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96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Alexis Antonio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给蒋近男打电话:“初六你干嘛?”
蒋近男正斜靠在沙发上,朱磊给她剪脚趾甲——近来她月份大了,剪脚趾甲还需要越过日益壮观的肚子,别扭得很。有一回正剪着的时候朱磊见了,便自然而然接手过来。
“休息。”蒋近男懒洋洋答道,“初三的那顿午饭吃完,我觉着我至少得三天才能缓过来。”
“那天下午你妈上中心医院去了,我去陪谢迅加班,刚巧被她碰上。初六要联合我妈去姥爷家三堂会审呢,你得来救我。”
“我妈去了中心医院?!”蒋近男不由坐直了身子,“你们俩还真是苦命鸳鸯,这都能被我妈撞上 。”
那天邓佩瑜坐进自己车里就给邓佩瑶打电话。邓佩瑶不知道在忙什么,第一次打没有接。邓佩瑜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继续拨电话。打到第三遍,邓佩瑶终于接了起来。
“干嘛呢?!给你打了三遍电话才算找着人。”
邓佩瑶刚开口解释,邓佩瑜打断她:“我刚去中心医院瞧个老领导,你猜我碰见了谁?你姑娘!她和小沙那个同事在一起,勾肩搭背的亲热着呢。这孩子!怪不得除夕那天不肯跟我们说实话,那个医生刚离婚!”
邓佩瑜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刚要再说,有人敲她的车窗。
谢保华今儿其实不当班,来取个东西。他从岗亭取了东西往外走,一眼瞧见一辆车从车位里开出来,像是要走的样子,可没两步又停下来。这一停不要紧,半个车身横在路上,这条路是救护车进出医院的必经之路。谢保华也没多想就上去敲窗,让司机赶紧挪走。
邓佩瑜放下车窗,耳机里邓佩瑶说了什么,她忙道:“你稍等一下。”又问谢保华:“什么事儿?”
谢保华刚开始还客客气气地:“同志,您要出车请赶紧的。”
邓佩瑜正被孩子们的事搅得心烦意乱,被谢保华这一打岔,正犹如点燃的火柴扔进汽油桶。她把眉毛一挑,瞪着眼睛问:“我停这儿招你惹你了?”
邓佩瑜虽多年不上台,旦角的基本功到底还在。谢保华直觉眼前这女士忽然就跟吊睛白虎似的,瞪起眼睛支起了架势,来者不善。他当保安这几年,刺头也见过不少,开车来医院的人,要么自己生病,要么身边人生病,谁心里不都窝囊着,因此他尽量和和气气地,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您招不着我,可您这挡着路呢。”
“挡路?我挡了谁的路?!这大过年的停车场都空着,我看你们就是闲的!”
谢保华继续解释:“您停的这个位置刚巧在救护车进出的路上。要是有急救病人进来,您人在车里耽误的时间还少些,要是人走了车停这儿,保不齐能出人命。”
邓佩瑜稍缓了些:“我人不是在这儿嘛!何况哪里有救护车?”
就像上帝听到她的发言一样,这当儿两人听到救护车的警铃由远而近,转眼拐进中心医院的大门。谢保华脸色一变:“快,别废话,赶紧挪车!”说着他闪到一个不挡车道的位置,人还盯着邓佩瑜。邓佩瑜也赶紧发动车子,可这紧急关头,越忙越乱,挂档第一回挂在空档上,第二回挂好,又想起手刹还拉着。她正放手刹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近前,那乌拉乌拉的警铃就在耳边了,谢保华一着急,往邓佩瑜前盖上拍了一巴掌:“赶紧的!”
邓佩瑜一哆嗦,这车终于走起来。谢保华指点着方向,让她停到最近一个车位里。弄完这些,谢保华摇头叹口气,走了。
邓佩瑜心思稍定。瞧着谢保华远去的背影,嘴里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她戴上耳机,邓佩瑶还没挂:“刚才怎么了?我听你那边兵荒马乱的。”
“没什么,碰到个多事的保安。可惜没看到他的工号,要看见我非得投诉他!”说完邓佩瑜想到这插曲之前自己的心思,“小音以前说过这医生是她邻居,”她想想,到底没把第三者插足这几个字讲出口,“他不会是为了小音离婚的吧?”
