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38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Glauco Zuccaccia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唷,真巧!”邓佩瑜心想小沙怎么给安排了这位,脸上虽没表现出来,说出的话却因言不由衷而自带夸张效果。她本是旦角出身,这三个字被她说得腔调婉转,更显得像在春晚演小品似的,充满不必要的戏剧性。
顾晓音想提醒大姨,然而和谢迅站得这么近,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反而显得画蛇添足。她有点难堪地看向谢迅,谢迅却好似没听出话中机锋一样,坦然对顾晓音说:“你先跟我来,请阿姨扶着叔叔慢慢过来急诊就行。”
四人兵分两路。谢迅跟顾晓音走在前面,拉出一段距离后谢迅小声问:“你姨夫自己说平时没有高血压冠心病之类的问题,今天他不舒服前有什么诱因吗?”
顾晓音简单给谢迅讲了晚餐时的来龙去脉。谢迅不解道:“你表姐好好地干嘛这么怼她亲爹?”
顾晓音叹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说话间两人走进急诊室,蒋近恩看见他俩,迎上来便说:“前面还有十几号人,且等着呢。”周围都是排队的人,顾晓音不欲张扬,使了个眼色便打发他去给邓佩瑜做帮手。
“看来这就是那结冰的水了。”谢迅喃喃自语。顾晓音张了半天嘴,没把那个对字说出来。他俩进了个空置的诊室,谢迅很快开好几张检查单,顾晓音接过一看:心电图,心肌酶,胸部 CT。
“要查这么多?”顾晓音问。
“错,是‘只查这么多’。”顾晓音闻声抬起头,见谢迅两臂交叠放在桌上,正眼带笑意地望着自己,“马上你大姨来了你可得这么说,不然她那眼神够扣我仨月工资的了。”
顾晓音想到刚才大姨的表现,不由也笑。她笑起来,眼底便现出两道薄薄的卧蚕,把眼睛挤成两道尖尖的月牙,山根处皱出几道纹路来,谢迅第一次注意到顾晓音长了两颗尖尖的虎牙,让她笑起来像一只猫科动物,尤其那仿佛皱成一团的眼鼻,更衬托着她的笑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柴郡猫一般。
谢迅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摸摸顾晓音鼻梁上的褶皱,是不是也像院里邻居家虎斑猫的额头一样,看起来是三道条纹,摸上去却是厚厚一层毛。他正胡思乱想着,邓佩瑜等人已扶着蒋建斌走进诊室,后面还跟着刚赶到医院的蒋近男和朱磊。
谢迅眼见得顾晓音的脸在一秒钟内恢复原状,他却不知为何觉得那笑容还留在原地,正和柴郡猫一模一样......
“嘿,小子诶,还真是你!”朱磊面带惊喜冲上前来,“我就说谢迅这个名字不常见,早知道就是你我也不用绕沙楚生那一圈了。”
沙姜鸡在电话里给谢迅说的是“你邻居的表姐的爹”,倒没说过这表姐夫就是朱磊。不过就算听到了这名字他大概也不会往认识的人头上想,毕竟朱磊家从杂院搬走已经很多年,朱磊又是个常见的名字。话虽如此,谢迅由衷地对老邻居说了句“好久不见,世界真小。”
有朱磊在不愁冷场。蒋近男总闲闲地说他上辈子大概是天桥说相声的,有说不完的话,贫得她脑袋疼。谢迅给蒋建斌量血压的当儿,朱磊给邓佩瑜科普了他和谢迅从前杂院邻居的渊源,又仿佛随口问谢迅父子现在搬哪儿了,得到他爹没搬的消息,朱磊像听到奇谭一般:“唷,那你可得赶紧给老爷子置换置换,杂院那条件现在哪还能住啊~”
谢迅正低头记录蒋建斌的血压数据,只当没听见这句。他在病历单上写了几行,一起交给顾晓音:“血压稍微有点高,但刚才我给你的那三项检查查完病人就可以先回去。检查结果全出来大概要两个小时,我可以下班后帮忙取结果拍照给你,实在不放心的话,你们留个人等也行。”
“小音你......”邓佩瑜刚开口,便被一直没说话的蒋近男打断:“那拜托你......”
邓佩瑜还要再开口,顾晓音急忙救场:“别麻烦谢医生了,还是我留在这儿等着吧,每项检查结果出来了立刻能看到。我一拿到就发给你们,大家也放心。”
蒋近男还未罢休:“那我和朱磊留这儿等,小音你忙你的。”
顾晓音心知自己绝对是大姨心里留守医院的不二人选。表姐主动请功,也许是始作俑者的过意不去,也许是心疼自己,但她一孕妇,委实不适合干这活儿。她这等正值壮年的单身女青年,在律所里被老板当男人用,在家里也得顶得上。她不禁粲然一笑:“别呀,我连笔记本都带着呢,反正要加班做文件,在哪加都一样。再说了,”她给谢迅使了个眼色,“我和谢医生是邻居,说不准一会儿还能蹭他的车。”
谢迅收到顾晓音的眼风,还没体会到含义,便听顾晓音坦然撒了个谎。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可以顺手代劳的事,顾晓音为什么非得留在医院等,不过他行医多年,也见多了家属的奇怪举动,此时便见怪不怪起身告辞。一行人连忙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谢,目送他翩然而去。
“我们先去排检查的队,小音小恩你们带爸慢慢走过来。”蒋近男到底没把跟老蒋道歉的话说出口,只从顾晓音手里拿过检查单便准备往外走。
“等等。”蒋建斌沉声道。
蒋近男停下,转过身来,却终于只是半侧着身,垂目听蒋建斌要说什么。
“你跟朱磊先回去。这里有你妈和小音小恩足够了。你一个孕妇大着肚子晚上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的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蒋近男说着就要走。
“胡闹!”蒋建斌声音提高了几度。“你是要趁着在医院里再把我气病吗?”
