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26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Miha Arh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在楼下兜了好几个圈。手里沙姜鸡的奶茶冰都化得差不多了,瓶壁上的水珠沾上几缕杨絮,那没沾湿的一点点毛蹭在手指上,痒极了。
顾晓音这才想起她的使命。她上到心脏外科所在的 19 楼,却不想去办公室,正打算在护士站找护士帮忙,前几天给她饭卡的那个医生从身边经过,顾晓音如获至宝,连忙请对方代跑个腿,顺便跟沙医生打个招呼说自己着急回病房就不过去了。
蒋近男已经醒了。见顾晓音回来,她招呼顾晓音帮她把床摇起来。午后这会儿,多数住院病人在休息,蒋近男病房的门虽然开着,也安静得很。自从蒋近男出事,她们姐俩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候,顾晓音只听蒋近男悠悠叹了口气。
“真像一场梦啊。”蒋近男感慨道。“早上她们把孩子抱来,我好像都不太激动得起来。理智上知道这是我的孩子,但是感情上好像还没有在肚子里联系得紧。”
顾晓音坐到床边,小心握住蒋近男还带着留置针的手:“别瞎想。”
蒋近男笑了:“我没有......我觉着呀,幸亏是这样,否则这都出生一周了,别说喂奶照顾,我连抱都还没能抱她一次呢,换了那些高激素水平的妈妈,还不得把自己折磨疯了。”
顾晓音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附和,只好说:“等你出院回家,和宝宝在一起的时候长着呢,不差这几天。”
蒋近男像是被说服了,思路又飘到其他地方去:“我跟你说,那天晚上 CT 做完以后,我还给程秋帆发了条信息,把第二天的午饭取消了。本来我还想写个邮件给秘书让她把我接下来几天的安排都取消掉,后来我想,我可能随时就死了我还操心这干啥,要是夹层破了这也和我没关系了,要是没破活下来,等我醒了再处理这烂摊子也不迟。”
顾晓音静静听着。
蒋近男又轻叹一声:“回头让宝宝认你家谢医生当干爹吧?只当个姨爹真是委屈他了,毕竟我们娘俩的命都是他救回来的。那天晚上幸亏是他值班,要是碰上个三脚猫先开上几个无关检查,可能我就交代在这儿了。”
顾晓音很想跳起来大声说“你不用感激他!你俩的命也差点交代在他手里!”可她不能开口。她第一次体会到那些怀揣致命秘密的人的痛楚和辛苦——这些秘密将会永远拖累他们的人生,让他们也见不得光。
顾晓音只好低头看手机假装有客户邮件要立刻回。
蒋近男看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倒是显得很理解:“又有人夺命追魂?你赶紧先回去吧。朱磊一会儿也该回来了。再说整个心脏外科都知道我是谢医生的亲戚,对我照顾着哪。你看就算是安排床位,都给安排了一个隔壁病友占着床位人很少出现的双人间。”
顾晓音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最近谢迅回家前,总要在楼下角落里抽根烟,眺望下楼上的灯光。
如果 1004 灯亮着,他抽完一根烟也就上去了。如果 1004 的灯还黑着,十二点前他爬楼梯,十二点后,他会留在楼下,再抽上两根烟。有一次等着等着,1004 忽然亮起了灯光。幸亏,他想。随后他被一种浓厚的自我厌弃感吞噬,不得不再抽一根烟,缓上一阵再上楼。
谢迅自问是个不信邪的人。他既不敬畏鬼神,也不相信命运。他大学时宿舍在一楼,还在水房旁边,是推销的重点受害者。他从系里拿回一根人腿骨,转头给挂到宿舍门口,写了张字条“推销者按此处理”。同年他楼上有人想不开跳楼。清早谢迅起床,刷着牙去阳台蹓跶,往下一看,正跟地上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打了个照面。他刷着牙又回去了,水房里另一哥们儿听到外面的动静跟着出去瞧了一眼,嗷一声蹿回来,发了数晚的噩梦。
