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00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Rowan Heuvel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谢迅刚对蒋近男承认她疑似夹层时,蒋近男的心里是懵的。感谢顾晓音的科普,她既知道这玩意儿是个炸弹,也知道这个炸弹你甚至连它引线多长都无法判断:手术当然是越快越好,但快也未必救得了她的命。她躺在 CT 室的床上心跳如鼓——她就这么着要成为社会新闻里那些为了生孩子而送命的女人中的一个了吗?这个她曾经抱怨过使劲折腾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其实根本就看不见了? 
十万个为什么在她的心里呼啸而过。
等她真的确诊,这个世界貌似开始为了救她而疯狂运转起来,蒋近男反而平静了下来。也许她会活下来,也许她不会,无论谢迅和他的同事们怎样努力,这其实都只是她蒋近男和命运图穷匕见的时刻。在嘈杂的医院里,蒋近男躺在简易推床上想她的一生。小时候蒋建斌会把她放在二八大杠自行车上,骑车带她去动物园,春天的风把杨絮打在她的脸上,特别痒。她在邓佩瑜的后台偷偷往脸上涂过油彩,在剧团大院的花坛里捉过西瓜虫。后来蒋近恩出生,她悄悄背着大人拧过他的脸,把他疼得大哭,招来了大人,而她若无其事。青春期她恨爸妈,只有晓音和姥爷是她心里温柔的所在,喔,还忘了国子监自习室里的一个邻校男生,因为他总是在周末的下午去自习,她也老去。她统共跟他说过三句不到的话,但默默记下了他的自行车车牌......
据说人之将死,他的一生会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不知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蒋近男在被推往监护室的路上正这么想着,一只手抚上她的手背。那手冰凉凉的,蒋近男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顾晓音听到蒋近男啊了一声,想起谢迅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当即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旁边推床的护士还算眼疾手快,把顾晓音扶了起来。
“晓音你还好吧?”蒋近男躺着问。 
这声音在顾晓音耳里正如天籁一般,她不禁从泪眼婆娑中看着蒋近男,又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刚才忽然啊了一声把我吓一跳。” 
“谁让你手那么凉,一下子摸上来把我下了一跳。” 
“没事,没事。”顾晓音在泪眼里笑着摇头。 
“你今儿在医院附近?怎么来得这么快?”蒋近男问完这句又自己找到了答案:“喔我明白了,谢迅这小子不是你找来看我的,是他给你报的信。”
顾晓音也没回答,只握着蒋近男的手轻轻地摇。她挂了谢迅的电话就冲出办公室,出租车司机瞧她那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的样,又是要往中心医院去,只差没建议她改乘救护车——倒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医院,车费二十多,顾晓音从钱包里抓出两张钞票塞给司机就走。
她刚开始往 CT 室跑,跑了一段又挺住,转身往心外跑——若是谢迅和朱磊瞒住了蒋近男,她出现反而会让一切穿帮。蒋近男的病床出现时,顾晓音已经在心外附近等了一阵。
两人只来得及说了这么几句,蒋近男就被送进了监护室。门外的朱磊和顾晓音对视一眼,两人都神色凄惶。
 “怎么发现的?”半晌顾晓音问。
 “小男晚饭后觉得有点肚子疼。前阵子我看水木,十大有个孕版三十多周孩子没了的帖子,看了之后我就有点害怕。她这肚子疼了半小时不见好,我心里一着急,死活给她拉医院来了。”朱磊说完,喃喃道,“幸亏,幸亏......”
顾晓音想对朱磊说幸亏你救了表姐一命,然而她清楚的知道,蒋近男的命有没有被救回来,现在还远没有定数。
 “你跟大姨和大姨夫说了吗?”顾晓音问朱磊。
 “还没有,等小男进了手术室再说吧,省得老人跟着干着急。”
顾晓音点头,两人又陷入沉默。
沙姜鸡赶到监护室,只见这两人就这么干坐着,眼对鼻,鼻对心。他一时不知该同情谁,是里面躺着的蒋近男,朱磊,顾晓音,还是这会儿显然在争分夺秒做手术准备的谢迅。
朱磊终于看见了沙姜鸡,站起来不知为何便鼻子一酸:“你瞧这寸劲儿!怎么就小男摊上这事儿了呢?”