蒋近男咬着牙,脸绷得紧紧的。邓佩瑜眼看着这父女又要吵起来,连忙开口调停:“我们三个人足够照顾你爸。朱磊明天上班也要早起,今晚上大家都怪累的,医生既然觉得没事,做完检查我们就回去,你们先走吧。”
朱磊领会了上峰的意思,便立刻也接上:“我觉着也是,咱这许多人跟着,别说爸,也招医生烦不是?”
蒋近男终于没再说什么,任朱磊把她带走了。两人身影渐远,邓佩瑜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们两个啊,尽捡对方不爱听的话说!”
谢迅头一个小时看了好几回手机。除了沙姜鸡给他发了条信息,心电图室的同事告诉他心电图结果一切正常,没有任何来自顾晓音的消息。谢迅想,一会儿 CT 做完该给影像科医生打个招呼,或者至少把片子拿来自己看一眼,不然这报告可有顾晓音等的。还没等他把这些付诸实施,有护士冲进来说某某床情况不好,这里刚处理完,急诊又送来一个疑似夹层病人......
再次点亮手机时已经是下班时分,然而手机上除了同事给他发的蒋建斌心肌酶结果,没有任何其他信息,谢迅一边脱白大褂一边给手机解锁,不死心地再点进微信去——一溜他设了静音的群缀着红点,但顾晓音没找过他。
也许她已经拿到报告,发现一切正常就回家了。谢迅忽然生出淡淡的别扭情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望感,还是被用后即弃的懊丧?已经过了十一点半,现在赶回光辉里电梯也肯定停了,谢迅这么想着,忽然生出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他干脆又写了两个病历,跟夜班同事谈了一个病情,这才离开办公室。
他早认定顾晓音已经回家,却还是往 CT 室的方向走,穿过 CT 室去西门最近,那里等客的出租车多。他刚给自己找到这个借口,便看见始作俑者坐在 CT 室外的长椅上,谢迅心里立刻受用起来——原来不是顾晓音没有发信息,是她还在等。笔记本放在她的腿上,她就这么佝偻着脖子皱着眉坐在那里打字,也不嫌脖子低得难受。她的大衣和包放在旁边椅子上,只穿着深紫色的毛衣,显得她勾着的那截后颈分外的白。
谢迅无端想到“白如凝脂,素犹积雪”,一时有些心猿意马。他不由在心里嘲笑自己大约是离婚后旷得久了,看着女邻居在医院加班都能脑补出个淫词艳曲来。
深夜里还等在 CT 室外的十有八九都是急症或者重症病人。门口有三个人围着一个移动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被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只有一把灰白的头发露在被子外面。另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脸痛苦倚在母亲身上,一手捂着肚子哎唷哎唷地叫唤,得知得等病床上的病人检查完下一个才轮到她,姑娘脸上的痛苦立刻翻了一倍,任由父母把她架去长椅上,倒在了母亲怀里。
多半是急性阑尾炎,谢迅在心里下了判断。顾晓音正改着合同,听到姑娘的呼痛声,她抬起头来,眉眼间便带了点同情的神色。长椅有六个位置,顾晓音原先坐在中间,瞧着这一家三口往她这边来,她连忙起身让出三个位置。这第四个位置原来就放着她的大衣和包,谁想着那三人坐下来,姑娘倒在母亲怀里,脚直接踩上椅子,蹬在顾晓音的包上。谢迅眼瞧着顾晓音那眉头又改换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无可奈何,却还是又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她也真不着急回家。谢迅瞧着她又开始埋头于电脑间,倒觉得自己刚才懊悔没跟影像科同事打招呼乃是杞人忧天。难道她们律师真像顾晓音上回自嘲的那样,反正只要是工作,就算是在马桶上,也是计费时间,所以加班的环境不重要,活干出来就行?
他走去 CT 室外面的工作台,果然蒋建斌的报告已经躺在台子上。医院的流程还是不合理,结果出来了连通知都没有,于是病人要么坐着干等,要么全挤在台前来一份瞧一份,既浪费时间又导致 CT 室外面永远乱糟糟的。谢迅边想边拿起蒋建斌的报告,果然没什么大事,看来确实是被他自己女儿气到急火攻心才进了医院。
他拿着报告去找顾晓音。顾晓音正打着字,只觉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也许又有病人需要坐下,站到跟前来“督促”她让位?顾晓音抬起头来,却见一张熟悉的脸。大概夜深困倦,又或是做文件做昏头了,她在这中心医院里堂而皇之地想,怎么是他?
