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948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Scott Umstattd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谢迅觉得来者有点眼熟,五官上看着跟顾晓音有几分像。难道这是她母亲?谢迅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起来,刚才那声“小音”听着来者不善。虽说他和顾晓音还没到见家长的份上,谢迅也不想给可能的未来丈母娘留个负面印象。
思想间邓佩瑜已经走到面前,“小音,这位是?”
顾晓音已经从那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出来,不再像一个谈恋爱被班主任撞见的中学生,事已至此,她索性牵了谢迅的手,甚至还支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来:“大姨您忘啦,这是谢迅,小男结婚时那个伴郎沙医生的同事,上回姨夫来看病的时候就是他帮着张罗的。”
邓佩瑜当然没有忘。不仅没忘记那回来医院,还没忘记来医院之前也撞见过这位谢医生,当时她记挂着小音的终身大事,旁敲侧击过小音。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说这是个刚离婚的邻居!想到这里,邓佩瑜打定主意得尽一切努力挽救即将失足的外甥女,她恨不得现在就能把顾晓音拖回家去,但多年被蒋近男和蒋近恩两姐弟忤逆的经验告诉她对付现在的年轻人,首要得沉得住气徐徐图之,免得对方犟起来,反倒事倍功半。于是她勉强缓和了脸色:“哦,是吗,上次多谢你这位朋友。”还向谢迅点了点头。
谢迅刚要还礼,顾晓音却把他的手一扯,仿佛听不懂邓佩瑜话里的话似的:“大姨您不用跟他这么客气。谢迅是我男朋友,咱麻烦他是应该的。”说完仿佛示威式地看谢迅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敢不认?”
谢迅自然立刻表示确实是应该的,又恭恭敬敬问邓佩瑜是来看朋友还是自己有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邓佩瑜拿不准这谢医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把自己当成顾家的女婿了,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架势看着,说不定是自家侄女主动追的这医生。她虽被顾晓音气得够呛,到底这是关起门来的家事,犯不着在一个外人面前发作。于是邓佩瑜只说自己来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这就走了。
这边邓佩瑜走出两人视线立刻给邓佩瑶打电话不提,那边顾晓音见大姨走远了,长舒一口气,松下劲来。她像一个刚遇上火警的人,刚刚还身怀大力地把一件件重型家具扛出火场以降低损失,现在逃出生天,只觉浑身脱力,连个塑料袋都拎不动了。
谢迅看她泄气的样子,觉得心疼又好笑:“这么如临大敌?”
顾晓音想到自己不久以前为了堵住大姨的嘴主动供出谢迅离过婚,现在看来,只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怕什么来什么,她倒省了思考怎样把谢迅介绍给长辈们的劲,反正是骡子是马都已经遛过了,这会儿全家人怕是已经知道,自己回头耍赖不退不换就行。
这么一想顾晓音又鲜活起来:“我的大敌已经临过了,这叫已临大敌。”
谢迅笑了:“你大姨不喜欢医生?”
顾晓音心说我大姨哪是不喜欢医生,沙医生她喜欢得很哪,她这是不喜欢离异的穷医生。
这实话是不能对谢迅说的,但眼下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只能支支吾吾供出自己曾经“不小心”透露给大姨的情报。
谁知谢迅一点没有要恼的意思:“知道就知道了呗,反正迟早要知道的。”
顾晓音也觉得是这样。谢迅如此坦然,让她有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的骄傲感。这么一想,她竟有点无心插柳的畅快:“明天我打算上午去看姥爷,既然你连大姨都见过了,不如明天跟我一起去吧?”
谢迅却没立刻应承下来,只说先看今晚夜班情况如何。顾晓音没再追问,心里却到底有点不开心。护生投资人的律师偏在这时不识相,把她昨晚出的 term sheet 改了个体无完肤。顾晓音给程秋帆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意见痛诉对方的要求是多么的不合理,邮件在笔记本上要下拉两屏才能读完。写好她回头重读自己的邮件,只见满屏私愤。她叹口气,把刚才写的那些意见单独拷贝出来,邮件里只余一句,问程秋帆有没有空打个电话一起过下对方的修改意见。
程秋帆自己也在看那意见稿,收到顾晓音的邮件便立刻打了电话来。顾晓音实话实说,告诉程秋帆自己觉得对方律师提了不少不太上路子的意见。律师邮件里虽然写着时间所限,他们的意见还没给自家客户先看过,乃是同时发给所有方,但对方也是知名律所,不太可能客户要求往东律师非要往西,大概率还是客户授意要尽量把条件按保护自己的方向改,这邮件里的理由最多只能算是个烟雾弹——若是护生反应太大,客户便可以自称不知情,把锅扣在律师的头上,若是护生在这基础上跟他们谈,客户便坐收渔利。总而言之,客户大概率是存了试探的心理,想看看护生的底线在哪里。
果然程秋帆沉吟一会儿,便请顾晓音把她觉得不合理的点指出来自己先考虑一下。顾晓音跟他过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清单,末了还是多了句嘴:“你上回说袁总特别在意公司的多数股权得掌握在他和方教授手里。其实现在很多公司为了多轮融资后创始人还有公司的绝对控制权,都搞多层股权结构,那些大的 IPO 上市时创始人股份退回到 10% 上下也是有的。如果袁总担心的是控制权,还是有变通的办法。”
这些方法程秋帆其实早就跟袁总讨论过,奈何袁总不干——他既要控制权,也要股权。反正公司的权和钱两样握在手里,其他方面投资人要什么条件都可以随便答应。程秋帆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虽然土,可也朴素实惠得很,而且无形中给愿意让出股份的方教授挖了个坑——若是他为了公司的长远利益考量让出自己的股份,袁总就是第一大股东,再加上医疗界股东有两个人的股份自己不便出面,是由袁总代持的,他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能一家独大。
但这些是 CFO 必须自己吞下的秘密,程秋帆听了顾晓音的话只说他和袁总聊聊,争取尽快拿个主意。
顾晓音挂了电话再看时间已是接近六点。刚才专心工作没空想私事,现在她又想起来了,谢迅为什么不愿去见她姥爷呢?是介意下午大姨的态度,还是觉得跟她还没到那份上?莫非谢迅还有什么瞒着她?顾晓音百思不得其解,她听过了研究生传的关于他工作的八卦,也见过他的前妻上门找他,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的?
