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1582年的初夏,灰朦朦的天空下,湿漉漉的薰风中,少有人烟的湖广官道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四邻八乡赶来的老农携家带口挤攘在这里,盼的是看一眼打这儿经过张居正的灵柩。
车辚辚,马萧萧。500多年前死了一国之相(内阁首辅),对大明帝国来说,那绝对是震惊朝野的大事。朝廷一哥万历帝搁下君临天下的威仪“怆悼辍朝”,与庶民百姓同样为着一个人的离去而扼腕悲伤。
为操办好张居正的丧事,皇上赐给张家搭建丧棚用的孝布五百匹、大米1000公斤;两宫皇太后给出同等数量的孝布和大米。很够意思的万历皇帝还和同宗室璐王合赠银子2300两、香油一千斤、香烛一千对、薪柴一万斤……
用金钱财物表达哀伤与万千小民百姓赤手空拳赶来为自己心目中的好人送上一程,在情义上讲是一回事。
万历九年,以现在眼光看早该去医院打吊滴的张首辅有气无力地向皇帝老儿请求下课:俺腿脚都抬不起了,哪还去得了官府办公。
已习惯于当甩手掌柜的万历帝全然不把首辅兼师傅的老命当回事,着人送来金银财宝,意思是哪怕你还有一口气,就甭给朕撂挑子。
说实在,炙手可热动辄称“我非相,乃摄也”的张居正在其执政的十年中,能谋善断、唯我独尊的成就感是有的。在其治下,边防稳固、朝局稳定、小民百姓冻馁悲苦有所改善的政绩,即使是当时嫉贤妒能的朝廷命官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抹杀不了。
愣是如此,张居正遭受吐槽、攻讦,甚至弹劾之声也没少到哪儿去。那些个唾液机体特别发达,纠缠不清的朝臣们隔三差五找碴阵势还是让张居正脸面挂不住了,其去意彷徨的心理活动日甚一日。
可龙椅上的催命鬼死活攥紧这“张”牌,张首辅老父噩耗传来,万历及其母后动用朝廷“夺情”机制,以此取缔他的“丁忧”(回原籍为亡父守孝二十七个月)。而张首辅授人以把柄的人生“污点”恰恰是从“夺情”这个触媒上拉开了缺口。
倒卧在病榻上的张居正就这么着苦苦挣扎了大半年,两脚一蹬走上了阎王路。享年五十有八。
谈不上脑残的万历帝心里自然清楚,前后当国10年的张首辅以其非凡的魄力、强悍的手腕,推出了一系列旨在改变“国匮民穷”的改革措施,使原已苟延残喘的大明王朝生命得以雄起。
备享哀荣的张居正入土仅仅几个的时间,那伙在张首辅生前没捞到便宜的官员终于等来了蓄谋已久的疯狂。
同年12月,年已十九的万历帝已十分讨厌形如跟班司礼太监冯保。以明朝皇帝对贴身太监的恩宠与依赖惯例看,从小就由冯保侍候着的万历,似乎没有翦除冯保这个“大伴”的必要。
而过于乖巧的冯保为讨好非正宫娘娘名分、颇有心机的万历生母李太后,动辄喜欢在这个说得上话的女人面前打点小报告。先前荷尔蒙充盈的万历曾不顾九五之尊公然调戏宫女,不解风情的冯保竟如实禀报太后。由此,万历差点让操控朝局的太后废掉帝位。
影视剧中以子为贵的李太后(中)。
类似见不得人的糗事,万历帝的记忆屏幕岂能轻意删除?外加叽叽喳喳常在耳旁聒噪的板凳官员成心拆台,冯保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官场,如果你还阅读过官场秘闻的话,说那是赌场也没错。旁的不说,就张居正步入仕
途前后的三十多年中,宫廷“赌局”从不消停,“牌局”中人输输赢赢太过寻常。也就是说,输家翻本不是没有可能,而赢家最终落个脑袋搬家也很正常。
嘉靖年间的首辅夏言高开低走循环往复,最终痛遭政敌严嵩陷害;嘉靖帝撂下“永不叙用”徐阶的狠话后,过了若干年还是装作糊涂地回聘徐阶,并且委以内阁首辅之要职,正是这项非常的人事调配,才一举扳倒嚣张透顶的严嵩。皇位继任者穆宗重用高拱,高氏为独享内阁支配权,三下五除二把提拔他出道的徐阶扫地出门。万历继统,后生小子张居正如法炮制挤走了高拱,“一股独大”于庙堂之上。
说实在,除人皆言诛的官场巨蠹严嵩之外,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这几个有过交集的权臣都可以说是社稷栋梁政坛翘楚,如果不是因为官场权谋的明争暗斗,如果不是“孤家寡人”偏听偏信间歇性犯晕,任是其中哪一个都是相当能干的朝廷CEO。
