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926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Ray Hennessy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在另一张藤椅上轻轻坐下。屋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还聒噪得很——尤其邓兆真年纪大了听力渐渐下降,电视声音便开得越来越大。其他人在这环境里也不得不提高音量说话,就跟吵架似的,恶性循环。然而在这阳台上,纱帘滤过了部分的光线,半关的阳台门虽说隔音效果有限,在心理上却像是另一个世界了。姐妹俩便像是坐在一个神衹随口吹出的透明泡泡里,和那外面的世界既似浑然一体,又仿佛完全隔离。
“在朱磊家不开心?”
因为是顾晓音,蒋近男简单说了下自己今天的种种。明明理智知道是不值得困扰自己的事,情绪却不肯放过。蒋近男说到朱磊大舅教育她为了孩子不能挑食,忍不住情绪翻滚,眼眶一热。她正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顾晓音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那点手里传来的暖意让蒋近男心头一颤,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去,她平静下来。
“幸好他家是北京的,不开心立马回家就是。要是去外地过年赶上这档子事儿,回来非立马离婚不可。”蒋近男顿了一晌说:“你那位谢医生虽然看着不错,怎么着也是离过婚的,你可别被恋爱冲昏头脑立刻跟他扯证,好歹搞搞清楚他为啥离的婚。”
没等顾晓音反应她又说:“也别等得太久,恋爱谈太久多半就结不了婚了。”
顾晓音暗暗笑了,能开始帮她想到这许多细节,说明表姐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她赶紧帮忙岔开话题,像一个好学的学生那样问:“为什么呢?”
蒋近男叹了口气:“如果两个人成年人能在一个城市保持谈很多年的恋爱而没有住在一起,那肯定是感情基础有问题,真正恋爱的人恨不得整天黏一块儿,黏着黏着总要住一起去的。住在一起的好处是你可以全面考察这个人,毕竟朝夕相处,想藏也藏不住,但住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倦怠,而且他总会有你不喜欢的地方,等热恋期过了,你就会觉得他的那些缺点越来越难以忍受。要打破这个僵局,只能换一个人。所以婚姻的本质是用法律的形式让你无法遵循天性喜新厌旧,而同居就像项目做尽职调查,不做风险太大,做完了赶紧交割,以免夜长梦多。”
顾晓音最近确实恨不得争分夺秒地跟谢迅黏在一块儿,一下被表姐说中,她有点不好意思,不由嘴硬:“你跟姐夫可大学里就谈上了......”她忽然意识到蒋近男的话也许正是从自身经历中提炼出的感想,再联想到蒋近男在出嫁前的反应,深恨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蒋近男却好像浑不在意似的。她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句:“所以说生育是上帝针对女人的阴谋,一旦有了孩子,不需要任何证书,你就跟一个男人永远绑在了一起。”像是觉得这样说对朱磊不公平,她又找补了一句:“我嫁给朱磊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孩子。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换一个人,也未必忍受得了我。”
顾晓音点了点头:“他对你确实挺好的。”朱磊脾气随和,顾晓音这些年旁观下来,多数时候是蒋近男把他压得死死的。只是两人之间虽分了胜负,放在朱磊家庭这个大环境下又未必如此,蒋近男家虽然条件好,却还没到公主下嫁那种程度,能让整个婆家把她供起来。
但那不重要,顾晓音天真地想,朱磊对她好不就行了,朱磊他爸妈又不可能搬到她老蒋家买的房子里去跟她们住一起。
顾晓音还想说什么,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声,紧接着有东西亮起来,是顾晓音的手机。
“八成是你家谢医生等不及了。”蒋近男笑着边说边起身走了回去。
顾晓音又让手机震动了一会儿,才迟疑地接了起来。
“喂。”
“在干什么呢?”电话那头传来陈硕低沉的声音。陈硕的声音在男人当中也算是低的,如果分声部的话,是妥妥的男低音。罗晓薇有回在办公室打趣他说:“你就是占了声音稳重的便宜,别人只当你沉稳老实得很,跟你谈合同谈着谈着就着了你的道。”
她们都笑。陈硕因为这声音的优势在电话会里经常被当成合伙人,再加上刘煜的声调比较高,他二人被搞混简直是家常便饭。
而顾晓音今日后知后觉的发现,陈硕的声音不但有“合伙人相”,还可以十分暧昧。那没头没尾的一句,恰像他本人站在近前咬她的耳朵,亲昵得很,亲昵到连自报家门都毫无必要。
顾晓音不自在地回答:“陪家人看电视呢。”
“那挺好啊。”他轻笑一声,随即声音里带了一点点抱怨和委屈:“我这个命苦的人可还在改合同呢。我爸妈这儿网速太慢,要用手机开热点才能远程登陆公司电脑......”
