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09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Kiran Kumar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蒋近男果然下午就给顾晓音打了电话。顾晓音问她产检情况如何,蒋近男说:“挺好。”停了半晌,又说:“其实我今天去看小孩性别了。”

“真的吗?!男孩女孩?!”顾晓音在电话里兴奋地问。
蒋近男皱着眉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顾晓音兴奋的声音终于平息,她收回电话:“女孩。”
顾晓音那边迟疑了片刻,然后她恢复了刚才兴奋的口气:“朱磊肯定特激动吧?上回他还跟我说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那片刻的迟疑落到蒋近男心上,像水珠落在平静的水面,弹起来,又落下去,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顾晓音也已经明白自己找补得晚了,因为蒋近男懒懒地说了一声:“他呀,就那么回事儿。”便岔开话题说起早上提过的融资项目。从顾晓音的角度看起来,大姨和大姨夫并没有明显的重男轻女,传说中那些压榨女儿来扶持儿子的事,他们一件也没有做过——当然,以蒋家的条件,也没有任何必要。不过未来姨父的生意是不是要留给蒋近恩,顾晓音就不敢妄做猜测。也许蒋近恩压根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而蒋近男做了这些年投资刚好近水楼台,顾晓音乐观地想,现在猜测这些,是给自己找几十年无谓的不痛快。
然而这世上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顾晓音刚来北京的时候蒋近恩不到一岁,蒋建斌刚下海,邓佩瑜不善家务,然而以她去了文化馆之后那点收入,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保姆。最后的权宜之计是让当时上初中的蒋近男住到姥姥姥爷家,反正顾晓音已经在那里,再多一个也不添许多麻烦,如此邓佩瑜可以专心照料蒋近恩,顾晓音也有个伴。
所有人都觉得很好,所有人,除了蒋近男,但一个小孩的意见,在所有其它的因素里,是最不需要考虑的。
两个女孩倒是很快就混得很熟。姥姥安排她们睡一起——两个姑娘挤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刚好。也不是没有尴尬的时刻,有一天早上顾晓音起床,正刷着牙,忽然哭着去找大人。姥姥买菜不在家,她扑到邓兆真怀里,抽泣着说:“姥爷,我腿上好多血。”
邓兆真忙把她的裤腿卷上去查看伤口,什么也没发现。他于是有了个猜测,却没法跟顾晓音解释。老伴不在家,邓兆真对顾晓音说:“去,让小男帮你看看。”
顾晓音撸着鼻涕去找蒋近男,蒋近男见着她的裤子,立刻红了脸,却不肯解释,只虎着脸说:“咋呼什么!我昨儿晚上流鼻血,蹭到床单上,肯定是你睡觉不老实碰到了。”
顾晓音想不明白为什么鼻血能蹭到腿上,可表姐像是快要生气的样子,她也没敢问。等她自己终于来初潮,好歹解开了这个旧案。姥姥绝经的时候还没有卫生巾,邓佩瑶不在身边,蒋近男带着顾晓音去选了人生当中第一包护舒宝,陪着她走进新的世界。
顾晓音早知道蒋近男的心结。有一次蒋近男带回一张光碟,神神秘秘地带着顾晓音在姥姥姥爷出门的时候看。那是好多年前香港拍的一个电影,叫《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顾晓音看那 VCD 的封面就觉得害怕,最后她肯陪蒋近男看,是因为蒋近男指着其中一个演员跟她说,你看,这就是唱《我的1997》的那个艾敬。
艾敬顾晓音知道的,那时候香港刚回归,她那首歌还时常听到。她便应了。
香港回归转眼二十年了,再过二十年,顾晓音还能记得那个下午。大冬天,阳光一直晒到屋子里头,暖气烧得热热的,她捉着蒋近男的手,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她那时候小,不明白那是自己身为女性,对其他女性命运天然的感同身受。只觉得这电影为什么这样恐怖,尤其到了最后,五个年轻姑娘穿着大红的衣裳排成一排站在房梁上挂着的绳子后头......顾晓音再也承受不住,转头靠在蒋近男身上不敢再看,蒋近男的手凉凉的,不像顾晓音那样一手是汗,她脸上并没有特殊表情,然而紧紧握住了顾晓音的手。
顾晓音看完电影,足足三天睡不好觉,闭上眼睛她就想到那个场景。黑暗里她紧紧抱住蒋近男一只胳膊,想要把脑海里的恐怖画面挥去。蒋近男无法,只得伸出另外一只手在顾晓音背后反复摩挲,直到她身体放松下来,发出绵长的呼吸声......蒋近男收回手,擦拭下湿润的眼角,先前被泪痕划过的皮肤有种不自然的紧绷,蒋近男狠狠揉了揉。
