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祥生(1895—1974),原名锡杖,后改名祥生,浙江定海人。小学毕业后到上海在餐厅当侍应生,后升为领班。1919年起经营出租车业务。1923年独资创办祥生出租汽车行。1930年5月上海华商出租汽车同业公会成立,当选该会会长。1932年,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成为拥有数百辆Taxi经营规模的公司董事兼总经理,并以公司电话号码40000为标志,彰显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的影响力。
自驾车、网约车高速增长的当下,伴随而来的是招之即来、便捷出行的Taxi(出租车)渐行渐远,寂寞而又黯淡的背影。可早些年铃声四起的“让我拨四个零”(2580000)电话号码却是我们这座城市家喻户晓、招之即来的通行法宝。
“让我拨四个零”追根溯源讲,与一个叫周祥生的人豪迈壮举多少扯上一点关系。
距今九十年前的1932年元月,闯荡“十里洋场”事业有成的周祥生以非凡的魄力,拿出10根金条(100两)与电话公司的洋人经理比克做了一笔交易,将电话公司名下“40000”号码移至祥生出租汽车股份有限公司。
重金买来“40000”电话号码,当然有其做大做强出租车生意的考量,乘客毋须煽动记忆翅膀,当时全国四万万同胞,由此及彼自然而然将出行订单抛向“40000”。用深谙广告效应的周祥生话说:“中国四万万同胞,上海电话号码只有5位数,40000则象征四万万同胞,因此我们的广告语就是:四万万同胞,拨4万号电话,坐四万号车子。”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滩商界版图的传奇人物刘鸿生、周祥生,现如今在他们出生地浙江舟山仍传为美谈。舟山名人纪念馆引以为傲将两位并称:“乡贤双生”。前者刘鸿生(1888—1956)以经营开滦煤炭起家,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投资火柴、水泥、毛织等行业,被誉为“中国火柴大王”、“毛纺业大王”;周祥生则当仁不让成为十里洋场的“出租车大王”。
常言道,没有人随随便便能成功。而成功的背后究竟蕴藏着多少艰辛与曲折,何曾为常人所知?无数次汗与泪的交流、淬炼,才配得上可歌可泣的传奇人物。
刘鸿生、周祥生和早年那些为人所共知的工商业巨子一样,无可争议被载入上海现代经济发展志书,《海上名人》一类史籍有关周祥生创业史迹至今依然在网上流传。
日前,笔者应约去周祥生幺子、八旬老人周惠国府上,就其父亲独享“Taxi大亨”的缘由进行追溯性访谈。
“阿爹是做大事的人,而他的下半生却在茂名路长乐路附近一家旧货店干营生,心里觉得憋屈,处境每况愈下……”
2022年11月24日,笔者应约去周惠国(右)府上访谈。
周惠国近影,摄于2021年。
周惠国先生以低沉的语言介绍其父亲“听上去很风光,实际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周先生习惯用“阿爹”称谓,伊讲“阿爹”13岁那年背着一只别人弃用的“肥皂箱”闯荡大上海,白手起家,“把一手烂牌,打成‘王炸’;而六十岁不到,再也摸不着‘牌’了”。周惠国不无形象地将“躺平”这一网络语诠释“摸不到牌”的意思。
1974年2月12日,周祥生罹患胃癌亡故,享年79岁。家属到派出所领取死亡证时,骤然见到他名字下面有粗粗的“反革命”三个字,才知道这就是属于他的“定性”。周惠国对笔者透露:“直到1979年拨乱反正,彻底清理极左路线时,才将套在阿爹头上的这顶帽子摘去,算是沉冤昭雪。”
在与周先生的谈话间,其夫人拿出一份复印件,上面的文字是——
1932年1月28日淞沪战争爆发,日本派海军陆战队进攻上海,十九路军将士浴血抗战,全市人民奋勇支持。当时,周祥生亲自驾驶一辆朋友捐赠的装甲车,成功穿越日本封锁,将车献给了十
九路军。为此,他还得到了一枚十九军蔡延锴赠送勋章。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这时南京国民党政府准备拆迁武汉,急需大批车辆,他不顾公司股东反对,把公司 150多辆汽车出让陆军交辎学校,让他们可以快速安全撤退。
在全民抗战的腥风血雨中,正当盛年的周祥生以自己铮铮铁骨和民族气节,鼎力支持抗日将士,为此领受了那枚抗日救国勋章。孰料,时过境迁的若干年后,竟成为泼向自己的脏水。这也就成了“Taxi大亨”困守旧货铺(时称,日用品调剂商店)不堪境遇的起因。
为调节访谈沉闷气氛,笔者建议周先生就他父亲“将一手烂牌,打成‘王炸’”作个粗略的勾勒。
今年九月,周惠国夫妇在苏州狮子林旅游时的留影。