陈硕的家在一座小城市。他上大一的时候,要回家还得从枢纽站倒上六七个小时的绿皮车。不只是交通,那里的所有基础建设似乎都要比一二线城市慢上许多年,因此每次陈硕回家,总有许多可以和顾晓音抱怨的事。
从前顾晓音总是津津有味地听他抱怨——那是他的家,他长大的地方。顾晓音可能永远也没法名正言顺地去看看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那么听他说说也是好的。她恪守了一个好朋友的本分,但今天她却有莫名的火气在心头。她不相信她有男朋友这件事没被好事的人八卦到他耳朵里,他多半也知道自己喜欢了他这许多年,他不是还有女朋友吗?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怎么能假装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他怎么敢?!
顾晓音像一只准备咬人的兔子,她举着手机在阳台上来回走了两圈,终于深吸一口气:“那你还不赶紧干活?!”
陈硕倒是耐心:“那倒没必要。我爸妈看了会儿电视已经去睡觉了,我随便干到几点都没人管。”
顾晓音闭了闭眼,“可我不能多说。快十二点了我得去陪家人倒数。”
电话那头又传来陈硕的一声轻笑,顾晓音甚至能想到他的表情。他说:“没事,去吧。”
挂了电话,顾晓音却没回客厅和所有人一起倒数。她眺望了会儿远处的天空——乏善可陈,因为云的缘故是层层叠叠的碳灰色,远处似有阵阵亮光照上云层,大概是五环外的烟火。顾晓音忽然窥探了蒋近男凝望远处的心态,那不是因为天真的有什么好看,而是在那种毫无意义的细节里,有一点能够让思绪落脚的地方。
她不想去回想刚才的那通电话,索性看了很久的云。即便是在夜幕里,看久了也能注意到形状的流动和转变。忽然传来一阵电视里的欢呼声,是新的一年到了。
顾晓音拨了通电话给谢迅。响了很多声没有人接,也许他在忙。顾晓音把电话按灭,放弃自欺欺人,承认自己揣测过陈硕那通电话的用意——虽然他对自己的态度其实一直如此,并不因他有没有女朋友而改变。陈硕从没有交过本系或是同行的女朋友,因此顾晓音是他固定的吐槽对象,连他去美国留学那一年里,也仍然舍近求远地给顾晓音打电话。但往年不比今日,从前的顾晓音珍惜这种独特性,觉得是某种更深层的伴侣关系的前奏。现在她放弃了,又谈了新的男朋友,便忍不住要猜想对方究竟是惯性为之,还是暗含着后悔的意思。
她既希望陈硕后悔,又希望陈硕不要后悔。如果说顾晓音刚才望了那许久的云有什么收获,这就是收获。
她待要再想,蒋近男已在阳台门口唤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阳台待了太久,是该回去了。屋里牌局已经散了,所有人或坐或站的围在沙发周围,看春节晚会最后几个节目,顺便听邓佩瑜讲解今年春节邓家的安排。
说是邓家,其实是蒋家老少两代的安排。邓佩瑶夫妇和顾晓音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春节总是和邓兆真在一起。邓兆真悉听小辈安排,自个儿仍旧津津有味看春晚,邓佩瑜安排了大伙儿聚会和分散活动的时间,正准备拍板,朱磊忽然说:“妈,初三我爸妈想约您和爸咱一家人一块儿吃个饭。”
“哟,初三哪,我下午两点有个事儿,要上石景山怕是赶不及。要不让你爸妈上咱家来吧?”邓佩瑜不假思索道。
朱磊正要说话,蒋近男开了口:“不用你们麻烦,你们都上棕榈泉来就行。”
邓佩瑜立刻否定:“那可不成。上你家来你不得忙饭嘛,这大过年的阿姨也回家了,你大着肚子别张罗。”
朱磊忙接过话来:“妈您别担心,朝阳公园西门那些馆子都开着,吃饭的时候咱去那,绝不会累着小男。”
邓佩瑜还要再说,蒋建斌开口定了乾坤:“我看这样挺好,这是孩子们孝顺的心意,咱应该去!”
朱磊松了一口气。赵芳是专门提出要他邀请蒋家去石景山的,当时他就说跑那么远干嘛,不如在城里找个馆子吃顿饭得了。赵芳唠叨了他半天,说他既不是入赘,干嘛这么上赶着。今儿他妈非拉着他俩先去石景山再去大舅家,活活折腾了半个北京城,怕也是要在这上头找补来着。蒋近男虽没直接甩脸子,她那些话怕是有几句也还是让他妈不痛快,要是他再把丈母娘的建议传达回家里去,他妈可能得炸了。眼下两边都来棕榈泉这个这种方案虽然估计他妈也不十分满意,但好歹是去他家,挑不出什么大错来,他努力一把,应该是能搞定他妈。
朱磊在心里叹了口气。女人就爱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较劲,麻烦。
邓佩瑶又问:“晓音,你今晚回家住吗?”