顾晓音从此对上吊留下了心理阴影。多年后她在大学宿舍里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看到结尾恨不得把书烧了。那天晚上她又睡不着觉,不由自主的反复想着那些绳圈,那几个穿着红衫红裤的姑娘们——顾晓音觉得若是自己面前放了绳圈,她可能也会像小说里的韦拉一样不由自主走上前去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想法让她辗转反复,汗涔涔的。
然而再没有蒋近男握住她的手,或是抚摸着她的背让她睡着。成长真是一件残忍的事。
成人以后顾晓音懂了,蒋近男从小对她特别照顾,是因为她俩同病相怜。顾晓音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邓佩瑶和顾国锋是为了让她受到更好的教育,蒋近男却是被舍弃的那一个。蒋近恩若是个妹妹,蒋近男也许可以多体谅邓佩瑜两分,但蒋建斌和邓佩瑜究竟搏到了儿子,这根刺深深地埋在她心里,成了她血肉的一部分。
同是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顾晓音很小就懂得要体贴一个人的难处,首先是不要触痛她的痛点,就像生了癌症的人最怕每个人用同情的眼光看他,或是貌似体贴地探问病情——如果帮不上实际的忙,最好还是闭嘴,听对方说的话,跟着对方谈话的方向走就好。因此顾晓音虽然懊恼自己说错话,蒋近男岔开话题说融资项目的事,她也就揭过不提。
蒋近男说到做到,第二天下午果然带着顾晓音去见潜在客户。程秋帆三十出头,头发非常短,穿着白色麻质衬衫,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清爽。顾晓音见甲方领导时总喜欢预设一个油腻中年男形象,底线设得足够低,才能时不时遇到惊喜,比如程秋帆。
程秋帆的公司主要产品是心血管方向的介入耗材,人工血管,先天性心脏病封堵器等等。两个创始人一个原先是材料学教授,另一个是心外科主刀医生。从前的袁医生现在的袁总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遇见了方教授,后者当时正想回国创业,便积极说服袁总和他一起干。袁总本来是没兴趣的,毕竟他当时在北京数一数二的心外科已经做到副主任级别,一年收入过百万,既有面子也有里子,犯不着趟这浑水。谁知这一年里跟来陪读的太太怀了双胞胎,袁总一下从三口之家升级到五口,其中两个还是必须读国际学校的美国人。袁总算了算,按照自己现有的收入,升成主任之前都吃力得很。
袁总是苏州人。面子虽然重要,但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袁总相当拎得清。他算了算自己需要的现金流,和方教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谈了许多回,确保只要公司有现金流,他还是能完成自己的养家任务,才最后点了头。他和方教授之间的分账谈妥,袁总又提出,公司除他二人每人占股 27.5%,投资方占股 15% 以外,剩下的 30% 不能全留作员工激励,至少 20% 应该邀请他熟识的大心脏科主任们参股。这样既可以保证公司产品不愁销路,万一有一天各方闹翻,他自己的股份加这些老朋友们的,比任何其他两方加起来都多,可谓一箭双雕。
方教授学术做得好,若论对人性的了解,比在医院里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袁总差得还远,因此轻易就被袁总说服了。果然“护生”这个牌子的产品做出来,很快获得认可。公司第三年便成功盈利,去年盈利 1000 万,B 轮估值 3 亿人民币,准备今年 C 轮融好就启动香港上市。
公司有了这个愿景,很多内部岗位便需要升级。护生的财务总监是袁总的小姨子,从前做会计,给各种小公司代帐,姐夫发达了,又想把公司财务握在自己手里,便干脆推掉其他工作进了护生。平心而论,袁总小姨子的业务能力是还可以的,学习能力也不弱,然而护生既然要融 C 轮冲上市,主持大局的 CFO 到底得有更拿得出手的资历和资本市场的经验。这便成就了程秋帆的空降。
作者按:胆子比较小的读者就不要去搜那个电影了......
-  END  -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日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细细密密的光》第八章望帝春心托杜鹃(上)以下为已更新章节: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三万英尺》和《遇见》《狂流》《硅谷是个什么谷》《暗涌》《不落雪的第二乡》《玫瑰不是唯一的花》,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
各位读者们,一起在文末留言你的想法/故事吧!也欢迎点分享,给需要的朋友们呀。
因为公众号平台改变了推送规则,如果你还想如常看到我们的文章,记得点一下在看星标哦,期待每个清晨和“不端不装,有趣有梦”的你相遇 :)
点“阅读原文”,加入“奴隶社会”朋友圈,诺言社区。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