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陈民兴近影
伊有胃病，跟别人不一样症状的胃病。与同样年龄段的人比，不仅胃口大，而且时不时地加餐。一起出门旅游，餐后两三小时伊要补充糕点之类食物，晚餐后扒点米饭带到客房，半夜三更起床点点饥。这要搁在凭粮票供应的年代，估计要申请定粮补助。民兴说，这胃病都是在日本打工时落下的，那会儿一天打三份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娘姨还晚，一份便当两顿吃，揣个饭团边走边吃，“迪(这)种日脚，想起来眼泪快要落下来。”
民兴小鲜肉的那会儿
民兴是我技校同学，又在一个厂子共事过几年，然后相忘于江湖。退休后，技校周班长来电话约我去长风公园碰头。我说，又不是轧姘头，干嘛去公园？侬来敝舍说事不就得了。印象中的老周做人做事比较顶真，早年同学抽烟拨伊“讲闲话”。那当然是好心，年纪轻轻嘴上叼根香烟，换在现在我都看不惯。可那会儿自己稀里糊涂，以为抽烟就有“大人”腔调了。
杭姓同学一次咋咋呼呼说某人来了，赶紧丢下烟蒂，我差点拨小杭同学吓出心脏病，就此再也不敢放肆了。与民兴他们不相往来的二三十年中，老周倒也时不时与我有点小小的联络，一个是我是比较尊重老班长；二一个，感念老周还记得我这个当年不求上进的同学。老周说起重新联络大伙，我当然举双手赞成。尔后，由他亲力亲为通过派出所关系把技校一拨同学联系方式弄到手，串连成微信群组。
几十年不见民兴，男女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餐倒也没有什么拘束，听民兴讲饲养锦鲤鱼、孔雀、鸳鸯、鹦鹉和天鹅的心得，觉得蛮有意思。之前多少知晓民兴自主创业发展的不错，怎么一下子成为动物专家呐？
民兴夫妇俩
两三年后，让俺开了眼界。民兴在沪郊有一个比“大观园”差了一大截的庄园，潺潺流水，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绿意盎然。水池中白肚红背的锦鲤鱼自由自在巡回游弋，红喙黑天鹅优哉游哉匍伏在溪水中，这两种水族动物绝对不能放在一起，民兴再阔气总不见得将锦鲤成为天鹅的“盘中餐”。花圃中还有孔雀，我跟民兴说，阿拉又不是癞蛤蟆，天鹅肉就算了，弄只孔雀做道菜如何，伊讲孔雀肉“呒啥吃头”，大概舍不得拨阿拉吃吧。
民兴在自家庄园里养的锦鲤鱼
在草坪上翩翩起舞开屏的孔雀
饲养孔雀的鸟舍

水池里还养了成双成对的鸳鸯
庄园主的动物世界品种真不少

玩笑归玩笑，人家民兴也不容易。有几次与民兴他们搭伴到苏浙皖一带游玩，别人下车尿尿，上车睡觉，伊在车上畅开心扉倾情讲述在日本打工的故事。尽管之前看过一部讲述上海人在日本打工挣钱的电视纪录片《含泪活着》，但从民兴那儿断断续续听来片段，还是挺让人感到惊悚又且唏嘘。
旅游途中的民兴夫妇俩
伊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才去日本的，因为八十年代头上，伊凭“业大”毕业资质在原先那家厂子晋职为计划科一把手。那会儿我已去了一家大型国企混事，曾介绍了一只40T反应釜业务，事后伊还奖励过一条羊毛毯。餐桌上同学起哄说，别是晴纶毯吧？嘿，管它什么毯，人家也是为国企打工。
后来那家国企江河日下，以前忙得跟陀螺似的民兴一下子尝到门可罗雀的滋味。别看这家伙一脸严肃不苟言笑，骨子里却躁动不安，一天到晚没事做，闲得蛋痛。尔后就对自己人生重新作出规划，挪出一点“肉里分”搭上黄牛关系，刷地一下飞到日本。
