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75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Faye Cornish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顾晓音最近碰上个难缠的项目,客户和对方律师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夹在中间难免被来回轰炸。适才在楼下刚回复了对方律师的一个要求,这楼还没爬完,客户已经写了两封邮件追问细节。顾晓音干脆坐在楼梯上把邮件回复了再说,按下发送键刚站起身来就觉得眼前一黑。
醒来时她旁边站了个人,正用手机的手电光照着她。顾晓音觉得有点刺眼,不禁伸手遮住眼睛。
谢迅见她醒了,扶她依旧在楼梯上坐下。自己坐在旁边,从包里摸出自己早上获得的那包巧克力喜糖递过去:“你刚才多半是低血糖,吃颗巧克力应该就能缓解。”他停了停,又补充一句:“我是个医生,住十楼,刚好碰上。”
就着谢迅手机电筒的光,顾晓音已经看到了他的脸。原来他是医生,顾晓音想。她说了声谢谢,接过谢迅递过来的巧克力,剥了一颗放在嘴里。
一股代可可脂的特殊味道在嘴里散发开来。顾晓音不由得一愣——这年头还有人吃代可可脂的巧克力。但人家这糖是当药发给自己的,她想,管它味道如何。
谢迅从听见顾晓音摔倒到检查给糖都是标准操作,这会儿姑娘吃了糖应该没事了,他忽然觉出些尴尬来。他站起身:“你住几楼?还爬得动楼吗?”
顾晓音连忙自己扶着楼梯把手站起来,停一会儿,倒是没觉得不舒服:“没事,我也住十楼,自己可以爬上去。”
谢迅觉得他明白这姑娘身上那一点让他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姑娘就是他搬来那天半夜把他当贼的!还真是巧,他心想,她又是做什么工作的,三不两时就得像他这个外科狗那样加班过半夜。
两人沉默着爬楼,顾晓音在前,谢迅在后。后面的人忽然想到上一回的谜团,择日不如撞日,谢迅开口问:“上次见面时你说‘是你?’我们以前就认识?”
顾晓音上回受的刺激太大,口不择言完自己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想到自个儿忘了,别人还记得。她暗叹自己运气不好,可又觉得没法实话实说,情急之下,顾晓音胡编道:“我有个小学同学跟你长得有点像,当时以为是他,不好意思啊。”
这话说完连顾晓音都觉得自己特扯,逻辑清奇到简直给广大法律工作者丢脸。她连忙低头走路,不敢看谢迅的反应,没想到谢迅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借楼梯拐角窗口外的月光端详了她一会儿。
“你是顾晓音?”谢迅缓缓问道 。
这回换顾晓音莫名惊诧:“你认识我?!”
谢迅终于证实了他的判断,有点得意于自己果然没有白当医生。但他忽然想要把顾晓音逗上一逗,于是故意避开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你没记错,我就是你那个小学同学。”
顾晓音只觉心里有万千头神兽飞驰而过——这随口编的还能成真了!自己在北京一共才上过两年小学,什么时候有过这一位小学同学?然而人家这么斩钉截铁地说有,她倒也不好把自己的疑惑表现得太明显。于是顾晓音只好假装惊喜道:“真的?!这也太巧了。”
既已“相认”,顾晓音只好没话找话地边走边问谢迅小学毕业去了哪,现在在哪里上班。谢迅一一回答,又礼尚往来地问顾晓音的近况。这么一来一去就走到了各自家门口。
“今天多谢你。”顾晓音说着打开自己的门。谢迅点了点头,看她把门合上,自己开门进屋。也许应该问她要个联系方式的,他想。二十年都过去了顾晓音还能记得自己,看来是还在记仇呢。
被按了顶记仇帽子的那位正在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小学同学”一点印象都没有,然而一无所获。顾晓音甚至给自己还联系的唯一一位小学同学发了讯息,问她班上有没有个叫谢迅的。
时钟早已指向一点有余,对方当然没有回复。顾晓音带着满腹狐疑躺下,辗转许久才真正睡着。
第二天她正赶着出门时对方回复:没有这个人,我刚才专门查过毕业照的。
这就奇了。顾晓音想。昨晚她搜索了中心医院的挂号信息也没看到心脏科有这么个医生,她刚目睹对方离婚,昨夜却塞给自己一包明显是假货的费列罗喜糖,这人不会是个骗子吧?