无奈明清官场这地方只属于相搏相残、相互修理的是非之地,只属于“一哥们”刚愎自用滥施威权的旮旯。谚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要处于权力旮旯的张居正具有“先锋战士”的意志品德,那个要求实在有点高。
影视剧中嗑药成瘾,懒理朝政的嘉靖帝人物造型。
倘不是徐阶、高拱等能吏的匡扶与补救,朱氏王朝提前打烊那是有可能的。
轮到万历一朝,年少懵懂的皇帝老儿能不能顺顺当当坐稳这千疮百孔的社稷江山?万历生母李太后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一个老成稳当的顾命大臣,乳臭未干的万历小儿郎断断捧不住皇帝这个金饭碗。
环顾左右,辅政的高拱先生峻厉有余而欠厚道,俺一介女流与其商量个事什么的,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张居正同志则思路清晰而稍逊资望,好处是不用担心他摆谱。
高拱、张居正强强联手当然是上佳选择,可这两位忒有个性的大爷肯定坐不到一张板凳上,掐起架来更是一地鸡毛。
思来想去,李太后最终挑选了张先生。稍逊资望那不是个问题,重要的是太后独独提拔了排序靠后的张居正,总比控制那个自以为舍我其谁、作风强硬的高拱要来得容易。其实,这也相当于“赌局”押宝的选项。
窃以为,内阁首辅高拱最终落败也不尽是张居正利用冯保搬弄是非的结果,不然就有点低估李太后的智商。毕竟对一个有点人生阅历的年轻寡妇兼太后来说,血溅龙袍江山易主是孤儿寡母消费不起的灾祸。
挑张居正担纲朝廷,可以说是比较准确的选择。甭管强加于张居正头上多少非议,而事实证明由其主导的“万历新政”是历朝历代最具资政价值、最为切合彼时国情的不二法门。张氏新政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国防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对缓和社会危机,巩固封建统治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诚如前面所述,由于嘉靖以来官僚阶层徇私舞弊,全国纳税的土地,约有一半为官僚大地主所侵占,且拒不缴税,严重地影响了国库收入。另一方面饱受冻馁之苦的社会底层却无可逃避地承担着格外多的赋税徭役,民不聊生社会矛盾自然进一步恶化。
在民怨沸腾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觊觎大明天下的邻邦将士杀将过来也很正常。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俺答汗长驱直入进逼大明皇城北京(史称“庚戌之变”)。
战火烧到皇帝脚下,内阁首辅严嵩暴露出银烊蜡枪头的劣质品性,反倒是礼部尚书徐阶沉着冷静,从容布局,软硬兼施地击退俺答汗吞并大明战术意图。
在与俺答部属的对抗中,庞大的军费开支几乎把年老昏聩的嘉靖折腾得死去活来。隆庆元年(1567)官方(户部)统计,太仓(按中央粮库折算)仅存银130万两,而应支官军俸银135万、边饷银236万、补发年例银182万,三项统计总支出银需553万两,京仓存粮严重透支。国家财政拮据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蒙古、女真时常入寇边塞,在南方叛乱时作;黄河屡次决口,天灾人祸绵延不绝,小民百姓则仍然苦苦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张居正就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危局中,被万历幕后的李太后推举为朝廷核心。这就好比雾霾肆虐让人出任环保总管,分明是捏了个烫山芋。倘若说,张居正只会玩权术而没有任何治理朝政的能耐,没有改善民生的决心,没有尽忠报国的诚意;那么,大明天下的终极者就非他莫属。