谢迅说出那句再看情况便自觉失言。他和这个姑娘名义上认识了十多年,实际上认识了四个月有余五个月不到,确定恋爱关系 23 天。他们还远没到能互相坦白过往情史的时候,然而谢迅觉得,从他的观察来看,顾晓音就算是谈过恋爱,在感情方面怕也还是接近白纸一张。一个这样单纯的人谈起恋爱,会觉得认定一个人且和他白头偕老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无论是介绍给朋友,见长辈甚至是扯证,都不必且不能遵循某种特定的计划,好像随意性乃是爱情的必要条件,一旦计划便亵渎了爱情。
谢迅从不是个一见钟情的人,但他也曾幼稚和单纯过。他去过大学女友的家乡,见过她家里的每一个人,她寝室住了六个人,另外那五个都把他当哥们。他们恋爱得最早,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三个女生找了男友,他们便总在一起玩,有时是四对,有时是十个人。谢迅衷心觉得他和另外三个男生是一种接近连襟的关系。然而当他的女友终于抛下他,从前的这些朋友使他难以忍受——他和这些人的关系就像河的两岸,当桥还在时从这里到那里是一条通途,如果不往窗外看,根本不知道桥的存在,可现在那座桥已经被拆了。
徐曼曾经问过他的情史。他自问历史简单,也曾合盘托出过。听完他的,徐曼说自己在他之前有过三个男朋友。她说这话时眼神忽闪忽闪的,像一只鹿。谢迅看到了徐曼的忐忑,心里生出无限的怜惜——她是这样在乎我的感受,谢迅感动地想。他从没希望徐曼在遇见他之前是一张白纸。他和大学女友恋爱了四年,自然什么都做过,就算没有,他也不会要求徐曼和他一样。谢迅没问徐曼关于她的三位前男友的任何问题,如果徐曼问他,他会回答,如果徐曼非要告诉他,他会听着,但他对徐曼的过去没有好奇心。
事实证明,好奇心杀死猫。当谢迅发现浏览器里有徐曼反复搜索他前女友名字的历史记录时,他才意识到徐曼远不如她当日谈话时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谢迅在心里笑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把徐曼的表现当作是爱他的表现。于是当徐曼有天提起她父母来北京看她,是不是两家长辈一起吃个饭时,谢迅便带谢保华见了徐曼父母——他明白徐曼多少是存了试探他的心思,但既然他是认真的,见父母不过是迟早的事,见了也就见了。
如果谢迅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想他不会那么做。徐曼是很好很好的,然而站在今时今刻,谢迅确信他和徐曼不是一类人。也许他当年若是没有为了安抚徐曼的不安全感而让双方父母见面,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作为恋人而不是未婚夫妻相处,就能意识到这桩婚姻并非良配。或者说,徐曼也许能意识到自己不是能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人。历来离婚总是女方吃亏的,因此即便出轨的是徐曼,谢迅在愤怒和挫败之余,也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这些当然不足为顾晓音道也,谢迅想。顾晓音大概就像从前的自己,恨不得即刻昭告天下她已交付一腔热血。他却不能由着她踏上自己走过的崎路。看着顾晓音失望又努力掩饰的样子,谢迅感到心软却又无可奈何。有些话总是要说的。顾晓音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今天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顾晓音终有一天还是会回过味来。谢迅在心里感谢顾晓音就像个永往无前的女战士一样,在她大姨明显看不上他的时候偏要带他去见她姥爷,但他却不能鼓励她这么做。
更何况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事。
谢迅花了一下午想他要不要和顾晓音谈。当初她在食堂听到研究生八卦的时候,谢迅的心情远比现在平静——如果顾晓音问他,他会告诉顾晓音,如果顾晓音不问,他也不会说。过往事故就像前女友一样,虽然他们塑造了今天的自己,但如非必要,顾晓音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直到晚饭时分他都没有答案。查完房,他带顾晓音去食堂。也许因为中午吃得晚,也许是顾晓音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心不在焉地点了两个菜便罢。谢迅想不出怎样安慰顾晓音,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安顿顾晓音坐下,自己去取菜,回来时还没放稳托盘,只听顾晓音问:“你不会是离过两次婚吧?”
