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
在这个祭奠先人的传统节日,似乎应该调低泪点,哭哭啼啼,在路上走着也该作出“欲断魂”的孤魂野鬼状。
白居易写了一首《寒食野望吟》,是这样的: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简直不能更惨,哭成一片,到处是生离死别的地方。
好像这才是清明该有的基本姿势,嘻哈哈的是春节,清明就该痛不欲生。
可能是因为只放三天假,还有两天是调休。
然而,到了晚上,仿佛有个声音跟他说,哭什么哭,起来嗨。
于是他又写了一首《清明夜》,说明了自己在清明节的夜生活。
好风胧月清明夜,碧砌红轩刺史家。
独绕回廊行复歌,遥听弦管暗看花。
好风好月,如此良夜,就该在我的大house里,遛弯、看花、唱歌。
虽然这两首不是同一天写的,但多翻翻书能发现,好像古人在清明节这天真真切切哭一场的不太多。
还不排除有些可能是因为剧本需要,在众亲戚面前飙演技。
比如宋代高翥写过一首《清明日对酒》,是这样的: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清明了,大家纷纷出门看望自己的列祖列宗,漫天撒纸钱,杜鹃花都被孝子孝孙的血泪哭红。
然而坚持不到一天就破功,回到家里面,就开始嘻嘻哈哈,五魁首六六六,干杯吧朋友。
清明看似应该是一个端庄肃穆的节日,然而好像哭起来还是挺难的。
宋代王禹偁写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意思就是,没花没酒的清明,就像没有七情六欲的僧人,无趣。
杜牧写所谓“路上行人欲断魂”,你以为杜牧也断魂、找地方哭去了?
别忘了后面,他抓住一小孩,让人给指个饭店。
说不难过,也不绝对,比如宋代词人吴文英挺难过的。
他写过一首《风入松》,风格是悲伤逆流成河,里面说“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听着还是挺难过的。
然而这首词,是写给情人的,你看这句: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我难过,是因为我在异地恋啊,她摸过的秋千,留下了一股超长待机的持久芳香,把黄蜂都招来了。
至于列祖列宗什么的……白居易不也只顾着听音乐嘛,不要在乎这些细节。
清明节有一种独特的况味,它结合了歌与哭,大喜与大悲。在一个本该摆出苦瓜脸,哭哭啼啼的日子里,却渐渐演化出一种近乎狂欢的意味。
在清明这天,既有死的孤寂,也有生的灵动,二者结合得如此巧妙而圆润。
中国人有一种独特的乐天知命的哲学思维,《周易》说“乐天知命,故不忧”。
对生死的千年思索,也就从人的死中得出生,悲中看出喜。
孔子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对死的刻意疏离,演变成对生的执着向往。冥冥之中,竟有些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意味。
不过这也不能绝对,孔子也曾“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把悲喜看得很分明。
今天哭了嘛,就不要再唱歌了,对嗓子不好。
后人却渐渐不能坚持,司马光去世的时候,正好赶上国家喜事,苏轼带领大家开心了之后,赶过去吊丧。正直却一根弦的程颐将他挡在门口,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你刚刚开心过了,就别来嗷嗷哭了。
苏轼说,你会不会完形填空,“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又不是“子于是日歌,则不哭”,看清楚顺序,我们先玩后哭,怎么不行,起开。
所以,大概中国人很有种把悲喜视作相反相生、太极两仪的独特情感结构,这不妨作为古人在清明这天疯玩三天三夜的一个注解。
由此,清明作为一个节日,却渐渐将吃冷食的寒食节和踏青的上巳节渐渐合并为一,意涵逐渐丰富,游玩项目越来越多,成了一场包含祭祖、祈福、踏青、锻炼身体等等内容的全民春天主题派对。
扫墓大概只是日程表里比重不大的一项,抹干了眼泪,剩下的就是要玩个痛快。
高雅如王羲之,就在上巳(三月三日),和朋友们来到兰亭写诗,顺便写了一幅草稿《兰亭序》,后人们临摹了一千多年。
爱凑热闹如杜甫,也在上巳这天,冲到长安水边,看美女: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杜甫眼光就是毒辣,不仅看肢体身材,还看气质风韵。
苏轼倒是一边赏花一看感叹,“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一直挺乐天达观的人,写了一曲淡淡的忧伤。
大家都记得赵忠祥老师有一种富有磁性的浑厚男中音:春天到了,万物复苏,这是个交配的季节。
所以清明在玩乐之外,怎能没有爱情?
比如这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诗就是个爱情故事: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男主角是崔护,据《本事诗》记载,他“资质甚美”,别怪今天的小鲜肉,古人写爱情故事也是看脸的。
崔护在清明这天出门游玩,看到一大户人家,他自来熟,就跑去敲门。门缝里面有一女孩老是看他,据记载,“妖姿媚态”。
熟悉套路的都知道,必要出事。
结果还真没有,他俩眉来眼去,彼此有意。走了之后,崔护这人脑回路也是奇特,竟然隔了一年,到下个清明才想起来。
于是急匆匆地赶去,像法制节目里受骗者赶到骗子公司似的,结果竟是人去楼空,女孩不在了。崔护不胜难过,题下了那首诗。
清明,不光有纯情的爱情故事,还有“不可描述”的爱情故事。
比如五代冯延巳写过一首《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这是个女子的口吻,“行云”就是她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男人。
这首词的意思就是,你个没良心的,几天不来是几个意思?寒食到了,你不上坟、不写诗、不放风筝,又去哪个妖艳贱货家里了?哎,想他想得眼泪直流,倒霉的是,梦他都没梦着。
先别理会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重点是在清明前后,那些男人,四处游冶,放荡不归,考虑过你列祖列宗的感受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批判的。
网上有人问,清明节可以说节日快乐吗?不须纠结,在这天,不乏有真心祭奠的,也不乏真心快乐的。
中国人早就沉淀出了一种苦中作乐的生存哲学,历史无比厚重,也曾极度悲怆,这里的人早就学会了在喜乐中穿梭,用反向的行为模式,消解厚重与苍凉。
清明这天,尽可以追思,亦尽可以游春。
因为人生乃至世界,总是多元建构、不可分割的,它的多义性,可以从中寻找任何一种认知的立足点。
不必勉强自己的情感应该怎样,它呈现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情感,就应该是精神活动最自由的流露
宋代黄庭坚写道,“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这是很辩证的态度。
如愿意玩乐,愿你尽情领略百草春风;如愿意缅怀逝者,愿你犹能与他心灵相通。
*文中配图均引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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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刘  昆
撰文 | 易  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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