谢迅看到顾晓音面露疑惑,接着向他缓缓展开一个笑容,眉头是展开了,眼里却有掩盖不住的困意,和那柴郡猫一模一样。他心里忽然软了几分,随手把报告递给她:“报告早出来了,你姨夫没事,快回家吧。”
尘埃落定,顾晓音的表情忽然就因着高兴而鲜活起来。“太好了!”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阖上笔记本站起身来收拾东西。谢迅瞧着她一颗一颗扣大衣的口子——顾晓音的手指算不上细长,但胜在匀称,每一个指甲都是蛋形,剪得很短,也没涂任何颜色。徐曼总是爱把她的小拇指指甲留得又细又长,他们亲热时,有时那指甲会不小心划过他敏感部位那层薄薄的皮,让他疼得一个激灵。
“你下班路过还是专门来帮我看结果的呀?”顾晓音忽然停下来问。问者无意,听的那人却终于神魂归位,因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不禁有些脸红。顾晓音正盯着他瞧,自然捕捉到谢迅这一瞬间的羞赧。他为啥脸红?顾晓音心里一时警铃大作,难道被我说中了,他还真是专门来看结果的?那这脸红......
顾晓音在心里转了几道,还没个结论,只听谢迅回答道:“我下班,去西门打车,刚好路过这里。”她松下一口气,不由感叹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碰到点风吹草动就自作多情起来。然而那松下的一口气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意思,反而幽幽地往她心里去了,未及她再想,谢迅又道:“反正你早就打算蹭我的车,一起吧。”
顾晓音没提防他提起之前的话茬,那口气又往心里那曲径通幽处前进了些。但两人反正是邻居,这时候推脱未免显得矫情,再说到了这个点,两人一起爬楼总比一个人爬有意思些。顾晓音想通了这节,便愉快地接受下谢迅的好意。
不知是今晚戏太多还是在医院的白色光源下盯着笔记本时间久了,顾晓音上车便困倦起来。她和谢迅坐在后座的两边,顾晓音开始发困,便有意识地又往窗边挤了挤,把头靠在车窗上,免得万一在睡梦间占了谢医生的便宜。随着车辆的行驶,顾晓音的头时不时便在车窗上撞一下,那声音怪响的,谢迅不免关切地看顾晓音有没有事,却见她并无要醒的意思,还在继续打盹。他轻轻地笑了,便随她去。未几又是嘭一声响,顾晓音还是一点要醒的意思也没有。
司机倒是先沉不住气:“小伙子,我这可已经怎么稳怎么开了,你这朋友还这么咣咣撞,倒教人怪不忍的......”
谢迅没说话,也没动作。中年司机不禁在心里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这大半夜的带姑娘回家,路上都不给人靠一靠。
光辉里车开不进去,司机只能给停在建国路辅路上。谢迅付了钱,拍拍顾晓音。顾晓音干多了在交通工具上睡觉的事,此时驾轻就熟地醒来便佯装清醒掏钱包要付车费,被司机一句阴阳怪气的“不用,您朋友给过了”给挡了回去。
她讪讪地爬出出租车,被那冷空气打在脸上,倒清醒了大半。谢迅就站在路边,好整以暇地看她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那笑容转眼变成惊喜,顾晓音提着齁沉的电脑包就往谢迅身后跑。
烤红薯摊子的大叔正在收拾东西。今晚生意没有想象的好,他耐着性子等到地铁末班车收稍,还余三个烤红薯没卖出去,待要认命回家又不甘心,又冻了二十分钟,他终于放弃希望,开始收摊,却见一姑娘不知从哪冲到他跟前,上来就要买俩。
一时峰回路转,大叔喜不自胜,就要把剩的三个烤红薯算两个的价钱给顾晓音。顾晓音付完钱,却把那第三个塞回大叔手里:“您也来一个吧,这大半夜的来个热的正好。”
谢迅和顾晓音就这么边吃着烤红薯边爬楼。“咱这一边锻炼一边还能有吃的,也算超一流待遇了。”顾晓音不禁感慨道。
“嗯。”谢迅答应着,伸出手去,“电脑包我帮你背吧,看着够沉的。”
“不。”顾晓音拒绝,“负重爬楼可以消耗更多卡路里。”
谢迅还真想不到什么能反驳的理由,只好闭嘴,隔一会儿,顾晓音自己笑了,在夜晚的楼道里,跟小老鼠似的。
“笑什么呢?”
“我俩这天天加班的难兄难弟,倒是可以苦中作乐地组织一个‘午夜爬梯俱乐部’。”
是难兄难妹。谢迅在心里纠正。五年级那会儿他就悄悄借学习委员的职务之便翻看过班主任手里的成绩册,顾晓音她在南方长大,上学早,比他们小一岁。
刚才为什么没有像出租车司机说的那样趁她睡着占点便宜呢,谢迅有点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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