“廿八岁那年,也就是1923年,阿爹与人合资开办祥生汽车行,置汽车5辆,首次亮出了‘祥生汽车行’的招牌。六年后
的1929年,其余股东退出,车行由祥生独资经营,祥生车行已经拥有20辆雪佛兰车,在华商汽车出租行业中独领风骚。”
就此,周祥生人生连连开挂。1930年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和美孚、亚细亚等石油公司的汽车、汽油,为应付世界经济危机,一再跌价竞销。祥生汽车行抓住机遇顺势而为,以付订金20%的方式向美国通用汽车公司订购进雪佛兰牌轿车60辆。
翌年,周祥生生意场上好友季宾臣熟悉外汇行情,预测国内银元对美元的比价,美元汇价将看涨,愿提供3万两白银帮祥生扩大车行业务。如此这般,周祥生以100两白银兑45.5美元的比价向花旗银行兑换美元,订购雪佛兰轿车400辆。两个月后,100两白银兑换美元的比价降至24美元,加上购进的部分轿车转手出售,双双获利。祥生公司资本更加雄厚,周祥生本人声誉和社会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得到明显抬升。
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十里洋场不再岁月静好,战争阴云笼罩上海滩。这时南京国民党政府准备退迁武汉,急需大批车辆。
生意嗅觉灵敏的周祥生意识到战争的愁云惨雾迫在眉睫,祥生公司同样面临生与死的命运考验。日寇铁蹄下,掠夺祥生资产易如反掌。有鉴于此,周祥生适时调整经营策略,紧缩经营规模,他想将可能到来的损失降到最低限度。周祥生当时心里也很清楚,与其血本无归,不如随机应变,趋利避害牢牢捏住“硬通货”。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资本)在,不怕没柴烧(将本求利)。 
13岁那年,周祥生只身来上海谋生,先在一家餐馆里洗菜打杂。三年后,他到外国人开的礼查饭店(今浦江饭店)做西崽(服务生)。图为礼查饭店老照片。
图五,三四十年代,上海街景。
这是一桩经理人在特殊时期无可挑剔兼无可奈何的明智抉择,于是乎,周祥生没有什么犹豫,果断拍板,非常干脆将150辆小车以近于新车的价格,出让给陆军交辎学校。
再一个,当时公司还面临还贷的燃眉之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周祥生根本不以为自己有啥不对劲。事后,作为公司当家人的周祥生将售车所得款项按公司股份金额以50%的比例发还股东,做法依法依规合情合理。
然而,生意场上自有生意法则。虽说祥生公司名号缘自创始人周祥生,且有公司65%的股权,可毕竟有个董事会,不走程序似有不妥。这会儿,董事会用现代语说就是要发扬斗争精神,指责他擅作主张,先斩后奏。
实际上,之前周祥生与董事会已暗生嫌隙。有的董事背后议论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先前他以自己股单作抵,抽调公司现金65000元,去建造私人住宅时,就跟董事会成员产生龃龉与矛盾。
五十年代初,每况愈下的周祥生忍痛抛售其在市中心豪宅的外景。
在周祥生的观念中,以他在社会上及出租汽车行业中的地位;以他开创公司基业和厥功至伟的贡献,董事会成员不会与他斤斤计较。何况,他身边还有个一手栽培起来的胞弟,眼下掌管着公司营运管理实权。哪知道,恰恰就是这位同胞手足,不知何时,已倒向他人怀抱,正等着接坐他那把交椅。兄弟阋于墙这档子事,深深刺痛了周祥生的心。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Taxi大亨”自然血脉贲张气恼不已。然后就发生了和董事会“拗断”的不愉快场面,致使周祥生交出辞去总经理职务的信函而收场。
董事会斗争的结果是,周祥生所有的股权全部出让由公司接受。公司方面则以每月奉致200元,赠予两辆新式轿车为利益交换代价。
谈及此事时,现龄80的周惠国先生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他不无羡慕地说,那会儿伊上面的阿哥阿姐外出社交娱乐活动,经常用家里的轿车搭载同学……
办完了事务上种种交接之后,周祥生身心疲惫回到舟山乡下,以修复“拗断”所带给他的精神内耗。
“过了一段时日,阿爹实在按不住寂寞,重新出山。”周惠国说他阿爹先是到了广州湾,为西南公路运输管理局代运物资。从香港买进10辆卡车,辗转于广州、贵州、重庆之间。后来广州沦陷,他又绕道越南海防,海运陆驶。还是干老行当,在西南地区做货物运输和卡车买卖的生意。概而言之,“拗断门”后,周祥生多点出击,广种薄收。
三四十年代,出租车行龙头老大,祥生出租车风采。
三四十年代,上海主要街区无处不在的“祥生”广告。
周祥生一大家子的全家福留影。
