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722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Susan Wilkinson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中心医院的占地面积足有一个中型小区那么大。光临街的大门就有三个,新门诊大楼南边和西边各开一个供人和车进出的门,这南门的东边还有一个小南门,只供员工和内部车辆进出,通到现已改做其他用途的旧门诊大楼。门诊楼背后是四五栋高矮新旧不一的楼,各科室的病房和行政部门散布其中,从空中鸟瞰下去,显得相当杂乱无章。
员工食堂就在这整个医院中心位置的一栋三层小楼里。这是整个中心医院年代最久远的楼,也是六十年代建院初期的楼群里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栋,从这里辐射开去,中心医院慢慢盖起了一栋栋新楼,直到去年刚落成的新大楼,足有二十六层,门诊,急诊,病房,手术室一应俱全。
“就跟肿瘤发展的病程是一样的。”沙姜鸡某次总结说。
谢迅极少去员工食堂吃饭,平日多半是请别人帮他带一份,有时候忙到下午三四点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他才会趁放风抽烟的时候自己走去买一份——食堂很理解这些医生的作息,除了正经饭点,其他时候去也可以买到饺子面之类的简餐。若是谢迅在食堂坐下吃饭,十有八九不是跟谢保华,就是徐曼来找他。当然,后面这个情况未来大约不会再有了。
谢迅陪着谢保华往小南门走。这小南门靠公交和地铁站都近,但新大楼建成后,医院为了分流,把小南门改造成需要员工刷卡才能进入。患者和家属都需要绕着外墙走到新南门才能进,尤其是那些去靠近小南门的病房探视的家属,为此积累了不少怨气。徐曼不是员工,照例也得从新南门进,出门的时候,谢迅只要不是太忙,总是送她从小南门抄个近道。做医生的人需要避免感情用事,谢迅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一向做得不错,然而今晚他走在这条他跟徐曼走过许多次的路上,不可避免的想起过往。
谢保华组织了半天语言。“小迅,”他好不容易开了口,谢迅的手机忽然响了。谢迅给医院和所有同事的电话都设了同一个响铃。谢保华不知道那是肖邦的《革命》,可他每次听到这音乐响起都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简直比救护车的声音还令人焦虑,半夜里响起还不得把人惊得从床上坐起来!他暗地里设想过儿媳妇能不能受得了,但没好意思问,拐弯抹角地问过儿子干嘛不干脆设成救护车的声音算了,谢迅回答:“那万一真是夜里楼下经过一辆救护车,我不是白起了吗。”
谢保华觉着也对,然而每次这音乐响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跳脚。谢迅接了电话:“没呢......进监护室了吗?......你先给他打上去甲肾上腺素,我就在楼下马上回来。”
这些年下来,谢保华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成了半个医生。听着儿子这只言片语,他就知道肯定有病人心衰了。刚才组织好的语言忽然没了用场,谢保华赶紧叮嘱了一句:“你快去,晚上尽量早点休息。”
父子俩就此别过。
32 床的大爷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病房,谢迅刚要进去,被大爷的老伴拦住:“谢医生,你下午还说老胡他运气好,及时手术应该没事了,怎么现在又不行了呢?”
