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729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Bhushan Sadani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的办公室在 CBD 一栋著名写字楼里。君度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颇收获了一些年轻员工的不满。顾晓音也是其中之一。她最早加入君度时君度还在东二环附近,办公楼虽然没有这么尽人皆知,但好在靠旧居民区近,吃饭方便而实惠。搬到这里来之后,顾晓音陡然发现楼下随便一个快餐都得五六十起步,更别说坐在餐厅里吃饭。这对她这种每月全部收入加在一起并不能保证过两万的小律师来说,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把那天文数字的租金发给我们多好,顾晓音想。就算自己在办公室坐拥价值千万的景色,还是不如每个月多一千块饭补实在。
当然,老板们是不会这么想的。正是因为有顾晓音这样的员工存在,君度才能够保持现在这样的利润水平。像顾晓音这样只有本土学历的律师,向客户收的小时费用只比陈硕这样在海外镀过金又有外资所经验的低一些,但一个陈硕的成本可以抵上八个顾晓音。所以君度的策略一向是由合伙人带一个陈硕这样的律师去谈项目,拿到之后再配上三两个顾晓音把活给干了。
有的人充的是面子,有的人充的是里子。顾晓音何尝不想当那个充面子的人,然而那一摞薄薄的信封实实在在地告诉她:你不配。
顾晓音走在一号线国贸站的通道里,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打算,却又不知要从哪里打算起。她穿过通道,穿过一间间店铺。上大学的时候国贸桥对面有个中服大厦,里面有个挺著名的川菜馆。她宿舍里那个重庆来的女生经常拉着全宿舍从海淀斜穿过一个北京城来打牙祭,因此那个餐厅见证了宿舍里每一个女生的男友正式登场的历史时刻。每一个,除了顾晓音。吃完饭她们有时会过街去国贸商城逛上一圈,美其名曰自我激励。那时候她们满怀希望的认为律师是一个镀金的行业,就像她们的师兄,君度的创始合伙人来学院演讲时鼓励他们的那样:中国的法律服务还是一片蓝海,你们这一代的顶级律师一定会像美国的律师一样,既有社会地位又有经济地位。
没想到顾晓音现在离负担国贸里那些名品店的商品还遥遥无期,却先连负担国贸里的一顿午饭都有点够呛。
顾晓音进了办公室,拿上自己的杯子,先去会议室附近供客户使用的茶水间做了一杯 Nespresso。这虽然有那么一点不合规矩,但谁让内部茶水间里只有速溶咖啡呢,顾晓音觉得自己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偶尔打个秋风,也是为了能挤出更多的奶。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正遇上手里端着两杯星巴克的陈硕。陈硕看到顾晓音手里的保温杯便是一副“还是晚来一步”的痛心表情。他把一杯咖啡往顾晓音办公桌上一搁:“难为您今早咖啡因要过量了。”
顾晓音立刻调转方向:“不会,我把手里这杯放冰箱里,下午热热再喝。”
等她从茶水间回来,陈硕已经走了。顾晓音拿起陈硕给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花钱的和不花钱的到底不一样,手里这杯就是童叟无欺咖啡因管够的味道。她一口气喝完,扔掉杯子,又打开办公桌抽屉,把里面那些学校寄来的大的小的信封一股脑儿也扔进了垃圾桶。
既往不咎。她深吸一口气,登入了办公室电脑。
这一天一定是财神眷顾顾晓音的日子。早上喝上了免费的咖啡,临近中午,还没等她开始想今天去哪里买午饭,蒋近男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约她在楼下吃饭。
顾晓音说下楼吃饭,一般也就是楼下的茶餐厅。蒋近男说下楼吃饭意思可就不一样了,果然蒋近男见到她就说:“走吧,我在中国大夏宫定了个位子。”
这却是忒隆重了些。顾晓音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个表姐前两天领证结婚才选了个社区底商吃饭,今儿平白无故的却要上中国大,不禁在心里感慨一句有钱人的世界咱是真不懂。
不懂也可以勉强装懂。顾晓音故作镇定的端起服务员给她斟的茶,刚要放到嘴边,只听蒋近男悠悠说了句:“我怀孕了。”
顾晓音放下茶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蒋近男今天要见她的原因,而且恐怕还不是来听自己恭喜她的。
难怪选在这么贵的地方,原来是一场鸿门宴。
但鸿门宴也没办法,自己的姐姐,难道她约我在一茶一坐,我就不帮她排忧解难了吗。顾晓音这么想着,对蒋近男说:“姐夫的效率可真够高的,这领证才几天啊。”
“快两个月了,我发现怀孕跟他领证的。”
顾晓音在电光火石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她忽然想到了一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可能性:“你不会不想要这孩子吧?”
