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24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Hans Veth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有几天没和陈硕说话了。早上她路过陈硕的办公室门口,陈硕的秘书还笑着问她最近是不是还在跟陈律师闹别扭,这几天都没见他俩像从前那样串门聊天。顾晓音其实并不知道那天陈硕摔了杯子的事,饶是如此,她听到这话还是觉得别扭得很。这位琳达小姐,按陈硕的话说,跟他从前的秘书相比简直一无是处,只堪在前台收发包裹,要做秘书,能力和意愿都差得远。偏她嘴甜,深得几个大老板的喜欢,因此地位稳得很。虽无晋升为老板秘书的机会,却也毫不担心会被发配到前台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顾晓音笑一笑便走。
现在刘老板又非把他俩凑作堆,顾晓音苦笑。君度北京办公室里他俩的校友没有 100 也有 80 个,并不是什么稀有品种。她知道刘老板的私心是宣讲会后顺便面试几个本组的实习生,前阵子陈硕还给她看过简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她现在就是不想和陈硕一起乘上一个小时的车去海淀,回母校,让她不得不和她的失败执手对望无语凝噎。
她现在这样子像足了从前学不好哪门课就看哪门课不顺眼,明明全无道理,但内心里的那些抗拒却没有道理可讲,且因为这进退不能无处安放的情绪,顾晓音益发觉得委屈。少年的时候也许还有种种借口由得自己去,现如今却只能调动所有的理智负隅顽抗,不死不休。
顾晓音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若是有了不开心的事,回得家来邓兆真便会叮嘱她先什么都不想,睡上一会儿。邓兆真喜欢说甭管碰上什么烦心事,一觉醒来总会好上许多。若是在姥爷家,邓兆真还会专门给熬上一碗稠稠的粥,放一勺白糖,等她醒来吃。顾晓音和蒋近男不知有多少心事都化在那黑甜乡中白糖粥里了无痕迹。
晚饭顾晓音是在蓝堡楼下的嘉和一品吃的,专门叫了碗甜粥。虽是仪式感多于实质,顾晓音还是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点安慰。周末该去看姥爷了。她正想着,可巧邓佩瑜发来信息,说这周末大家都去姥爷家,她已在楼下订好饭店,让顾晓音务必早点去。
邓佩瑜的指示,在邓家一向如金科玉律,等闲人士不可反抗。要说例外也不是没有,邓佩瑜对老公和儿子可谓言听计从,然而这二位在家轻易并不发号施令——蒋建斌懒得管家务事而蒋近恩天性随意,所以邓佩瑜坐的,约等于第一把交椅。
顾晓音敢在大学毕业时忤逆顾国锋的意思,要她反抗邓佩瑜,她却是不敢的。别说她,蒋近男遇上她妈也绕道走,能虚与委蛇的绝不硬抗。
所以到了周末,顾晓音加班到三点,算着邓兆真午睡该起床了,便收拾东西往姥爷家去。邓兆真还住在从前的房子里,按现在的地铁路线,东四站最近。然而人是习惯的动物,顾晓音跟邓兆真住的时候还没有地铁五号线,因此她永远从建国门换乘二号线,再从朝阳门站蹓跶过去。
邓兆真正坐在南阳台喝茶看报。报永远是《环球日报》和《参考消息》,茶必定是碧螺春。邓兆真在北京生活了五十多年,户口本和身份证都再看不出痕迹来,但总有一些地方会出卖他的来处,比如说他既喝不惯香片,也喝不惯龙井。蒋近男工作后有一回去福建出差得了罐上好金骏眉,便拿来孝敬姥爷。邓兆真笑眯眯地收下,放在客厅五斗柜上。五年过去,那盒金骏眉原封不动。蒋近男每次问起,邓兆真都虚心表示马上就喝,然后继续将其束之高阁。
“看报哪姥爷!”顾晓音在茶几旁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自然而然地端起邓兆真的茶杯喝了一口。“嗨,您这茶泡了几道了,都能喝出口水味!我给您换一杯去。”
“别,还能喝一泡!”邓兆真抗议着,顾晓音却已扬长而去,转而端了两杯回来:“我自助了啊姥爷!”
