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9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KS KYUNG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真正吃到她安排的外卖,是在两个星期以后。
那是个周六的早上,谢迅值完夜班后终于被恩准回家,赶在收摊前夕踏进安徽小吃的大门。因为是周末的关系,小吃店里坐了不少人,有几个讲着谢迅半懂不懂的话,大约是像顾晓音那样用食物化解乡情的。
还是有点不同,这几位早上能起得来。谢迅在心里编排了顾晓音一句,老老实实按顾晓音的要求排队买起了早餐。
“汤包也要打包啊?打包就么得现吃好吃了噢。”收银台老阿姨提醒了一句。
顾晓音也是这么提醒他的,可谢迅想煎饼包油条做出来,这种天气里自己打车回家大约已是将温不温,再等他吃完汤包,黄花菜不都得凉了?一念及此,谢迅顶着老阿姨批判的目光按照原计划全点了外带。
到顾晓音家门前,煎饼果然还是温的。谢迅觉得自己幸不辱使命,按下顾晓音的门铃,过了挺久也没人开门,不仅如此,里面似乎一点声音也无。谢迅正准备伸手再按,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他掏出手机给顾晓音发了条信息,转身回了自己家。
果然等他脱下外衣收拾停当,顾晓音还是没回复。谢迅打开外卖的包装,把顾晓音的那两份食物放在暖气上,自己拆开那份汤包——店里都是用蒸笼上的,为了外卖,包子给转移到了食盒里,经过一路的颠簸,有几个破了,汤汁流出来,整个盒底汪了一层油。谢迅安慰自己这样可以显著降低包子的脂肪含量,也算是自己为健康饮食做努力了一把。
顾晓音回信息的时候,谢迅已经坐在他窗边那张椅子上就着太阳打了两个小盹,喝下去三大杯浓茶——既是为了撑住暂时不睡,也实在是被冷包子腻的。
自己加完班睡了懒觉的顾律师,醒来后看到信息立刻冲去隔壁,看到的是满脸倦容眼底有青色的谢医生。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仗着她的睡衣看着齐整,是蒋近男才送她的炭灰色法兰绒,顾晓音直接把头发一把扎起,穿着拖鞋就来了。谢迅比她高不少,直接看到她头顶左后侧的头发鼓起一条,明显是没梳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递过塑料袋:“暖气上保温的。”
“您这都放我两回鸽子了,我今儿也没抱希望能吃上......”顾晓音讪笑着接过,打开看了看。谢迅眼瞧着顾晓音的眼睛闪出精光,她低头闻了一下,一脸陶醉的对谢迅说:“闻起来就很正宗,太感谢了!”
谢迅怔了怔。他上一次获得女人如此惊喜的反应,是和徐曼快结婚的时候。徐曼听说他要和老金去台湾开个研讨会,便让他带一本鹿桥的《未央歌》。谢迅听说过这本书,据说是文艺青年的圣经之一。果然他去台北没费多少力气就找了来,等他把那本厚厚的浅绿色书递到徐曼手上,徐曼也是这样激动不已。当时谢迅想,徐曼没跟他要过钻石,却能为一本书开心至此,这真是他的幸运。
那本《未央歌》,徐曼没有读完。也许这也是一个隐喻。 
煎饼到底因为时间太长而过了黄金期。顾晓音一边狠狠咬着煎饼一边想,以这韧劲,这煎饼倒是正宗的没跑了。她小时候也像现在一样爱睡懒觉,早上顾国锋骑车送她上学,她起得太晚来不及吃早饭,总是在临出门前由邓佩瑶把早饭塞进她手里,她就那么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扶着顾国锋的腰一手攥着早饭,一路吃着去学校。无论是包子,煎饼,蒸饭......总是一路越吃越冷,到了学校门口,顾国锋非得看着顾晓音把最后一口塞嘴里了,才会让她离开视线。逢着吃煎饼的时候,那最后一口简直跟吃牛皮纸似的。其实她来北京的时候不过十一岁,但她的胃早已归化,从此北京的那些焦圈炸糕死面包子都再入不了她的眼。
“您记不记得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不肯吃姥姥准备的早饭,您就偷偷在上学路上给我吃稻香村的点心?”中午顾晓音去看邓兆真,便想起了这段往事。
“可不是吗。”邓兆真坐在藤椅上眯起眼睛,“后来被你姥姥发现了,给我一顿数落。你啊,吃别的不行,吃稻香村的蜂蜜蛋糕,早饭就能吃八个。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你姥姥,早饭就给你吃这个得了,连带着小男都沾了你的光!”