在几个主治医师里,沙姜鸡是全科室公认最善于跟病人家属谈话的,可这会儿他一句话也找不出来,只能拍拍朱磊的肩,再陪他坐下。
也许是因为沙姜鸡来了,朱磊感到心里又踏实一点,不禁喃喃向沙姜鸡倾诉:“你不知道那阵仗多吓人,小男刚被送进去,几拨医生来让我签字,每人手里一沓纸......”
沙姜鸡只好道:“都是流程,没办法。”
此时护士匆匆跑来:“谁是蒋近男家属?马上要送她去手术室,家属在门口等着别走远!”
三人连忙站起身来冲到监护室门口,未几,蒋近男躺在 ICU 的大床上被推了出来。朱磊上前握住蒋近男的手,又不敢用力,只那么虚虚地贴着,跟在床旁往手术室走。到手术室门口,护士喊了句“家属到这儿就成了别再跟着了。”朱磊迟疑地放开手,蒋近男冲他和他身后的顾晓音挤出个笑容,像是在说“你看我这不是活着撑到了手术室嘛”。顾晓音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然而怕被蒋近男看见,她努力仍旧睁着眼睛,直到蒋近男的病床被推进手术室门里,那自动门缓缓合上,顾晓音心里一空,终于哭出声来。
朱磊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匆匆拜托沙姜鸡照顾顾晓音,自己去找个地方给蒋近男父母打电话。沙姜鸡眼瞅着谢迅带着陪他值班的研究生进了手术室,估摸着暂时不需要自己,就陪顾晓音坐着,只见顾晓音哭一会儿从包里摸出张纸巾擦鼻涕,再哭一会儿再摸一张,没一会儿椅子上就出现一座白色的小山。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换个不认识的姑娘,也许沙姜鸡还能搭住她的肩试图安抚一下,然而这是哥们儿的女朋友......沙姜鸡看了看自己的手,把它插进了口袋里。 
手术室外的时间一向过得特别慢,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沙姜鸡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走道本来很安静,这声音把顾晓音吓了一跳。沙姜鸡道声抱歉,接起电话,顾晓音只听里面有个声音焦急地说:“沙医生,快,里面需要你帮忙!”
沙姜鸡条件反射式地站起来,刚要往更衣室冲,想到身边的顾晓音,他回头扔下一句话:“我去帮个忙,你别担心。”
顾晓音眼看着更衣室的门慢慢合上。这一次她连哭都忘了,为什么连沙姜鸡也要叫进去,是蒋近男情况不好吗?她逼着自己不能胡思乱想。正在这当儿,朱磊回来了,见只有她自己,倒愣了一下:“沙姜鸡走了?”
没等顾晓音回答,手术室里又出来一个人,这次是心外那位研究生,出来便喊:“谁是蒋近男的家属?”
 “我是!”朱磊和顾晓音异口同声地说。
医生看了他俩一眼,对着朱磊说:“病人在建立体外循环时出现血管断裂的情况,现在血压过低。我们需要先进行补液和输血才能手术,风险比较大,需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
朱磊签字的手有些抖。医生见多了这样的情况,此时多说无益,只留下一句“我们会尽力的”,便转身回了手术室。顾晓音咬着牙,像是在安慰朱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们这么说,就至少证明夹层还没破,只要夹层没破,小男会没事的。”
 “嗯。”朱磊木然地答了一句。
 “现在医疗纠纷多,他们医院的流程就是要让你签各种告知书,让他们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能免责。其实根本没那么吓人。”顾晓音还在喃喃地说。
朱磊刚坐下,又嗖地一下站起来:“我去抽根烟。”
留下顾晓音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口。她死盯着那扇门,蒋近男不会死,蒋近男不会死,她像动物园里刻板行为的动物一样在心里死循环默念这句话。倒不是觉得说多了有用,而是实在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想什么。不知又过了多久,有几个医生模样的人赶来,进了手术室。其中有一个顾晓音觉得眼熟,她赶忙掏出手机打开医院的网站看。那人是金副主任。另外那几个医生也许是妇产科的?那说明手术要开始了。顾晓音一阵欣喜,然而那欣喜只是一瞬而过,像有人冲她脸上吹了一口气,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走廊尽头又匆匆赶来两个人,顾晓音抬头看,是邓佩瑜和蒋建斌。邓佩瑜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看到顾晓音只问:“怎么样了?”