冬日里的阳光洒在南阳台,封闭阳台里暖融融的。这两张藤椅怕是比顾晓音的年纪还大,她回到北京时,这二位便像尉迟敬德和秦琼一样镇守阳台,冬天放上两张垫子,夏天则干脆“裸奔”。最早的垫子是姥姥用夹棉的布自己做的,天长日久,棉布有一种奇异的光滑和柔软,若把脸贴上去,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绵软的气味,那种经年使用后的棉织品特有的温柔气味,丝毫没有侵略性,然而十几年过去依旧盘踞在顾晓音的记忆里。
八九年前蒋近男给姥爷买了两张羊皮,从此藤椅鸟枪换炮,冬天也算穿起了貂。顾晓音有点遗憾,然而邓兆真愉快地奔向了现代化,顾晓音也只好作罢。她如今抱着茶杯靠在羊皮上,理解了邓兆真的选择——这羊皮确实比垫子暖和多了。
“你打家里还是办公室来的?”邓兆真摘了老花镜放在报纸上,认真地开始和孙女谈话。
“办公室。”
“你们年轻人工作辛苦,要多注意身体。三餐要定时,别饿坏了胃。”
“好的姥爷!”顾晓音对邓兆真的叮嘱向来有十二分的耐心。
“工作上要和同事和和气气的,年轻人吃点亏也不要紧。我们那个时候,办公室里最年轻的那个都要早上提早半小时去打扫办公室还有灌暖水瓶。”
“现在真不用啦,我们那有专门打扫卫生的阿姨。”
“你们现在条件好!”邓兆真说着,又戴起老花镜,找到报纸上某一篇报道指着对顾晓音说:“《环球时报》说最近资本市场出现动荡,对你和小男做业务有没有影响啊?”
“对我们影响不大,最近我们业务挺好的,你看这不我周末还在加班呢。”顾晓音笑眯眯地回答。姥爷一直努力理解她和蒋近男的工作性质,两人解释完,邓兆真记住了资本市场这几个字,从此只要《环球时报》和《参考消息》提到资本市场,他必记在心里,下次见到二人便详细询问。
“那就好,那就好。”邓兆真又放下眼镜。“你今天怎么来的?打车?”
“我还和从前一样,坐地铁到朝阳门走过来。”
“朝阳门站远,你下回该坐到东四站。”邓兆真皱了眉。
“没多远,今儿天好,这几步路我腿着挺好的。”
“还是东四站近......”邓兆真未能满意,“我那天往那边散步,还专门数了步数。从我这儿走啊,东四站比朝阳门站近 730 步。那天我刚发了工资,还又多走了几步,去白魁吃了碗烧羊肉面。唉,大不如前,大不如前啊。你姥姥怀你大姨的时候,特别馋白魁的烧羊肉,我就每个月发工资带她去吃一次,就在白魁买一份烧羊肉,带去对门的灶温配面吃。有时候你姥姥还不够,还要叫一份摊黄菜。这摊黄菜啊,就是炒鸡蛋,老北京人不爱说炒鸡蛋,非说摊黄菜......”
顾晓音不说话,只听邓兆真说。这些故事她听过百八十遍,这些年邓兆真老了,愈加喜欢把讲过许多遍的旧事当做头一回从箱底挖出的宝贝讲给小辈听。高兴起来还要唱一个他小学音乐课里学到的《苏武牧羊》,调子自是荒腔走板,顾晓音得聚精会神地听,才能听出姥爷唱的是什么词。
但她愿意在这里陪他消磨这些时光,好像他们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似的。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顾晓音的茶喝完两泡,天色已暗。邓兆真站起身来:“外面黑黢黢的坐着也没意思,我们进去吧。”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响,随即邓佩瑜的声音响起来:“爸!”
