,后来才算有了长条靠背椅。
“东方红”上海往南通方向行驶,用船员的行话说是“上水”,即逆水行舟之意,时速不会超过20公里,好在两地也就110公里距离,捱到行程终点南通码头不至于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那应该是1969年的暑假期,大哥哥下面几个弟兄不是在苏北插队就是在千里之外的陕西当大夫,姨父姨妈还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尤其是大哥哥儿子小曦刚出生不久,日子过得已够忙碌,再加上来了我这个“小把戏”,不纯粹添乱吗?好在大哥哥岳丈原是南通大户人家,“瘦死骆驼比马大”,在端平桥人民路上由一幽静甬道的腰门进出,里边则有一长溜坐北朝南的平房。当时大哥哥暂寓此地,捎上我在此蹭吃蹭住。周六晚,姨妈把我领回熟门熟路的“大巷8号”过礼拜天。
“大巷8号”留下我太多的记忆。6岁那年母亲带去那消遣,大约是冬季。姨妈家买了成堆的胡萝卜放在一大水缸里,用长竹竿搅拌淘洗。那会儿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口粮普遍短缺,“瓜菜代”是当时不错的选项。
啥也“拎勿清”的6岁小屁孩在天井里好不得意操起淘洗胡萝卜的竹杆手舞足蹈,不经意就敲在“三哥哥”额头上。那会儿三哥哥还是个中学生,头上起了个红肿大包,痛得哭将起来,我知道自己闯穷祸了。又是哪一年,把“大巷8号”过道对面跟我年岁差不多“小伢儿”惹哭了。总而言之,“大巷8号”是我儿时无忧无虑、嚣张不拘的乐园。
寻访无忧无虑的儿时记忆。
“大巷8号”是我儿时无忧无虑、嚣张不拘的乐园。
我之嚣张不拘,跟大姨妈对我的溺爱不无关系,留待后面再述。
还是十多年前其康重新整理家谱时我才知道,大姨妈年轻时有着一段传奇经历。日寇侵华初年,南通地域遭到猛轰乱炸,当时念护士学校的姨妈和同学们听到空袭警报,慌不择路从课堂往田野躲闪,姨妈和几个女同学卧倒在河浜堤岸,幸免死伤,而她的一些同学则中弹殒命。
彼时,长江中下游一带普遭日寇烧杀抢掠,满目疮痍,民不聊生。1938年左右姨妈随医院西迁至云南中缅边境一带从事医疗护理工作。
这样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女子,意志之坚强,主张之坚定,无话可说。我还曾亲眼见过姨妈把我母亲说哭的场面。
2015年,九十有六的大姨妈硕果仅存的亲姊妹,深受爱戴的三姨妈溘然逝世,享年八十有九。当时我在南京守灵,以我的揣度,南通大哥哥和他的兄弟们不会将此噩耗告诉大姨妈,96岁的老人家怎么承受得了这个不幸消息?
而事实却是南通表哥去南京吊唁之前已如实禀报。他们的理由是,思路绝对清爽的大姨妈隔三差五会和南京三姨妈通电话,万一露馅,儿子们又不在现场,会出什么状况谁也没法估计。
那天,大哥哥和他兄弟悉数到场。卧床休息的大姨妈听闻噩耗,顿时恸哭不已,大哥哥和他的兄弟们紧张地手足无措。孰料,稍后老人就平静下来,嘱大哥哥一干小辈统统退出卧室,说,自己想瞌睡一会儿……
大姨妈和其长子华守信向家族长辈王孝萱(图右)敬酒。
大姨妈和其长子华守信与家族长辈孙同珏(左二)翻阅《家谱》,重温家族情。
两年多后,九十九岁高龄的大姨妈病倒了。闻讯后,二哥文杰与我搭乘长途巴士去南通第一人民医院探视老人家。进得病房,姨妈处于沉睡状态,我不禁用脸颊久久贴在大姨妈手背上,她或许已感知不了周遭的情形,可我执著用那种方式真真切切再次感受老人家给予我的爱。
2000年后,我去南通的频次明显增多,姨父姨妈那时已乔迁至“南园小区”。耄耋之年的老俩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是听觉大不如前。为此,大哥哥在门外安装声响很大的电铃,以便上门看望老人家时起到回应效果。可凡事总有例外。有一天门外打铃,老俩口以为电话铃响,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客厅,同时忙不迭拎起电话:“请问哪一位?”都以为是对方来电,问答又不太对得上号,然后生气搁下听筒时,才发现是门外来人打门铃。
姨父往生后,大哥哥请了个住家保姆服侍姨妈。
九十多岁时,姨妈腿脚也还灵敏,主观性还特别强,免不了会和保姆怄气。我去“南园”时会塞给服侍姨妈的保姆小费,并开导姨妈说,南通住家保姆比上海便宜许多之类的安抚话,冀望老人家随遇而安。姨妈用眼神朝客厅瞄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用笔表达自己的看法,意思是说,上海的行情不能让阿姨知晓,完了还让我把纸条撕碎,老人家悄悄跟我说,那阿姨是识字的。
姨妈出生一个被称之谓“海门府”的官宦人家,作为外公的长女,多少有点大小姐脾气。记忆中,伊在街上遇到有点身份的熟人能说一口“海门府”流行的带口音的普通话——准确的定义是安徽官话。习惯说“安徽官话”的姨妈被街坊尊称“王先生”。王先生又多少有点家长主义倾向,大哥哥他们通常不敢违拗他母亲的主张。而“王先生”对我则有例外——
除了前述我小时候“舞枪弄棒”任性闯穷祸,没遭到姨妈训叱外,老人家说,这孩子从小没爹,受不了委屈。十几岁那年在南通度假,嚷着要喝豆浆,姨妈一早提溜着钢精锅绕了一大圈买回来,我还嫌豆浆寡淡无味。又是哪一年写信给姨妈说,想要一件带金属搭襻的夹克衫,然后,姨妈去裁缝师傅那里比划一通……想想自己毫无道理,一次又一次叨扰“王先生”,实在羞惭得紧!