她盯着谢迅的门瞧了一会儿才转身上班去了。
谢迅还在得意自己昨儿在那种情况下能凭顾晓音额角的疤痕就把她给想起来,全然不知自己在顾晓音眼里已经滑落到卖大力丸的边缘了。二十年前他妈妈刚走那一段,谢迅在学校里时常犯浑,有一天体育课上练接力,快到他接棒的时候有个小姑娘走路不看路,眼看就要挡在他面前,他奋力将人推开,接过棒去,边跑边听到后面的惊呼声。
顾晓音那时刚到北京,邓兆真给她联系了史家胡同小学,然而一时手续还没办齐,先在门口的新鲜胡同小学插一个月的班。新鲜胡同没去两天,体育课上被男同学推了一把额角摔在钢管上,缝了六针。谢迅为此被谢保华狠狠揍了一顿,还带他上过门给人道歉。谢迅像每一个皮的伤心的四年级男生一样,记吃不记打,这一顿打倒让他看见了座位隔他一个过道的顾晓音。这个转学来的小姑娘说话一口奇奇怪怪的口音,让他心痒痒地总想跟着学。
顾晓音的额角包了一周的纱布才摘。妈妈不在,大姨邓佩瑜仔仔细细叮嘱她拆线后伤口愈合会痒,千万不可以抓,否则会破相。顾晓音把大姨的话听了进去,辛苦地忍着,每天照镜子看那道像半条蜈蚣一样的伤口慢慢由红变白。然而始作俑者竟然毫不悔改,不仅没有理她远点,还每天学她的口音嘲笑她,让她觉得北京这个地方真是糟透了。
因此她决心以暴易暴,在转学前一天毅然决然地把一瓶胶水倒在谢迅头上,趁对方还在愣神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谢保华上中班,等他回到家,儿子已经用凉水冲了很久的头,那头发还是跟刺猬似的。谢保华长叹一口气,第二天一大早带谢迅去剃了个光头。天冷,谢迅带上谢保华参军时的帽子赶去学校要跟顾晓音决一死战,却发现隔着走道的座位已经空了,那个左额角上有疤的姑娘从此不知去向。
顾晓音刚转学那段时间,谢迅想起她来还挺爱恨交织的。假使顾晓音留在新鲜胡同小学,这也许是个欢喜冤家故事的开头。然而生活的行进路线不像小说那样奇峰突起又峰回路转,谢迅回头便把顾晓音忘了,只有这个名字和女生额头上那个疤痕,出乎意料地铭记在心。
因此他第二天跟沙姜鸡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就跟说起前夜那盘游戏一样一样,只为奇谭,无关风月。
沙姜鸡倒是接过话头去:“顾晓音?前儿人家给我介绍的那个律师也叫顾晓音,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谢迅想到昨晚顾晓音确实提到过自己是律师,看来还真是同一个人。不由得打趣道:“看来还真是。你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去把人家追回来,回头我就把地址写给你。”
“别,千万别。”沙姜鸡连连摆手,“有钱的律师我还得思量思量,都沦落到跟你当邻居了,肯定也没挣着钱,这性价比比小护士可差远了。”说完他又惯性使然地促狭一句:“你一向喜欢劲儿劲儿的女的,干脆你自己近水楼台吧?”
“劲儿劲儿的”这个词,倒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小学时候的顾晓音,谢迅想。只是最近这两回不期而遇,顾晓音显得比当年拘谨许多,从前往自己头上倒胶水那个劲头不知道哪里去了。然而谁又能一成不变呢?谢迅想到自己这些年经的事,只能感慨操蛋的生活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像我这样在感情问题上屡战屡败的,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想到这位的感情史,沙姜鸡觉得自己确实也有点操之过急,跟护士长似的——眼里容不得一个单身汉。 
“话说,”沙姜鸡想想又凑到谢迅身边,“下周一老金有个心脏搭桥手术,你帮我顶一下?我周末准备去趟外地,想请一天假。”
“又要去南京?”谢迅问。
这一下子被揭了底,沙姜鸡有点不好意思,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谢迅接着说:“我帮你顶是没问题,可老金是为了栽培你才让你上,你看我们平时哪有上搭桥手术的荣幸,每次都是留给你的。你确定要这么不解风情地推掉?”