然而有种力量确实在和他作对。当年那个孕妇之后,他只做临床不做科研,是他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谢迅一向这么觉得。既然谋定而后动,就不必回望。他在给蒋近男建体外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谢迅发现他竟然回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血喷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头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时他想,完了。
那个病人究竟为什么非得是蒋近男?当一夜之间顾晓音的大姨从觉得他配不上顾晓音到感谢他救了蒋近男一命,这种荒谬感击垮了他。
沙姜鸡也觉得谢迅真挺惨的。那天生病的要真是顾晓音,谢迅说是自己女朋友下不了手,这事儿也就完了。偏这寸劲,孕妇夹层这种几年也碰不到一例的病,让谢迅摊上两回,还是女朋友的亲表姐。沙姜鸡此时的心情,就像夏天站在一个招蚊子的人旁边,他真心实意地同情谢迅,也真心实意地感慨,幸亏自己不是他。
他其实觉得谢迅应该跟顾晓音谈谈,就算不和盘托出,稍微坦白几句就行。毕竟在他看来,蒋近男救回来了,孩子也平安,就算手术里出点意外,其实瑕不掩瑜。再说了,只要老谢自己不说,谁又会知道意外是怎么出的?手术里半截出来谈话的情况可太多了......老谢这几天如此颓废,还躲着顾晓音,说白了还是他自个儿心里那个坎没过去。
沙姜鸡带着这点上帝视角,看问题就不免更犀利些。他发现,从某一天开始,不仅谢迅躲着顾晓音,顾晓音好像也在躲着谢迅。他在医院里遇见顾晓音的时间越来越晚。之前顾晓音似乎喜欢在六点多点来,有时候坐一下就走,有时候陪蒋近男陪到八点多,中间总要来医生办公室串串门,看看谢迅在不在。现在她别说来办公室,就是探病最早也要七八点才来,就像踩着点等人下班一样。唯一的一次例外,是蒋近男出院前两天,她陪着姥爷一块儿,俩人六点半来,八点他去隔壁病房查看病人情况,顺带往里扫了一眼,已经走了。
但这些他没和谢迅说。毕竟谢迅已经够萎了,再把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告诉他,不过徒增老谢的烦恼,显得十分不够朋友。谢迅依旧数着顾晓音的灯光。连续许多天,直到他决心上楼,1004 都还是黑的。顾晓音最近可真忙啊,他不免心疼地想,工作和医院两头跑,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消。他见过那么多病人,表妹跑得那么勤的,顾晓音怕是绝无仅有。也是,谢迅想,顾晓音和蒋近男恐怕比亲姐妹还亲些。他的心里更堵了。
每天早晨谢迅的心理压力比晚上小,因为顾晓音习惯律所的作息,不到九点半绝不出门,而他早上八点查房,七点半怎么也得去上班了。但其实但凡他问过顾晓音,就会发现这种回避毫无必要,因为对方的回避型人格比他更甚一筹——听到秘密的当天,顾晓音收拾了几件衣服暂时住到了邓兆真家,美其名曰防止姥爷不清楚蒋近男情况担心,她去陪着住两天。
顾晓音做了一周的缩头乌龟。蒋近男都出院了,她还赖在邓兆真家里。然而这种回避没能像从前一样发挥作用,一周里顾晓音在工作上掉了几回链子,有一次甚至把 A 项目组的邮件群发给了 B 项目组的对家律师,还好只是无关紧要的内容,还好大家都熟,还是人家先发现问题,打电话来说会把这封邮件删掉。顾晓音在电话里千恩万谢,挂上电话她坐在位子上发愣,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竟然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正在这时罗晓薇来找她,说自己有个亲戚要去中心医院做支架,想托她跟男朋友打个招呼关照一下。
这个请求像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的顾晓音用残存的理智告诉罗晓薇支架归心内管,不归心外,而且她和医生男朋友已经分了,怕是打不了这个招呼。
罗晓薇刚转身出门,顾晓音立刻拿出手机,把这事先张扬的决定告诉谢迅。
对话框显示对方在输入,良久之后停下,隔一会儿又显示在输入,之后又停下,顾晓音盯着那行字,又觉得痛,又觉得痛快。
终于有个白色气泡冒出来,谢迅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扔开手机,把头埋在了臂弯里,像鸵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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