周祥生(前排中)1952年和儿子们的合影,右为幺儿周惠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周惠国的“阿爹”从西南回到上海,已是1942年底,日军早已进入租界,铁蹄下的十里洋场依然灯红酒绿,但那只是刀架在脖子上的苟且偷生。
彼时,由于日军断绝汽油供应,全市出租汽车停业,祥生公司招聘一批腰圆膀粗的“骆驼祥子”,经营人力三轮车。
周惠国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阿爹”陷于生活困难的场景。为了维持一家老小生计,“阿爹”在亚尔培路219弄(今陕西南路63弄)堂口摆摊头卖粢饭、豆腐浆,做点小买卖。堂堂的“Taxi大亨”变身为某些人眼中的“低端人口”。
“啊,侬就是赫赫有名的周祥生总经理?!”有人认出来他。
周祥生若无其事胡乱搪塞……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周祥生笑逐颜开,在他打出人生“王炸”的原点——上海滩重扯“祥生”旗号,创办了上海祥生交通公司,置卡车、轿车等90余辆。并且拿出大开大阖的经营魄力,同时开设“祥生钱庄”、“祥生饭店”、“祥生电台”,并添置着一艘名号为“祥生”的货运船。
轮船买了不久,解放军即将渡江作战进逼上海。为免遭内战殃及池鱼,周祥生依照老的套路,跟着轮船从上海开到香港,希冀“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也就是去东方之珠拼搏一番的意思。
到了香港不懂广东话,着实让周祥生抓耳挠腮不得要领。为此苦恼的周老爷子不得已又带着家人返回上海。周惠国特别补充说,他七岁那年随伊阿爹去香港,并在那儿的炳森小学上了一年级,翌年就回到上海。“不然的话,香港船东有周家的一份羮”。
“祥生”出租车站点。
1949年8月,用周惠国的话说,伊阿爹“激流勇退”,将交通公司的全部车辆登报拍卖,发给工人3个月工资,将祥生交通公司解散。同时,祥生饭店生意也不景气。关门大吉前,周祥生在饭店辟出一间店面,出售祥生饭店的桌椅、餐具、灯架等饭店残留物品,以后干脆改为旧货寄售商店,公私合营时并入华艺旧货店……
周惠国说,老爷子在华艺旧货店的那段日子里,心情很是不爽。公私合营后,原先从舟山乡下投奔老爷子谋生的徐姓同乡“反仆为主”成了老爷子的顶头上司——公方经理。先前客客气气的徐某逐渐进入“角色”。饶是如此,性格刚烈的老爷子再次拿出“拗断”的决绝,这就等同自动辞职。
辞职那年,老爷子周祥生也已65岁,按说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周惠国说伊阿爹虽然经手旧货行业,只是对古老瓷器有鉴賞能力,对其它门类的古董识别并不在行。因为这个缘故,迷上搜集古董的老爷子受骗上当的闹心事时有发生。据朋友的回忆,老爷子收藏的许多物件都是赝品和假货。
1966年“文革”爆发,周祥生在劫难逃,家里先后被抄家达13次之多,连得沾亲带故所在单位的造反派也插上一脚。批斗、打扫阴沟等“标配”层层叠叠,为此吃了不少苦头。高压之下的老爷子认认真真地买了钳子、铅桶,每天起早摸黑,打扫弄堂挖阴沟。在一次劳动时,为了躲避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近70岁的周祥生不慎滑进了阴沟,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硬撑着爬了上来,全身沾满污水……
周祥生先生在此安息。
周祥生经受着精神和体力的双重迫害,生存环境从原来居住的4号,被赶到32号亭子间,一个人居住。儿女们来看他,很是伤感。
“倷阿娘生我出来时,我也是光着身子出来的。所有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晚景不胜凄凉的老爷子对儿子说。
周惠国每每想到“做过大事体,见过大世面”的老父亲,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伊讲,自己年纪大了,舟山名人纪念馆执事者希望伊提供更多有关老爷子生平事迹,伊沒有心思往那方面考虑。笔者环视周先生现蜗居的住所,伊似乎有“交关闲话要讲”。
上世纪五十年代,伊老父亲置下近靠徐家汇那条幽静弄堂的小洋楼,至今仍受“历史遗留问题”困扰。对此,周先生寄希望有关方面实事求是,依法依规体恤一个八旬老人的合理诉求。告别时,笔者衷心祈福周老先生吉祥如意,平安快乐颐养天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祥生”当年馈赠老乘客的伴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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