顾晓音在阳光里幸福地闭上眼。能拿稻香村糕点当早饭吃,当年那可是一般北京孩子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姥爷,您还记得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上过一个月家门口的新鲜胡同小学吗?”
“哟,那可忘不了。你那一个月啊,又是摔破了脸,又是跟同学打架的,临走你还给同学头上浇一瓶胶水。人家爸爸来找我理论,我听着那来龙去脉,觉得肯定是那姓谢的小子先招你的,就倒个歉自个儿闷心里了。要是你姥姥知道,又得寻你的不自在。”
顾晓音跟着邓兆真的思路追忆似水年华,没来由忽然听见姓谢的小子,不由在心里嘀咕,这谢不能算是个特别烂大街的姓,难道莫非竟然是同一个人?
她正瞎琢磨着,邓兆真叹了口气:“小音啊,你姥姥最遗憾的是没见着你们第三代成家。现在小男有家庭了,我也松口气。等你和小恩都结婚,我的心思就了了。”
“姥爷您又来!”顾晓音从她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顺手捞起羊毛垫放在邓兆真脚下,自己跪坐在羊毛垫上,抱住邓兆真的腿,把头放在他腿上。
半晌,邓兆真听到腿上传来瓮瓮的声音:“我本来最近可能是要处个朋友的,被您这么一说都不想处了......”
“瞎说。”邓兆真没动,可顾晓音知道他现在肯定是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每次他一这样,额头上的三条横纹就变得更深,活像老夫子似的。“马上都要当小姨的人了,还这么任性。这一代代的人,是自然规律......”他感觉腿被抱得更紧了,心里一软,没能再说下去。
顾晓音侧脸枕在邓兆真大腿上,听到邓兆真的话,她不由想到那遥远却必然会发生的事,一时悲从中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怕眼泪流到邓兆真腿上被他发现,连忙松手起身,趁弯腰捡羊毛毯的功夫把眼泪擦了,坐回自己的藤椅上,又变回那个任性而插科打诨的顾晓音:“哼,您瞧着吧,这会儿您说得好像多大方似的。回头我处上朋友,周末都陪他了,看您难受去。蒋近男最早谈恋爱那会儿您叨叨了没有一年也有半年!”
邓兆真笑眯眯地:“那咱打个赌,这回我觉着我能忍住。”
“赌就赌,您瞧着,我现下就给他发个信息让他陪我逛公园去。”
顾晓音乘公交在地安门东站下了车,走几步就是荷花市场。远远地她就看到谢迅。老高的一个人,穿件军大衣,在一卖风车的大爷身边站着。可巧那大爷也穿着同款军大衣,俩人看着就跟同伙似的。顾晓音眼瞅着一个孩子拔了个风车下来,却把妈妈给的钱朝谢迅手上递,被孩子妈一把拉回去,哇的一声哭了。
谢迅正尴尬着,转眼看到顾晓音正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的看热闹,赶忙大步走过来。
别说,还真有点 90 年代摇滚明星的意思,那孩子要把钱给他,只怕是被美色所诱。顾晓音这么想,嘴里说的可是另外一茬话:“今儿怎么忽然想起来假装卖风车的大爷了?”
律师的嘴贫起来,还真是让人招架不住。谢迅腹诽了一句,开口却是:“可不刚以假乱真了一个。”
顾晓音将他上下打量:“说真的,今天怎么想起来做这打扮,cos 何勇哪?”
谢迅故意做了个苦脸:“我今儿在我爸那,没打算在外面长呆着,就没穿大衣,谁知道你大冬天的还有兴致逛公园呢?我爸的大衣跟我尺寸不一样,就这个还凑合。”
“你爸也够摇滚范的。”
“我爸也不是摇滚范。”谢迅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我爸在我医院的停车场看车,冬天没这个扛不住,就跟那卖风车的大爷一样,工作服。”
他眼看着顾晓音的脸蹭地一下红起来,一时不知是该懊悔自己说了浑话,还是欣赏顾晓音那艳若桃李的脸色。顾晓音穿着一件碳灰色的半长大衣,围着浅灰色粗绞花棒针围巾,头上还戴着同款头顶带绒球的帽子——当然,绞花啊同款啊这种细节男人的眼里是看不见的,谢迅只觉得这式样特别衬顾晓音的脸色,那绒球又看着特别可爱,让他手痒想摸上一摸。
谢迅毕竟不是当年的毛小子了,他收回自己的心猿意马,温声说:“我不是那意思。”
“对不起。”顾晓音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咱走走?”