病床上的大姨妈仍了无生息地沉睡着,坐在近旁的我情不自禁想起老人家对“四妹”家的照拂恩情,想起她老年生活的坚忍且乐观的意志……
不多一会儿,大哥哥来到病床边说,嘱我们去午餐,并说好没大多事,让小曦送去车站回上海。而就在用餐完搭乘小曦车去长途车站时,大哥哥来电话说,姨妈不行了……
赶紧返回医院,大夫正在为姨妈做心脏按压抢救,终因回天乏术,母亲这一辈硕果仅存的老人家走完了九十九人生之路。我用微信向南京虎哥报告,被他一阵埋怨,说之前干嘛不约了一起见姨妈最后一眼。
姨妈走了,我好一阵子没有缓过来。南通对我而言,已再也找不回那种家的感觉。我仍然会去南通走走,而那只是作为一个过路客的感觉。说这话,大哥哥也许会生气,但那是我的真心话。
大哥哥对我的好,六十多年来对我照拂,一直会铭记于心。
早年我是厂子里的青工,车间青年团组织青工去南通狼山游玩。那会儿是三十六元万岁的年代,出门游玩基本就是“屌丝”格式。鄙人自告奋勇称,我来联系亲戚借光什么的。
彼时,大哥哥是南通一家国企的厂长。然后,这边二三十个男女青年夜晚搭乘“东方红”。翌日清晨,大哥哥厂子来了两辆面包车,把我们拉到离狼山不远、性价比好的一家旅社,风风火火玩了一天半后的第二下午,面包车又给送回南通码头。整个行程安排紧凑非常圆满,下午两点半有一班从武汉过境的“东方红”轮,晚上九点左右到达十六铺,不至影响第二天上班。
风光旖旎的濠河一角。
而本来高兴而来,满意而归蛮好的安排,哪知上船后,团支书小费一点名,坏了!“小漆匠”没在。
当时哪有手机那玩意,茫然不知落下“小漆匠”会有啥状况。幸好,翌日上班“小漆匠”迟到了个把小时。原来那家伙趁上船前的空余时间,匆匆忙忙从小贩手上买了一网袋比拳头还小的河蟹。
买汏烧有一手的“小漆匠”在往候船室赶的时候,再瞅网兜中小蟹发现不对头,活蟹不多死蟹不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去找那蟹贩,哪还找得到?饶是如此,船已起锚。
更让“小漆匠”尴尬的是,花去十来元买蟹铜细,口袋仅存几毛钱,够不上搭乘下一班轮船的盘缠钱。这位还算机灵的同事叽叽歪歪跟路人解说一通,好心人才以两元价格认购,伊总算有惊无险搭上傍晚那班客轮。
我也记不得是否给大哥哥说起过此次承他关照的“南通之旅”小插曲。不过,对不无喜剧性的“毛蟹门”,昔日的工厂同事一定会记得我王某人“扎台型”的那一幕。
2017年清明时节,南通、南京和上海一干表兄弟们齐聚南通唐闸镇祭祀大舅百年诞辰。中午用餐时,我挤在“小字辈”中,虎哥不由分说把我拽在和大哥哥一桌。席间,不善言辞的大哥哥面带浅浅笑靥依然让年逾花甲的我有一丝被关爱与期许的暖意。
小视频:疫情过后,笔者邀约中学同学欢聚南通文峰宾馆。
人生物语 | 南通的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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