到日本人生地不熟，坐计划科办公室那是不可能的。民兴讲伊自己“拨开眼睛赚钞票，一天要打三份工”。眼睛是强行“拨开”而不是自然“睁开”，其中的劳碌、勤奋与挣扎可想而知。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仿佛刚刚躺下，闹钟跟催命鬼似的。在民兴这类“扒分族”看来，穿着差一点没关系，闹钟这玩意儿绝对不能“拆烂污”，万一报错钟点到岗迟到，老板不定就叫侬卷铺盖走人。在这分分秒计较的生活环境中，民兴清晨起床去一家公司擦地板抹桌椅，反正是把东洋办公环境弄得一尘不染，打扫得比家里还干净。东洋人上班时，伊又得换上另外一套工装当“蜘蛛人”，那荡在空中的感觉没几个人受得了。稍作休息，傍晚做运输工，是那种把卡车运来蔬菜用拖车短驳到街巷的运输活，一天干下来累得浑身骨头痛，腰腿就跟脱臼似的。
民兴身板长得跟我差不多，换着是我早就累得趴下了。伊蛮结棍的，日复一日，没有双休日，钞票赚了不少。突然有一天，头重脚轻来了个倒载葱，拖车在下坡道上侧翻，“咣当卟咙咚”闯祸了！脚踝崴了。上医院做了CT，情况比想象得严重。 
躺在病床上的民兴私下寻思:身悬东瀛孤苦伶仃拼命“扒分”，结果弄成伤残。最要命的是，亲人不在身边，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再说那家运输小公司也就象征性的理赔，何以抵销巨大的医疗手术费？自己目前的状况又如何向上海妻儿交代？想到伤心处不禁暗自啜泣。正好邻床病友是位上海人，俗不云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看到伊受伤后愁肠百结的样子，邻床找来了同样是上海籍的女律师。这位律师非常够意思，完全是无偿的法律援助，她就向民兴要来了赴日务工的相关资料。日本的民众和老板法治观念呒没闲话讲，服从法院判决，当即表示承担包括民兴太太赴日照料在内的所有医疗和生活费用。嗣后再将民兴转入医疗条件一流的康复医疗机构，愈后没留下任何后遗症。更值得嘉许的是，那家运输公司老板还拿出一笔不菲额外补偿。每每说起自己“不幸之中的大幸”，民兴总抑制不住心头的感慨与感动。
经过那番折腾后，民兴俩口子踏上了回家的归途。那阵子，民兴也就五十不到的样子，国企是回去不去了。他心里很清楚仅凭手头一点钱，坐吃山空，更何况内敛而又要强的性格容不得自己稀里糊涂清闲下来。

伤愈后的民兴和太太重新绽放笑容
当年我们在那家厂子干得是冷作行业，冷作工简单地说就是升级版的“铅皮匠”。该工种技术持征是将5mm以上的铁板通过切割、液压、折弯、滚圆、焊接等工序做成各种形状的压力容器。通常在马路上跑的水泥搅拌车上那个中间圆鼓鼓两头圆椎体的容器，就是冷作行业兼具放样计算的手艺活。因为是度身订制“非标化”制造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没有电脑模拟设计和设备落后的情况下，“冷作”行业属于比较偏门的行业。民兴第一次自主创业理所当然地选择“人无我有”的老本行，好处是除了自己熟门熟路外，找几个原来厂子里的老伙计又很容易。干了没多长时间，伙计们和陈老板讨价还价了，要求把生产的各道工序分解到各自“计件承包”中。对陈老板而言，本身就是利润很薄的生意经，再经“承包”一折腾，无利可图。更要命的是，“冷作”是门技术活，坐在马路牙子的“墙头钻孔掘土方”的打工人根本干不了。陈老板只得乖乖“缴械投降”，钞票没怎么赚到，人还累得像只“煨灶猫”。
图为冷作工师傅放样时的镜头