上任伊始,张居正毫不客气地发布施政纲领,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严重威胁国家安全的五大顽疾:特权阶层藐视法纪,恣意妄为(宗室骄恣);各级官员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庶官瘝旷);官场秩序混乱,不思进取(吏治因循);国防力量薄弱(边备未修);财政严重亏空(财用大匮)。     
正是由于这位内阁首辅明察秋毫机敏果断,对症下药地在政治上颁布“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官场守则。其中,“课吏职”即加强官吏考核为手段,实行“考成法”,严厉整治官场上吃拿卡要、庸懒散乱、以权谋私、贪婪成性、玩忽职守的颓靡腐败之风。
在张居正看来,民不聊生的最大祸害是“吏治不清”,穷苦百姓为官场黑幕买单的最终结果只能是朝廷打烊人亡政息。因此他心急火燎以雷霆万钧之势“斥诸不职”,“省冗官”,开除并法办了一批劣迹斑斑的官员。
《明史》白纸黑字记载着张居正执政期间,令行禁止,“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行政效率大大提高。
在经济改革上,张首辅施行了以清查土地、改革赋税(即实行“一条鞭法”)为主的政策方针。官僚阶层、土豪劣绅侵吞大量土地财产,“豪民有田不赋”,偷税漏税见怪不怪。另一方面,不堪剥削、赋役之苦的贫民为了活命只得亡命天涯。“豪民有田不赋”与“民穷逃亡”叠加,势必造成“国匮民穷”。
落后挨打这颠覆不破的铁律,在其位谋其政的张居正是再清楚不过得了。
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下令在全国进行土地的重新丈量,清查漏税的田产,至万历八年(1580),统计全国查实征粮土地达7013976顷,朝廷的赋税大大增加。
《剑桥中国明代史》封面。
《剑桥中国明代史》称,1572—1582年的张居正施政时期是晚明历史中的一个特殊段阶;张居正在这一时期的国库储备方面成就很显著。在他死前不久,北京粮仓有足够的存粮以满足此后九年的需要。除非在紧急时刻不能支取的太仓库古老储藏室里的存款增加到600多万两银子。太仆寺保存另外400万两,南京的库房也藏有250万两储备。广西、浙江和四川的省库平均存款在15万至80万两之间。
尽管“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样的褒赞对张大学士有点抬举,但无论怎么说,政绩是用数据说话的。
人们对一代首辅张居正身正令行、改革取得显著成果的评价应该是允当的,“至万历十年间,最称富庶,”“太仓积粟可支用十年,国库的储蓄多达四百余万。”
万历十年(1582)初夏,四邻八乡赶来的老百姓挤满了湖广官道,路祭回归乡梓的张居正。一张张饱含哀痛的脸神明白无误地书写着崇敬与思念,他们心里盛满了对张居正为民作主的敬意。
与老百姓感受完全不同的是,整天哭着喊着捞一把的那帮乱臣贼子,瞅准机会在张居正昔日的搭档冯保被清理门户的第二年,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突然发难,上书弹劾张居正。
要说这个姓杨御史也真够阴险,搞出死无对证的官司。而从骨子里说,张居正生前致力于提振朝纲改善民生的一系列改革举措着实裁抑官僚阶层的既得利益。在杨御史的煽动下,大呼小叫的“倒张”之声甚嚣尘上。
李太后曾对皇帝儿子(万历说)过这样的话:“待辅尔至三十岁”。据《张居正大传》作者朱东润教授考证,万历生母李太后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而是出生在一商贩之家,侥幸被选入后宫,摊上儿子坐龙墩,李太后遂母以子贵。
通常像这种权势“暴发户”会导致两个结果,一是骄奢淫逸忘乎所以,二是悚惶克制谨小慎微。
李太后(右)曾对皇帝儿子(万历说)过这样的话:“待辅尔至三十岁”。(影视剧照)
李太后显然知道孤儿寡母的“平安建设”靠的是张居正稳健的驾驭能力。因此她宁可放下“辣妈”身段,寄希望张先生带给她母子长治久安。