“那不可能!”邓佩瑶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
“我可不也这么觉得。”邓佩瑜听出了妹妹的强烈不快,赶紧找补回来,“可你记得不?上回咱全家吃饭的时候,小音说这个医生刚离婚。这要是刚离婚就来招惹咱们小音,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
邓佩瑶迟疑道:“不会吧?小音不是说小男也见过他?而且他不还是小朱伴郎的同事吗,如果真有人品问题,这些孩子之间也会互相提醒吧。”
邓佩瑜听了觉得有点道理。小音这孩子是犟些。当年她不声不响找个律所的工作,把老顾气得够呛,若是她自己,邓佩瑜是必定不放心的。但若是小男和朱磊都见过,那确实不同,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是靠谱的,小男和小音那么要好,若是听说了这谢医生有什么首尾,应该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到底是看着小音长大的。虽然不是亲妈,但邓佩瑶把女儿送回来自己还留在安徽的那几年,她心疼这母女俩,也像待小男一样地待小音,要说情分,和亲女儿也差不多。在邓佩瑜看来,顾晓音从没正式谈过男朋友,结果还这么年轻就找个离过婚的,就算邓佩瑶肯,她也不肯。
于是她下了决心:“明儿小音要是去爸那儿,咱跟着去一起当面问问她,把情况摸清楚。小音没谈过恋爱,要是一时糊涂了,咱得帮她把这个关。恋爱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这谢医生长得虽然还可以,家里条件却不咋地,还离过婚,要是小音头脑发热跟他结婚了不幸福,你这当妈的还不得跟着操心。”
邓佩瑶觉得女儿若是看准了,离过婚倒也没什么。毕竟现在这个社会,年轻人结婚离婚都比她们当年随便。她嫁给顾国锋的时候家里也反对过,尤其是晓音的姥姥——她觉得女儿若是在安徽成了家,就再也回不了北京了。邓佩瑜也劝过她,当时晓音姥姥离退休不远,若是让邓佩瑶顶职,邓佩瑶就能回来。她那时也还年轻,回了北京再谈对象,虽然晚个两三年,也不会错过什么。但邓佩瑶认准了顾国锋,宁愿放弃回北京也要和他结婚。邓兆真随孩子自己决定,邓佩瑜最后也倒戈支持妹妹——晓音姥姥气得好几周没跟他俩说话,最后邓佩瑶的婚礼也是邓兆真和邓佩瑜夫妇去的。晓音姥姥一辈子没看上自己这个二女婿,总觉得他拖累了邓佩瑶,直到顾晓音回北京,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施舍了顾国锋几分好脸色。
邓佩瑶这一辈子走过来,从未后悔自己嫁给顾国锋。只是她的选择是一回事,若要自己女儿因为婚姻而吃俗世的苦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邓佩瑶想了一下午,到晚上,到底给顾晓音打电话,谁知顾晓音当晚既不接听电话也没回她的信息,第二天早上她起来,看见顾晓音凌晨一点多回了条信息:“妈您找过我?晚上一直在加班,这会儿才看见。我先睡了,明天起来再给您打电话。”
顾晓音这一“起”就起到第二天傍晚,临去和谢迅吃火锅前,才终于打了这通电话。邓佩瑶没说什么,也没提白天邓佩瑜催问她的事,只问顾晓音这几天什么时候去看姥爷。顾晓音实话实说:“下午已经去了一趟,这会儿刚出来,可能后天再去吧。”
邓佩瑶深知女儿这是在行缓兵之计,她也不拆穿,“大姨说昨儿碰见你和男朋友了,想一起听你说说情况。后天你什么时候去姥爷家说一声,我约着你大姨一起。”
末了她又补一句:“我不带你爸。”
顾晓音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不管怎么她得拉上蒋近男做垫。“行。我后天说不定加不加班,明天晚上跟您和大姨确定时间。”
邓佩瑶一听就知道这孩子肯定还要动点别的脑筋,也许是上表姐那搬救兵,也许到时候推说加班去不成姥爷家。她想到自己当年跟顾国锋谈恋爱,知道家里肯定不同意,故意拖到两边组织上领导都催他们结婚了才在给北京的信里说这事儿。要说小音现在这些招式是遗传了谁,那还得是她自己。
因为有这层共情,邓佩瑶甚至连顾国锋那里都没透出点口风去。初六她特地选了个顾国锋午睡的时候去邓兆真家。邓佩瑜午饭前就来了,看到邓佩瑶,免不了埋怨她到得晚。邓佩瑶只笑,嘴里道:“小音不是还没到嘛,你这大姨倒是比我这当妈的还着急。”
“有其母必有其女!小时候我们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玩儿,回回出门都得等你半天。”