蒋近男自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顾晓音想说孕妇不是不能喝茶,又觉得表姐都在想要不要了,纠结这干嘛。果然蒋近男放下茶杯说:“我也没想好,这不是找不到人商量只好找你吗。”
顾晓音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姑奶奶找她肯定是为了寻求支持,可自己要是支持她,回头大姨要是知道还不把她给吃了。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顾晓音只能循循善诱:“你俩都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吧。”
蒋近男也知道结了婚便立刻可以生孩子乃是普天之下大家都深以为然的道理,然而道理好讲,别人是不会代替她生的。她发现即使是对着顾晓音,她也无法坦然讲出自己那些对朱磊,对婚姻和对做母亲这件事的恐惧,也许在潜意识里,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可能是对的,自己可能是错的,而她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自己开心就行。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顾晓音倒是叹了口气:“你真不想要,好好跟姐夫说一下也没关系吧,朱磊对你言听计从,你说一他还敢说二?”
蒋近男苦笑:“可能吧,但去年年初我也意外中过一次招。当时我同时在做两个项目,一个在广东,一个在西安。可能太累压力又大,我还没来得及跟朱磊说就流产了。但上周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如果这个孩子我再不要的话,以后再要孩子可能会困难。”
顾晓音在心里咆哮“那您二位倒是做点保护措施啊!”话到嘴边变成了:“哎呀这听起来是有点麻烦,毕竟你也不是想丁克,只是觉得时机有点不赶巧。要不你再找个医生问问?姐夫那边现在是不能说了,好歹你多搜集点信息自己参考。”
蒋近男也确实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来找顾晓音前她咨询过好几家医院,公立医院的医生怕担责任,口径一致地数落她把风险不当回事。北医三院的一位中年女大夫直接跟她说:“你去隔壁生殖中心看看,人家想要要不上的,吃了多少苦头,对家庭关系造成多大影响。你这还纠结时机不时机的,要还没到二十,那时机是可能不对,你现在这年龄,都够上大龄产妇了还纠结什么?胡闹!”
私立医院就委婉点,虽然口径也不差太多,但好歹安慰她现在人工辅助手段发达,若是未来受到影响也不是无可补救。
她忽然觉得自己非拉着顾晓音商量是挺自私的。顾晓音除了担忧自己,又能实际做些什么?她一个基本没谈过恋爱的小孩,还没学会走路,又怎么可能跑得起来。想到这里蒋近男主动改变了话题:“我听说朱磊胜利完成我妈的任务,找了个医学世家出身的男医生给他做伴郎。”
“没听说朱磊有当医生的好朋友啊。”顾晓音不解地问。
“是没有。他最瓷的那拨朋友都结婚了,反正剩下没结婚的都那样,他就干脆按照给你找男友的标准选了一个。”
“嗬,”顾晓音不由分辩,“对丈母娘布置的的任务可真上心哪。就不知道姐夫心目当中我标准男友啥样?”
“我也真没见过。”蒋近男坦白说,“这医生叫沙楚生,广东人,在中心医院心脏外科工作,据说他爸是中山医科大学的知名教授。”
顾晓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杀畜牲’?!你确定叫这个名字的人能当医生?我听着可像是随时要下手草菅人命的主。”
蒋近男不由得也笑了:“瞧瞧你这张嘴!还不认识就能编出这么一大套来。人家广东人讲粤语,想必就是没想到普通话的谐音罢了。”
顾晓音却忽然正色道:“朱磊和这个‘杀畜牲’怎么认识的?”
蒋近男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俩打游戏认识的......虽说这认识的方式不太正经吧,但两人据说经常聊天,也见过面......”
“不熟好。”顾晓音打断了蒋近男说。
蒋近男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我看你连这医生的长相都不问,就觉得约莫没戏。”
顾晓音却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样子:“嘿,那也难说。也许这沙医生人如其名,长了张张飞似的脸,而我因为太过震惊审美观一下子就被扭歪了,自己打脸也未可知。”
吃完和蒋近男的这顿饭,顾晓音回到所里,把早上放进冰箱的那杯咖啡热了热。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喝了一口。本来就不怎么样,复热以后是真难喝,顾晓音想着,一边小口酌着这难咽的咖啡,一边咀嚼自己的心事。终于,她放下杯子,俯身从垃圾桶里把早上扔进去的那些信封统统都捡回来。玉米地学校的黄信封上已经洒了几个早上的咖啡斑点。顾晓音把那些薄信封都塞进黄信封里,起身把黄信封塞进了墙上书架里看不见的地方。
蒋近男结婚的前一天晚上,顾晓音睡在了律所里。北方的风俗,婚宴得放在午饭。化妆师三点半上门给新娘伴娘和邓佩瑜化妆,八点迎亲,十点敬茶,十一点十八分婚宴开始。邓佩瑜给顾晓音下了三点必须到的任务。顾晓音算了算,那几天刚好有项目死线,与其自己干活干到半夜,回家爬完楼睡上两小时再摸黑爬下楼去表姐家,还不如干完活在办公室眯一会儿直接去。
同样纠结的还有赵芳。朱磊家过去住在城里的大杂院,拆迁之后搬去了石景山附近,因为距离太远,朱磊和蒋近男跟酒店打了招呼,把新婚套房提前给打开,就在酒店里走这个流程。赵芳不大满意,觉得敬茶必须得在自个儿家里,那才算是老朱家娶媳妇。可这北京的交通着实不给她长脸,她反反复复演算了许多遍,发现迎亲这个环节得能在七点开始,七点半结束,蒋近男才来得及去一趟石景山。
她喜滋滋的把自己推演出的时间表跟老朱商量。老朱这一辈子,没对老婆说过一个不字,然而饶是如此,他觉得在婚礼这天非得把其他事儿都压缩,就为了能来趟家里,好像也有那么点说不过去。但老朱绝不会为此破坏他全面服从老婆的光辉形象,于是他对老婆大人说:“他们小的要是愿意,时间上看起来也能凑活,不过还是跟朱磊商量商量吧?”