顾晓音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妈是在问她要不要上她家去住。他们决定搬回北京后在慈云寺买了套房,顾晓音因为已经念高二,来回跑不方便,就仍旧在邓兆真家住着。紧接着上大学,毕业后很快又租了光辉里的房子自个儿住,邓佩瑶给她留的那间屋子,她从没真正当过自己的房间。
“不用。”她假装打了个哈欠,“我就住这儿就行。您明天不也还来嘛,我就少跑一趟。”
邓佩瑶觉得有点遗憾。她和小音就像坐过站的列车,当日当次的票,错过不能再补。她重买了车票回去,一切为时已晚。顾晓音租下光辉里那房子,邓佩瑶去看过后,晚上回家悄悄抹了眼泪。光辉里离慈云寺明明就那一点路,顾晓音说图它在地铁站上,方便,每天可以多睡十五分钟。可邓佩瑶总觉得这还是因为小音跟自己生分了,宁可租那破公房也不回家。可既然已经生分了,这质疑的话便分外说不出口。
于是今晚她也只能故作无事:“也是,你这夜猫子早上起不来。我们要等你起床,怕是姥爷大年初一连午饭都不一定吃得上。”
电视里适时响起李谷一的《难忘今宵》。于是各人起身,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屋里终于只剩顾晓音和邓兆真两人。
“你早点睡。”邓兆真关掉电视,对顾晓音说。
“您先去洗漱,我接着就来。”顾晓音一边应着一边翻阅手机里的信息。谢迅还没有消息,几个群里有人发了红包,顾晓音努力点了一阵,进账30几块,又重在参与地发了俩,成功在新年第一个小时内现金流为负。
听到邓兆真房门关上的声音,顾晓音也起身去洗漱。她和表姐从前用的漱口杯,姥爷还给留着。蒋近男没结婚前每年除夕她俩都留在这里守岁,就像十几岁时一样,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今年是第一次只有她自己。
顾晓音略感孤独地爬上床。因为她也是有了男朋友的人,顾晓音难以避免地想到明年或是后年自己会不会也步蒋近男的后尘。姥爷会觉得寂寞吧,她想。不过谢迅这个家伙好像说过每到春节他这个北京土著都得值夜班,那自己留在这里好像也没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顾晓音的手机发出震动,正是她的谢医生。
“还没睡?”谢迅在电话那头问。他像是在走道之类的空间打这通电话,声音瓮瓮的。
“没呢。在我姥爷这,刚收拾完。”
“我看到一个你打的未接电话。刚在手术室里没法接。”
谢迅的语气带着抱歉。顾晓音想起自己刚才是刚接完前暗恋对象的电话然后找了现男友,道德上的瑕疵感让她不由试图举重若轻:“没什么事,春晚看腻了想看你在干嘛。”
“我吗?”谢迅的声音里有点疲惫的自嘲,“可能这两天特冷的缘故,今晚病人特别多。这才十二点多点,急诊已经送来了三个疑似夹层病人。”
顾晓音有点爱莫能助的辛酸。她只能安慰他:“说不定今晚的病人都是赶早不赶晚呢?”
谢迅不能接受这自欺欺人的说法,但顾晓音的好意他心领了。医生的工作是这么的重要却煞风景,以至于在这阖家团圆的晚上他也没法从工作里找出一两件有趣的事和女朋友分享。因此他宁愿改换话题:“今年的春晚好看吗?”
顾晓音陪着邓兆真在电视机前断断续续坐了好几个小时,眼下却一个能和谢迅分享的节目也说不出来。她只好如实回答:“这个问题我怀疑只有我姥爷能回答你。”
谢迅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来:“我也有好多年没看过春晚了。上一回关心春晚可能还是2010年小虎队。”
“整个春节你每天都要在医院吗?”顾晓音忍不住问。
“也不是。我的班排到初四,然后沙姜鸡那兔崽子就回来了。”谢迅电光火石间听明白了女朋友没说出口的话。“初四早上我就解放了,后面几天我都陪着你。这之前你要是有空,也可以来找我?”
顾晓音心里甜了一下。她打定主意大姨没给她安排上的时间她可以多跑两趟中心医院,如果谢迅在忙,她就刚好在他办公室里加会儿班。
完美。
可惜没等顾晓音告诉男友这个喜讯。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远远地有人喊了声“谢医生!您赶紧来看看。”
“可能第四个来了。”谢迅说完这句话,匆匆收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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