不料,在李太后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宝贝儿子万历竟过河拆桥,为企图在死人身上赚一票的杨四知者流大开方便之门,并胡说八道什么“(居正)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随后就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万历十一年(1583)四月的某一天,原遭到过张居正撤职处分的朝廷命官丘橓、司礼监张诚奉诏心急火燎地赶往张居正老家荆州江陵县。听到风声的地方官员竟抢先一步,把偌大的张宅围的铁桶似的(张诚先遣急足,潜投江陵守令,命他速往查封——《明史》语)。
江陵官员瞬时撕下此前格外巴结张居正一家的奴才面具,悍然闯进张宅,把一家老少囚于一室,竭尽羞辱之能事。原先的金枝玉叶们哪经得住如此恐怖惊吓,恍惚之余竟至饿死了十数人。
尤为令人发指的是,相传死者“皆为犬所残食而尽”(明•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待张诚一班人马赶到,更是逼供相加,硬说张居正在家里藏有200万两银子。史书《万历野获编》载:“今上(万历帝)癸未甲申间,籍故相张江陵,其贻害楚中亦如之。江陵(张居正)长子敬修,为礼部郎中者,不胜拷掠,自经死。其妇女自赵太夫人而下,始出宅门时,监搜者至,揣及亵衣脐腹以下,如金人靖康间搜宫掖事,其婴稚皆扃钥之,悉见啖于饥犬,太惨毒矣!”
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经不起拷掠,屈打成招,指认有30万两银子藏匿于张居正的亲信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的家里。于是,锦衣卫分头赶往上述三家,可抄查出的银子却一共未足10万两。
张敬修羞愤交加,自缢身亡。临终前,他留下一纸绝命书,真实地记录了张府遭受这场弥天巨祸的惨状:“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纳锻炼,皆不可测……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张敬修用生命的代价,强烈控诉万历帝鹰犬制造人间奇冤!
 “……迹其平日所为,无非专权乱政,罔上负恩,本当斫棺戮尸,因念效劳有年,姑免其法。”混账而没有透顶的万历在清算张居正的批文中不想把事情做绝,张先生灵寝这才得以保全。
位于湖北省荆州市古城东大门的张居正故居。
透过万历批文不难看出那些个犯了失心疯的朝臣巴不得张居正尸骨无存,官场上恩怨情仇一至于此,实在令人汗毛倒竖瘆得慌。
张居正家惨遭籍没、迫害完全是颠倒黑白的千古奇冤。“世间再无张居正”一声浩叹揭示了大明帝国失衡潦倒,加速崩盘的病灶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去。
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将他所有的改革成果毁于一旦,废除了一切万历新政的制度,将刚刚走上轨道的政局再一次引向无序没落。更为糟糕的是老朽不堪的大明江山已产生不了胆识过人的主心骨,张居正之后的内阁掌舵人无论能力还是气魄都不是他那个等量级,再想指望“救时之相”横空出世,迹近痴人说梦。
如果说,历史学家站在理性层面上认可张居正资政功绩还只是个学术观点的话;那么,从社稷操盘手感同身受角度看则更具真知灼见的信服力。大清帝国顺治、康熙、乾隆对前朝争议人物张居正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正能量”的评价无疑是切中肯綮的心灵之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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