两人正翻着旧账,顾晓音和蒋近男到了。今儿顾晓音是专门央着蒋近男去接她的,为的是绝不落单,给大姨一个吊打自己的机会。邓佩瑶见了她俩那黏糊劲,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俩表姐妹,看着倒比她和邓佩瑜这亲姐妹还要亲。小时候她若是碰到类似情况,一定变着法儿保证邓佩瑜绝不在场。从小邓佩瑜便比她受宠些——她长得好,又有艺术特长,直到邓佩瑶已经比邓佩瑜高出五六公分了,她穿的还是邓佩瑜的旧衣服。那些吊腿的裤子和短一截的袖子,是青春期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若是她要挨骂,邓佩瑜不在旁边还好,若是在旁边,顾晓音姥姥少不了要数落她样样不如姐姐。邓佩瑜此时总是一笑而跑走,那笑容轻快随意,像夏天走在游泳池边上的人。
那笑容刺痛过邓佩瑶的心。
多年以后邓佩瑶想通了,像邓佩瑜这样的人,因为从小被捧着,在人际交往中可谓天生钝感。她并非不在乎妹妹的心情,她是真的不懂。
然而邓佩瑜这一辈子就这样顺利地过来了,并没有因为这钝感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她被调去文化馆时邓兆真担心她承受不住,在和邓佩瑶的书信里反复表达过对她的担心。邓佩瑶也担心姐姐会因此一蹶不振,然而看到父母书信里的殷切,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她压下自己的情绪,给邓佩瑜写了许多信,打了不少长途电话。没过几年,老蒋发达起来,邓佩瑜又变回那个被各路人马奉承的公主,邓佩瑶当然为姐姐高兴,可也暗自感慨,命运之于她姐妹二人,实在是更偏爱邓佩瑜一点。
邓佩瑜悄悄对妹妹咬耳朵:“一会儿咱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小音怕我,我多问点,要是气氛不对你赶紧往回找补。现在的年轻人啊,娇气。有时候我说小恩两句他恨不得能跟我玩儿个离家出走。”
双方都算是“有备而来”,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顾晓音很快就交代了所有关于她和谢迅的基本事实: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谢迅年方几何,哪里念书,科室职称......这些答案吧,说错不错,但从邓家姐妹的角度看来,又着实肤浅了些——两人谈朋友也有一阵子了,顾晓音既不知道谢迅工资多少,有没有房子,也不知道他跟前妻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婚的——顾晓音猜多半是因为谢迅太忙顾不上家庭,她同行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但这只是她的猜测,顾晓音是个律师,凡事讲求“高度盖然性”,更何况离婚这种大事,应该适用“排除合理怀疑”这种更高的标准,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谢迅的离婚原因,就不该用自己的猜想去误导长辈,损人不利己。
“你不在乎对方的经济条件就算了,你们年轻人,总是理想主义一点。”邓佩瑜恨铁不成钢道,“连他为什么离婚你都不搞搞清楚?!万一他是因为出轨或家暴离的婚呢?你就稀里糊涂直接往火坑里跳!”
顾晓音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她见过两回谢迅和徐曼在一起的情状,若是两人闹到那个地步,见面时不会是那样。但这些自然无从和大姨说起。谢迅确实从未仔细向她解释过离婚的原因,既然他不愿意提,顾晓音也不会提起。
顾晓音正想着怎么搪塞大姨,蒋近男倒是闲闲开了口:“我觉着吧,谢迅那个同事跟他看着挺铁的,跟朱磊关系也不错,不然也不能来给朱磊当伴郎。他不也知道小音和谢迅谈恋爱吗,要谢迅真有那档子乌糟事,以沙医生那八卦性格,恐怕早就跟朱磊说了。既然没说过,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那就说明这婚离得没什么猫腻,说不定女方是过错方呢?”
邓佩瑜和邓佩瑶听了,也觉得确实有些道理,便放下了这个话题。顾晓音向蒋近男投去感激的一瞥,心里暗想自己把蒋近男拖来果然是对的。邓佩瑜又问:“你还知道这谢医生家里什么情况?他爸妈退休了吗?做什么的?”