果然朱磊一听他妈的意见,立刻表示反对:“酒店的套房都给订好了,现在怎么又出这幺蛾子?按现在的安排我都得五点半起来准备,您再给提前一小时,我还睡不睡觉?”
赵芳在老朱家的面子和自己儿子的睡眠之间摇摆了一阵,迟疑地倒向了后者。但老朱家的面子也不能吃太多亏,为了防止儿子立场不够坚定,赵芳直接给邓佩瑜打了个电话,用她一辈子在国企做办公室主任练就出的柔软身段和灵活话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蒋近男从她妈那儿听说赵芳要求她敬茶的时候穿套大红的衣服下跪敬茶,立刻表示不干:“要跪让她儿子跪,衣服我早就选好了,没法临时换。”
邓佩瑜劝她:“毕竟是你婆婆,你就让着她点儿,以后你们又不一起过。”
蒋近男冷笑一声:“共产党员不是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吗?合着为了拿捏媳妇,共产主义信仰都不要了?”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要求既然是跟邓佩瑜提的,让邓佩瑜去处理好了。因此她在朱磊面前提都没提。结婚前一晚,她住回父母家,一家四口吃完晚饭,又坐着聊了很久。蒋建斌说起蒋近男小时候自己怎样带她去北海公园玩,又怎样差点在地坛庙会把她走丢了,满头大汗地找回来。蒋近男回想起那些自己还是独生子女的年月,不禁也觉得黯然。正说着,邓佩瑜回房间拿出一件大红旗袍给蒋近男看:“前两天我去逛街,逛到这条旗袍,本来我想明天穿,左试右试还是不大适合我这个年龄,不如你拿去敬茶穿吧?”
蒋近男不接:“你这怕是为了完成我婆婆的任务专门买的吧。”
邓佩瑜还没来得及回答,蒋建斌先开口了:“我让你妈去买的。你做人家媳妇,要有个人家媳妇的样子。婚礼是大事,长辈的意见要尊重。”
“没道理的意见也要尊重吗?”
蒋建斌本来就声如洪钟,多年公司老总当下来,开口更加是说一不二的笃定:“你婆婆的这个要求虽然传统了些,但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就算没有道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要尊重长辈,以长辈的意见为主。”
蒋近恩眼看着姐姐和爸爸就要顶上,连忙打马虎眼儿:“我也觉得非得让我姐下跪敬茶不应该。要非得跪的话,那我看姐夫来迎亲的时候得先跪您二位。”
蒋近男心领了蒋近恩的好意,却不打算这么糊弄过去:“蒋近恩你别帮忙了,我说不会跪就是不会跪。姥爷我都没跪过,绝不可能给个外人下跪。”
“要按照三纲五常,你姥爷才是外人!”蒋建斌受到蒋近男的刺激,有点口不择言起来。
蒋近男的心凉了半截。她早知道父亲的心里还笃信几百年前那一套,三纲五常,妻贤子孝。小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名字挺响亮,等蒋近恩出生,她才明白,原来父亲不过是碍着新的时代,不好意思给她取名蒋招弟,只得迂回行事而已。这名字寄托着他对自己是女儿的遗憾。那些小时候蒋建斌把她捧在手心里的记忆并不是假的,然而弟弟出生之后她慢慢懂得,那是因为当时的父亲没有选择,中年得子才是蒋建斌的恩典。
她不由得在脸上浮出一个冷笑,正要开口,邓佩瑜看情势不对,连忙插进来:“我看小男明天见机行事就行。她说的也没错,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孝顺长辈也不体现在这一杯茶上。”说着她使劲儿给蒋近男使眼色:“明天你还按原计划穿着白纱出门,到酒店把旗袍换上,敬一杯茶就脱!”
蒋建斌没说话,邓佩瑜忙把旗袍塞到蒋近男手里:“就这么着,明儿你三点就得起,赶紧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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