沙姜鸡明白老金确实是在给自己开小灶。他爹跟张主任是同学兼多年好友,沙姜鸡分来中心医院之前他爹是专门把他托付给张主任的。张主任作为心脏科主任,却不好太直接照顾老朋友的儿子,于是把他放在金副主任的组里。这老金水平相当过硬,为人上却有些善于钻营,因此在群众当中威信不是那么高——连护士们有时都能背地里嘀咕两句金主任对那些“红本”患者也未免太前倨后恭了些。但张主任本来目的便是要偏袒沙姜鸡,若是放到不知变通的老史组里,便失却了照顾的目的。
沙姜鸡渐渐也想明白了这当中的玄机。这心脏外科除了张主任这位老大外,尚有三个副主任,每人带一个组。陈主任水平一般,但待人接物情商极高,若是张主任不得不接下某个可能会闹到医务处去的癞痢头病人,一般都塞到陈主任那里去。史主任和金主任手术水平上都是一把好手,做人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风格:史主任刚直,有时甚至有些迂腐,自个儿还是个工作狂,他组里的小医生,非白事不能随便请假;老金却是把自己的手下人像那病人一样,自个儿先分门别类归置好,区别以待之——沙姜鸡是得好好培养的,平日里他要请个假老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迅这小子好用,只要不把他压榨狠了,且能给自己打上十年二十年的下手,还有那谁谁谁——老金在这中心医院干了二十多年,自觉一切尽在掌握,病人付不付的出钱,新来的小子得不得用,他只消掌一眼,心里便明镜着呢。
沙姜鸡虽能理解张主任的苦心,却实在不大看得上金主任为人处事的风格——这阵子金主任觉得组里收入不够,昨儿来了个全自费的夹层病人,还威逼利诱人家手术用进口耗材!然而金主任从来摆明着偏袒他,他却也没法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这其中的憋屈,难以为外人道也!
因此他听出了谢迅那话里揶揄的意思,也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南墙没撞够,总还想试试呗。”
沙姜鸡的南墙是个同样当医生的高中师妹。两人的故事就跟西游记一样劫难没完没了。沙姜鸡医学院毕业时动过去南京的念头,也动过把师妹哄来北京的念头,还动过两人一起回广州的念头。但这些终于一个也没实现,他还是那个平日调戏小护士,隔段时间便找借口去趟南京的风流医生。
谢迅便了然,并且坦然接受了沙姜鸡的安排,顺便敲了他两包烟——在他眼里这两人最多也就到了三打白骨精那一段,大雷音寺还遥不可及着呢,有的是需要他帮衬顶上的时候。
周一手术的患者是个退休大学教授,六十多了,前段时间出现明显的冠心病症状,来医院检查,发现三支冠脉都有病变,只能考虑搭桥。这教授一家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按老金的话说,可能最省事,也可能最麻烦。果然住院手续办好,当日查房的时候教授的儿子就企图跟老金讨论自己父亲的病情。这位是真读过书,也是真为自己父亲下过苦功,上来便向老金讨教各种指标的意义,预备手术期用的每个药的原因和剂量,说话间时不时还提到“我看梅奥诊所的某论文上说如何如何......”
谢迅和沙姜鸡跟在老金身后,看不到他此刻表情,两人相视一眼,都觉得老金这回碰上个难啃的骨头。谁知老金一言不发任由这位说完,接着笑眯眯地对教授本人说:“你这个儿子很关心你啊,我看他已经自学成半个心脏科医生,再努力一把周一我就可以把他带上手术台了。”
老教授忙说自己儿子这是瞎研究,一切还得听医生的。老金又谦虚两句,话锋一转对老教授说了一番最好的术前准备是良好的心态之类形而上的话,说完,他指着老教授床头柜上的烟盒说:“就好像我们作为医生,肯定是要跟你讲你这冠心病十有八九跟抽烟有关,等做完手术,别的不说烟必须戒了,这是书本上的知识,梅奥诊所肯定也是这么讲的。但有的人一辈子烟抽下来了,今天让他说戒就戒,搞不好比心脏病死得更快。”
这话说完,看老教授一家的表情,老金已经大获全胜,因此他也穷寇莫追,只让老教授安心休息等待手术,便结束查房。
病房外走出两步,老金脸色一沉,便开始敲打后面跟着的几个年轻人:“这个病人的病历须得小心着写,尽量保守简要,别留任何把柄。老头子十有八九术后也戒不了烟,回头要是预后不好,他那个儿子要较起真来,够咱们吃一壶的。别给我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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