“他妈很早就过世了。他爸退休之后找了个单位当保安。”顾晓音有意没提这单位就是中心医院,以防节外生枝。
邓佩瑜和邓佩瑶对视一眼,两个人倒是想到一起去了——若是小音嫁给这位谢医生,倒是没有婆媳关系的苦恼,等他们以后有了孩子,就只能靠邓佩瑶带孙子。老谢当保安,这家庭条件也可想而知。邓佩瑜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转回头琢磨出味儿来,这么说来这谢医生跟她前妻也不是因为婆媳关系离婚的,那到底是什么呢?出轨?不孕?
邓佩瑜把这些可能性在脑海里遛了一遭,还是觉得亲见一回这谢医生,把他的情况摸摸透。于是邓佩瑜道:“小音哪,我跟你妈也不是反对你和谢医生交往,但你毕竟感情经验少,有些事看的未必那么清楚。回头你把小谢带出来,大姨请客,咱一块儿吃个饭,也算正式介绍一下。”
“您别难为我了大姨。我们真还没到见家长的份上,更别说谈婚论嫁的了。”顾晓音为难道,“才谈这几天就非拉着人家见我全家,显得我特别恨嫁似的。小男跟朱磊怎么着也谈了四五年才见过家长吧,轮到我这儿你们这么着急干嘛,别把人吓着。”
“小男和朱磊大学里就谈了,你大学时候都干什么去了,现在得抓紧!”
“我倒觉得小音说的也没错,”一直沉默着的邓佩瑶开了口,“虽说小音不小了,两个人也确实得了解一段时间,上赶着不是买卖。”
邓佩瑜没想到邓佩瑶忽然倒戈,不禁剜了她一眼。邓佩瑶接着叮嘱:“晓音你要记住,婚前看缺点,婚后看优点。我们担心的那些是现实了点,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可这些点都是以后共同生活可能面临的矛盾,婚前得看清楚想清楚。还有,就算我们都见过了认可了,你要是之后觉得不合适,那还是不合适,我们觉得再好再不好,最后都还是你跟他过一辈子。”
三个听众各自在心里过了一遭。邓佩瑜想,这也许是妹妹自己婚姻里的总结,毕竟当年人人都不看好她和老顾,结果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也许她女儿也是这么个命,小音按条件说是能找个更好的,但也都难说,要是这谢医生能像朱磊对小男一样对小音好,两个北京人,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到底叹口气,退了一步:“你妈说得对,上赶着不是买卖。”
话虽这么说,这有的时候,人不赶着买卖,买卖赶着人。没几天顾晓音又去中心医院,和谢迅吃了午饭从食堂出来,不防被谢保华瞧见了。
谢保华这天本来不当班。当天下午班的同事临时孙女病了,央他帮忙顶上个把小时,他也就应了下来。既然来了,谢保华就顺便在食堂吃个午饭。他刚拐上食堂那条路,只见谢迅跟个姑娘手挽着手从食堂里出来,朝相反的方向去——这方向看着是去新门诊大楼,心脏外科就在新门诊大楼里,这倒是没有错,问题是,这姑娘是谁?
谢保华站在原地想了半天,那两人都走没影了,他才回过神来。这小子!他想,这才刚离婚几天,也不好好反省反省,又招上一姑娘!谢保华决定他得摸摸情况,这么拿定了主意,他赶紧往那门诊大楼背面跑,紧赶慢赶地从另一头绕道去门诊大楼南门大厅,果然还没等他喘完,谢迅和那姑娘从不远处迎面走了过来。谢保华清清喉咙,迎上前去。
“爸,您怎么在这儿?”谢迅看到谢保华,要说不错愕那是假的。
“老徐孙女病了,临时换个班。”谢保华解释着,眼睛可没闲着,一直打量着顾晓音,“这位是?”
两人的手还交握着,顾晓音听见谢迅喊爸,一时紧张,下意识就想把手抽走,却被谢迅紧紧握住。她心头因谢迅之前不肯跟她去看姥爷而萦绕的乌云一下消散不少。
“这是顾晓音,我女朋友。”谢迅道,“晓音,这是我爸。”
还真是女朋友!谢保华腹诽了一阵,脸上可一点没表现出来,“我今儿还有要紧事,过两天你跟晓音一块儿上家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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