第一次“下海”铩羽而归。民兴惦量手头尚有几十万结余怎么办？跌倒了爬起来，还是躺倒不干？干什么，怎么干？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他在市郊各地各处的小企业中绕了一圈。嘿，那个薄膜印刷活计，骨隆咚、骨隆咚从印刷流水线上滚落出来，乍一看都跟印出一叠叠人民币似的。再说，这票生意经用不了多少劳动力，技术含量也不咋地，无非就是场地租借和设备添置。伊决定在这个领域试试看。民兴想，既然场地可以租借，设备可不可以租借呢？好在从前辰光做过生产计划科长，轻工机械行业有点人脉关系。于是乎，找到生产印刷机械设备的厂家，正好那种设备产能过剩，产品卖不出去。民兴跟这家厂子的老熟人商量，参照汽车租赁的方式行不行？对方一合计，堆存库房的设备一是占场地，二是与其生锈趴活，还不如按日收费，多少有点进账。
这对“赌一把”的民兴来说，绕开了前期设备投资的瓶颈。更紧要的是，找到客户，有了客户等于是找到了财源。七转八弯兼打恭作揖，果然被他揽进了一笔生意。开工后那几个“墙头钻孔”粗手大脚的打工人，在调试颜料的节骨眼不是这种放多了就是那个忘记放，试印出来的包装袋根本没法见人。而最让陈老板恼火的是，还说不得，说重了人家一跑头，反正“墙头钻孔”营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别无选择的陈老板只得放低身段，整天和打工人穿着同样“色彩斑斓”的工装一起调试摸索，艰难地走出了调配颜料的操作工序和剂量比例的瓶颈，手把手教会伙计们。如此这般，将残次率降到最低限度。
陈老板的精乖是，将心比心。伊自家在日本做过打工仔，酸甜苦辣的心理感受须臾毋忘。既然聘用了这几个“墙头钻孔”的伙计就别再挑三拣四，并且还觉得先前“冷作工”计件薪酬要求的合理性。看似不苟言笑的陈老板心胸还是蛮开阔的，发达后的厂子里除了春节联欢会办不起来，小环境还是挺和谐的。老板和伙计工余时间一起嘻嘻哈哈“斗地主”，时不时在食堂里“涮火锅”咪小酒。大冷天来临前夕，陈老板买来电热毯，夏天则发放那种百把塊一斤的“屯绿”新茶。伊后来考过我一个问题:啥个叫“茶文化”？我想这就是陈老板“细节决定成败”的秘诀，防暑降温可以发“凉白开”、盐汽水，可用差不多的铜钿改发茶叶，打工人拿到手上就觉得有种被人看得起的“仪式感”，尚不知这是不是“茶文化”范畴的情商表现？民兴确实有他独特的的一套，处处体贴入微弄得像一家子似的。伙计们春节返乡送礼品、发“红包”，搞的伙计们非常舍不得离开。陈老板说，这就是“双赢”。
“双赢”观念和将心比心的做法，直接好处是使得“陈记”产品质量与日俱增，薄膜印刷行业龙头老大决非浪得虚名；民兴的豁达与睿智，让他有了从老板向庄主华丽转身的底气与资本。
民兴家的庄园豪宅
屋内装修一角
花园一角
厨房一角
餐厅一角
朋友们相聚民兴的庄园豪宅
套用《安娜·卡列尼娜》的一句话说，好做人的老板总是得到好果子。打工人出身的民兴成为受打工人欢迎的陈老板，功夫非同一般。据说，事业有成的陈老板在熟悉他的老伙计口口相传中有各种版本。反正，我是看到了那个与“大观园”还差不少距离的陈氏庄园。养锦鲤鱼，养天鹅……花圃收拾得绿意盎然玲珑别致，甚且领养别人丢弃在马路边瘸腿的流浪犬。民兴在我等老同学面前从不摆谱，仍保持着几十年前低调的样子。人家那种“庄主”的气象与气场摆在那儿，到了花甲之年，激流勇退了无牵挂地摆脱经营烦恼，挎着“单反”相机，携家带口逛俄罗斯、美国、西欧、日本……去苏浙皖，对我们来说是旅游，对伊来说抑或是投资考察，伊准备响应政府号召，投入到轰轰烈烈的长三角一体化建设中去。民兴原打算将庄园改建成袖珍版、庭园经济模式的养老院。那个打算很优雅别致，事成之后，看能不能争取去那儿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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