谢迅刚要张口,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的护士长给他使了个眼色,特意站在旁边像是有话要说。谢迅知道护士长是来镇场子的,她们最讨厌年轻医生跟家属说病人会好起来的,最好每次都像金主任那样神色凝重地告诉家属情况危急,人随时可能会走,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谢迅这些年亲眼看见过两个家属当时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发了心梗,还好就在医院里,两个都被救回来了。
不过护士长这回不需要震慑谢迅也能达到目的,在夹层手术后突发急性心衰,这无论如何都是万分凶险的事。谢迅斟酌了一下,跟大妈说:“目前看来情况是不太好,我先进去看一下,尽力而为,您家属这边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说完谢迅进了监护室。他知道护士长没啥需要跟他谈的,就是有,她也可以进来谈。这些年里谢迅养成的习惯是如果要和家属谈一个坏消息,他会用最短的方式把该说的话说了,说完就走。
重症室的门在谢迅背后关上。胡大爷的老伴和儿子此时在外面如何如坐针毡,对他来说都是多想无益。如果胡大爷和他的家人真的运气好,明天下午他老伴或者儿子可以进来探望半个小时,如果他运气不好......谢迅强制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他看了眼床头的记录,去甲肾上腺素泵入的速度已经调到了最大,但血压并无起色,还在缓慢下降。谢迅盯着监控仪看了几分钟,吩咐护士取来了肾上腺素。第一针下去,老胡的心率和血压都有明显的提升,但这效果没能支撑几分钟,血压很快降到60,心率却飙升到130。
谢迅忽然感到无比的沮丧。急性心衰病人在临终前往往会反复推送肾上腺素而没有效果,换句话说,他们的心脏已经不想再工作,你用强力药物踢它一脚,它会再努力泵上几下血,但很快又会惫懒下来,因为内在的动力完全消失了。但谢迅不能接受老胡已经挺过了夹层那一关,挺过了术后的重症监护,竟然会死在急性心衰上。这种事例过去当然也经常发生,但今天不行,老胡不行,就像沙姜鸡说的那样,自己扔下了刚离婚的妻子把他救了回来,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谢迅咬着牙盯着护士又给老胡静推了一针肾上腺素。他决定今晚自己要跟老胡的命运抗上一抗。监护仪上的血压又往上跳升了一下,接着往回落,低压 90,80,75…...谢迅两手插在白大褂的两个兜里,分别用力往下压。70,68,67…...谢迅闭上眼睛,再睁开,老胡的血压停在了 65,没有再往下降。
谢迅盯住那个数字足有一分钟,终于长舒了口气。低压 65 虽然不理想,但在此时此刻,它算是老胡又过了一关的证明。命运对老胡确有温柔的一面,连带他谢迅今天也沾了光,不必面对人生的重重失败。
临近午夜,谢迅终于成功踏出了中心医院的大门。老胡救回来让他感觉轻飘飘的,他下意识地走去公共汽车站,一辆车开来,他在看到车上的牌子时才蓦然想起自己今天搬了家,从今往后需要坐地铁回家。这让谢迅仿佛当头淋了一盆冰水,救回老胡带来的那一点欣快立刻消失。那些在一段长久关系里形成的习惯,仿佛肌肉记忆一般,不知何时何处便会跳将出来,提醒他自己失去了什么。
光辉里这房子说起来还是护士长给他牵的线。护士长侄女买了房,正愁着房东不肯提前解约,这下有人接手房子还顺带用个不错的价钱买了她的旧家具,护士长觉得自己这好人好事做得让两边双赢,简直跟撮合了一对年轻人一样有成就感。谢迅在搬来之前统共看过五分钟的房,今天把他的两个旅行箱搬进来,谢迅本该收拾一下自己的新家,却本能的逃避回了医院。
电梯门开了,外面却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有一点惨白的灯光。谢迅在心里问候了一句不知谁人的母亲,掏出手机,却见一条电池电量不足 5% 的信息,显然是那人母亲的回赠。他想着这最后的一点电得留到找门锁的时候用,便摸黑往自己门口走。
谢迅记得自己住的 1003 是电梯左手边第三个门。他在黑暗里摸过去,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却见自己门口站着个人,刚才走廊尽头那一点惨白的灯光便是那人的手机。谢迅并不相信鬼神,何况鬼神哪还有需要拿个手机照明的?但深更半夜有人站在自家门口盘桓总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谢迅不禁停下脚步——这从背影看起来是个女的,那她到底要干嘛?
他正想着,未料这女的倒迅速转过身来用那白光刺他的眼睛。谢迅皱着眉别开脸,只听那人疑惑地说了句:“是你?你在这儿干嘛?!”
谢迅眨着刺痛的眼睛,在黑暗里还是能看到点点白光,可见刚才确是被这女的照个正着。他不由得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回家!我还没问你干嘛呢!”
“你是 1003 的新租客?”顾晓音不由得问。她忽然想起谢迅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说下去怕是解释不清,赶忙试图结束话题:“你走错了,我这是 1004,1003 在那边。”
谢迅一愣,赶忙掏出他那弥留状态的手机打开手电,果然 1003 在自己刚走过的地方。谢迅向顾晓音告了罪,好歹在手机阵亡前打开了房门,他回头,正瞧见芳邻阖上的大门。经过了如此折腾的一天,谢迅实在没力气再管家里的东西,他打开一个旅行箱取出洗漱用品和被褥,胡乱洗漱完在床上躺平,一个疑问缓缓地浮出水面。
那女的见到我分明先问了一句“是你”,难道她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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