顾晓音点了头,两人穿过荷花市场前的广场,沿着前海后沿往金锭桥走。毕竟是冬天,才四点,天光已经有点力有不逮的意思,可玩的人还兴高采烈的。上了冻的湖面上许多人在滑冰,还有那不会滑冰的小孩或是犯懒的姑娘,在雪橇般的木椅子上坐着,让长辈或者男朋友推着走。
“你看你看!”顾晓音忽然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往冰面上指——有个穿着旧式棉袄棉裤的中年汉子,像表演一样在人群里飞速划过,还做出各种动作。
谢迅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笑了:“我总觉得我小时候就见过这人,当年他就这一身老棉袄,这么多年了还没舍得扔!”
顾晓音也笑:“这你还记得,你对这儿可够熟的。”
谢迅对什刹海可不是够熟,而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小时候北京的公园还没免费入场,谢保华心疼门票钱,就总带他来什刹海蹓跶,景色好,不花钱,还经常能看见点能人异士。一家人逛上一大圈,剩下来的门票钱给谢迅买串糖葫芦还有得剩,除了谢迅他妈有时心酸点,全家都很满意。
但这话却不足为顾晓音道矣。谢迅刚才说错过话,绝没有再错一次的道理。他只捡谢保华给他说过的那些什刹海的故事讲给顾晓音听:“说这皇上要建北京城,可是没有钱,就有人给他说,这沈万三是个活财神,找他就行。皇上问沈万三哪里有金银,沈万三答‘我哪儿知道啊?’皇上就说‘那为什么人家叫你活财神,一定是你妖言惑众,给我狠狠地打!’这沈万三被打得死去活来,只好说‘别打啦,我知道哪里有银子’,他带着官兵来到什刹海这儿,指着平地说,‘就这儿,挖吧。’果然就挖出十窖银子来,一窖是四十八万两,总共四百八十万两。北京城修起来了。这埋银子的地方,就成了大坑,大坑后来有了水,就叫‘十窖海’,后来说着说着,就成了什刹海。”
“原来是这样?”顾晓音眨着眼睛,“那跟什刹海连着的后海北海中南海,是不是都挖出过银子?”
“那可不。”谢迅觉得他小时候从谢保华书柜里挖出来的那几本北京民间故事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据说火烧圆明园以后,一直到民国,都经常有人在圆明园里挖出一整窖一整窖的银子。”
“哈哈哈哈哈。”顾晓音放声大笑起来,“怪不得你们北京土著一个个尾巴都翘到天上去,肯定是弯腰挖银子挖的!”
谢迅也无可奈何地笑,这也能皮一下,还真是顾律师的风格。
“话说,你约我上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下午又去医院了哪。”顾晓音边说着话,边故作若无其事塞了一只手进谢迅的大衣口袋。她戴了毛线手套,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正悄悄害臊着,有另一只手伸进大衣口袋里,隔着手套握住了她的。
手的主人在答她的话:“之前是在我爸那儿,一会儿会不会被叫回去不好说,干脆选个离医院近的地方。”
这可谓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谢迅之所以选了什刹海,是因为这里不像正经公园那样要关门,他俩可以逛久一点。过两天就是春节,今年他一个单身土著,注定要和研究生们一起值班,因此这会儿被叫回去的可能性反而很小。
但这不打紧。顾晓音此刻一颗心正砰砰狂跳,完全顾不上他说了什么。天色已暗,两人各自品味着自己的心跳声,牵着手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在黄昏的湖边走。到了银锭桥,顾晓音不爱后海边上酒吧街的气氛,俩人干脆拐弯往胡同里钻,一来二去,谢迅看着街边的牌子,两人走到了铸钟胡同,他忽然又想起谢保华讲过的故事来。
“据说这铸钟胡同从前住着铸钟娘娘,是个铸钟匠人的女儿。当年为钟楼铸永乐钟的时候,钟怎么也筑不成,眼看着工期要到了所有人都得被杀头,这铸钟娘娘心一横,就跳进了铸钟炉里,她爹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鞋。钟终于铸好了,可这钟一响,就像在念‘鞋,鞋,鞋......’”
谢迅正干巴巴地讲着鬼故事,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看车!”有半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谢迅侧身那一刹风驰电掣地闪过。谢迅还没回过神来,手被顾晓音紧紧握住了,他诧异地望向她,路灯下顾晓音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正准备偷吃的狐狸。
“你专门给我讲这个鬼故事,是想找机会占我的便宜吗?”
还没等谢迅反驳,一对冰凉又炽热的嘴唇碰上了他的。顾晓音先下手为强,占了他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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