托盘里的汤碗抖动了一下,撒出些汤来。顾晓音正在心里解读谢迅这外科医生手抖的含义,却听到谢迅轻快地笑了。“没有。”他说。
顾晓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埋怨自己关心则乱,居然问出这么智商离线的问题。那边厢男人心里想的是连顾晓音这么个律师也能做出这样的猜想,可见女人无论职业性格经历相差几何,总还是有些地方是共通的。但在那一刻他下了决心,无论是怜惜还是警告还是剖白,他都不想瞒着顾晓音,如果这是个坑,就让他在同样的地方再摔倒一次吧。
“但说不定比离过两次婚更糟。”
谢迅迎上顾晓音震惊的眼神,“我跟你说过,我当心脏外科医生,是因为我妈。”
“等到我进中心医院心脏外科的时候,我妈当年的病其实已经不归心脏外科管了,心内放支架就行。我当时觉得很空虚,再加上三甲医院现在都重科研,光会看病发不了 SCI 的医生没有前途,我也就随大流,好长一段时间心思基本都放在科研上,门诊查房手术这些过得去就行。”
“几年前我刚升住院医师的时候,有一次五一该我值班,夜里妇产医院送来一个 36 周的孕妇。30 多,有过流产史,好不容易又怀上了,还是双胞胎。那天晚上孕妇自诉头疼加右上腹疼,连夜去妇产医院看,那边检查了一下觉得不是产科问题,就给送中心医院来了。当时是夜里,急诊没有超声波检查,我觉得有可能是夹层,但孕妇没有胸背痛的典型症状,又不能贸然上 CT 影响孩子,我当时叫了会诊,跟普外和妇产科商量半天,最后还是建议先排除胆囊炎胰腺炎这些更对症的病。排除所有其他病因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排除完我们再次会诊,最后决定说服家属下决心做个 CT。”
“先做了个平扫 CT,对小孩影响要小点。但是平扫一般看不出来夹层,我看了影像觉得不好,又不敢确定,赶紧给老金打电话。我花了十分钟找到老金,他看了一眼 CT 就觉得夹层没跑,让我赶紧安排增强 CT,再把妇产科叫来会诊手术方案。做完增强 CT,夹层确诊,病人推到我们科的监护室,我和家属谈手术,签字,妇产科再跟家属谈剖腹产,两个科同时手术。这时候老金赶到,手术室也一切就绪,我们来接她,突然她‘啊’地叫了一声。”
直到这一刻,谢迅的表情都堪称冷静理智,像在说别人的事故,然而那一声“啊”像是喉咙里的气声,说不出的诡异,谢迅脸上浮现出似悔恨似愤懑的神情,道出那个悲剧的结尾:“夹层破了。一尸三命。”
顾晓音不由追问:“妇产科没紧急剖腹产把孩子救出来?”
谢迅摇摇头:“妇产科看到夹层破了就走了,说他们也没法处理。”
“那后来呢?”
“后来家属在中心医院拉了半个月的横幅,说我们草菅人命。老金一口咬定我们心外没有过失,医务处调查完最后也是这个结论,但医院还是赔了钱。老金跟产科的关系一度很僵。”
“你觉得自责?但这确实不是你的错啊。”顾晓音恳切地说。
谢迅再摇头:“我给她开了三个小时的检查。她要是能早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进手术室,母子三人都能活下来。”
“会诊给她开了三个小时的检查,”顾晓音试着开解他,“再说你当时还没那么多经验,非典型症状哪可能轻易下结论。”
“我当时忘记了我学医的初衷。”谢迅终于望向顾晓音,“那之后我下了决心,跟老金摊牌说我以后不打算分出精力来搞 SCI 了,我只想当个纯粹的医生。”
“这不也挺好。”顾晓音脱口而出,接着她忽然想到谢迅在这番话的开头说过不发 SCI 的医生是没有前途的,霎那间觉得自己参透了谢迅这番话的含义,有种原来如此的释怀感,又觉得谢迅小看她——她顾晓音难道是那种嫌贫爱富指望靠男人吃饭的人嘛。她不由存了些偏不让他轻易过关的顽劣心思,清清喉咙说:“我们做上市项目的时候写招股书,在风险提示章节总要把所有风险罗列出来,并且写出最坏的情况,那意思是告诉投资人,你看我连最坏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执意要买,赔钱活该。”
她凑近谢迅:“谢医生,如果你是想说你可能养不起我,那不要紧,我工资还行,可以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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