“还没有消息。但刚才心外科金副主任进去了,他是负责心外手术的,他进去应该说明前面都顺利。”顾晓音特别略去了血管断裂的那一段,既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小男就还活着,活着就有救回来的希望。
邓佩瑜罕见地没有话可说的样子。她只略略点了点头,转身便在椅子上自个儿坐了下来。手术室外的椅子大概见惯了这种把自己当自由落体一样砸到椅子上的人,此时只摇晃了几下,便沉默地接受了她。
蒋建斌在她身旁坐下。邓佩瑜靠在他身上,小声嘤嘤地哭了起来。蒋建斌面色沉沉,但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邓佩瑜的手。
不知坐了多久,脚步声又再响起,却是朱磊和蒋近恩。
“小恩你怎么来了?”邓佩瑜刷的站起身来。
“我姐抢救呢我当然得来。”
“你们不是 11 点熄灯锁门吗?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都十一点半了。你怎么出来的?”
“从水房爬窗户出来的。”蒋近恩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这孩子!”邓佩瑜还要再说,被蒋近恩打断:“别说这些次要的,我姐怎么样?”
“还在抢救。”蒋建斌开口道。
“还好我在楼下碰见姐夫.....”蒋近恩话还没说完,手术室门又开了,这次有护士匆匆推着一个保温箱出来,后面还跟着医生。
“孩子!”顾晓音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个人随即一涌而上。
“看一眼行了!孩子要赶紧送 PICU!”跟着的医生喊道。
“大人呢?大人怎么样?”朱磊和邓佩瑜异口同声地问。
“还在抢救,马上要做心脏手术。”产科医生丢下这句话就匆匆跟护士走了。
顾晓音她们又随着温箱赶了几步,直到每人都看上了一眼那温箱里的小人看到她那红红皱皱的小脸,才放慢了脚步。脚步声和车轮在地面上滚过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午夜的医院走廊又是一片令人揪心的寂静。顾晓音帮大姨和姨夫去接了杯热水,几人又坐回手术室门口继续等。
即使是这么难熬的时刻,等待的家属时间长了也会困,人类就是这么眼高手低的动物。顾晓音靠着蒋近恩,邓佩瑜靠着老蒋,只朱磊自个儿坐着,头向后靠在墙上,慢慢也盹着了。
最先醒的也是朱磊。此时窗外的天色已有些鱼肚白,手术室的门终于又一次打开,朱磊瞧了一眼,连忙摇醒身边的人:“小男出来了!小男出来了!”
几人连忙站起来,邓佩瑜和顾晓音看一眼蒋近男眼睛就红了。蒋近男还在麻醉中尚未清醒,身上盖着被子,可是床边有密密麻麻的管路,麻醉医生在床头拿着氧气球囊边走边捏,便携式监护仪在床上滴滴作响。沙姜鸡跟在病床旁,后面是老金,最后才是谢迅。
“手术成功了。”沙姜鸡紧赶两步,解下口罩,对朱磊他们说。“现在是还在麻醉当中,我们现在得把蒋近男送去心外 ICU 观察。你们熬了一晚先休息休息吧。”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向沙姜鸡表示感谢。沙姜鸡满脸疲惫地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转身归队。老金对家属点了个头,谢迅低着头,没和他们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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