“哎呀晓音你在啊,早知道我就不上来了,打电话让你带姥爷去饭店就行。”邓佩瑜到底是登过台的旦角,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起话来还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瞬间在邓兆真这 70 来平方的房子里四散弹开,满房子都是她的声音。
“小男说她晚了一点,直接去饭店了。你爸妈马上到,咱们得赶紧过去,你姨夫从来都是别人帮他点菜,他和小恩点不出菜来。”邓佩瑜转身就走,到门口不放心又回头叮嘱一句:“我去把车开过来等你们,你们赶紧下楼!”
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邓佩瑜的声音慢慢从空中落下,沉到地上消失不见。
邓兆真早已乖乖回屋,未几便穿好外套帽子走到门口。顾晓音急忙跟他汇合,两人下得楼去,果然邓佩瑜已经在等着。
餐厅其实不远。唯冬夜寒冷,腿着也许不适合邓兆真这么大年纪。顾晓音想,还是大姨想得周到。邓佩瑜选的餐厅十分高档,门口还有代客泊车的小伙子。邓佩瑜和对方交接钥匙,顾晓音便拐着邓兆真的胳膊往餐厅门口走,却见侧面有个人拎着几盒打包的饭菜匆匆忙忙走过来,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而他没戴围巾,这人缩着脖子低着头走路,差点撞到正往这边赶的邓佩瑜。
“嗨你这人!”邓佩瑜不快地开口。
“对不起!”
“谢医生!”谢迅抬头向邓佩瑜道歉的当儿,顾晓音已经认出了他。见大姨正要发作的样子,顾晓音连忙小跑两步过去,假装没看见他和邓佩瑜的官司,“这么巧!”
谢迅站直了身子:“顾律师。好巧。”
“你怎么会在附近?”
谢迅答:“我爸住这附近。”他提了提自己手里的饭盒让顾晓音瞧,又向邓佩瑜说:“刚才差点撞上,真对不起。”
邓佩瑜正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谢迅,听到这话,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原来是晓音的朋友。”
谢迅不欲多说,向顾晓音和邓佩瑜点了头便走。邓佩瑜这一章却还没揭过,往包间去的路上她便问顾晓音:“这位谢医生,是你什么朋友?”
顾晓音愣了一下,如实答道:“邻居。”
“邻居......”邓佩瑜玩味了一下这个词,“单身邻居还是有家室的邻居?”
“算,单身吧。”顾晓音勉强招架。
“哪个医院的?”邓佩瑜步步为营。等她三人走进包间,邓佩瑜已经掌握了谢迅所在医院和科室。
“医生蛮好的,晓音你其实可以发展一下。不过这一片的房子好像都是大杂院,要是他爸住这里,家里面条件估计得够呛......”眼看着在座的她妈妈,蒋近男和蒋近恩已经投来八卦的眼光,顾晓音头皮发麻,不得不出卖谢医生的隐私保平安:“大姨你想多了,人家刚离婚,不会有这种心思的。”
“离异啊?!”邓佩瑜立刻止住,“那是绝对不行。”
“好了好了,她们年轻人的事让她们自己安排。”邓兆真边落座边发了话。邓佩瑜还想说什么,朱磊已经举起酒杯:“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小男上周刚去查过,我们要有个姑娘啦!”
大家纷纷举杯。邓兆真乐呵呵地说:“我们家的第四代!”
蒋近恩不解地问:“现在不是不让查性别吗?你们怎么知道的?”
朱磊一副“小孩子不懂”的表情:“现在私立医院早就不查那么严啦,医生虽然不会亲口告诉你,可是会送你袜子,蓝色的就是小子,粉色的就是姑娘。”
“原来如此!现在的医院还真会变通。”邓佩瑶不禁赞叹,“现在知道是姑娘,你们俩名字可以想起来了!”
“用不着那么着急。”蒋建斌说,“小男这才四个月,说不定看错了呢。”
邓佩瑶刚想附和一句,一直沉默的蒋近男忽然道:“看错了又能怎样?就算是个儿子,也不会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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