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694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Markus Spiske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前言  这不是一个律师的故事
这样说的话,倒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奴隶社会让我为《细细密密的光》写个连载前言。我想了很久,觉得无法准确定义这个故事,我只知道,它不是一个律师的故事,它不是职场故事,它也不是爱情故事,虽然这些元素它都有,但必须一言以蔽之的话,我只能说它是一个关于一群普通人的故事。

我曾经为这个故事里的人物想过更英雄的事迹,更勇敢的行为,更可爱的性格,更高尚的人生,然而我又一次发现,一个故事一旦开始,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于是普罗米修斯必定盗火,犹大一定会背叛,盖茨比必定那么英雄主义,而夏洛特一定会嫁给 Mr. Collins,即使不是班纳特家的侄子,也有另一个 Mr. Collins 等着她。
这让我回想起我构思《此岸》这个故事的时候,本来王微是要和陈正浩在一起的。写着写着我发现,这个结局过于理想主义了,即使是在小说里,也不可能发生这么理想主义的事。

因为小说归根到底是我们可能经历却未曾经历的人生。
(下面是《细细密密的光》第一章,我们每周日早上接着见。)
第一章  甜美生活(上)
这个城市天蓝的时候,总让人想尽情地生活。
然而顾晓音做不到。四分二十秒以内如果她还没有到办公室,客户的邮件就会发给整个工作组,抄送她的老板:顾律师,我们已经在线上等你了。
她做不到,表姐蒋近男应该是可以的,顾晓音想。蒋近男在一家 VC 做投资总监,寥寥几人人之下,无数人之上,每天在各种项目上尽情使唤一众乙方。
不知道蒋近男骂律师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想到自己而对她们温柔一些。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今天是蒋近男领证的大日子,她最好还是低眉顺目地把这个电话会打完,免得横生枝节,耽误了下午去民政局观礼。想到这里,顾晓音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疾走几步跨进电梯间。
偏今日不巧,跟她一同进电梯的三四个人各自按了一个比她低的楼层,顾晓音在最后一分钟踏进律所的门,直往自己办公室冲去。走廊上陈硕正慢悠悠地往这边来,见到她,陈硕开口道:“晓音......”顾晓音却无暇回应,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赶紧进自己屋关上房门。
“君度在线。”顾晓音终于在最后关头打进电话会去,保证了她的全勤记录。
“很好。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客户明明是个德国人,却讲一口带台湾腔的普通话。顾晓音跟他在项目上合作过一两回,深知他平日不苟言笑,对下属和对乙方用“F word”就像用“你好”那么自然,且看文件吹毛求疵,动不动就会写信向律所的合伙人投诉。顾晓音在战术上畏之甚于畏虎,然而在战略上,却因他这一口台湾腔把所有严肃的气氛消解于无形,始终难以产生相应的戒备心来。
今日这个项目,君度说到底不过是为别人抬轿子而已。客户早已请好外资所统管全盘,只是因为交易方提出需要一份中国法律意见书,君度也被拉了进来。
“这才是最好的项目。”陈硕评论道,“那些电话会你只需要开着免提消音,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你轻轻松松地赚到了计费时间,刘老板轻轻松松地赚到了钱,哪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
“那你自己上吧,你的钟比我贵,老板还能多挣点儿。”顾晓音说。
“不不不,那个德国变态的台湾腔我可受不了,会在电话会上笑场的。”陈硕连连摆手。
顾晓音明知陈硕是因为德国人难以对付才不想接这个项目,也并不戳穿。君度上上下下好几百人,认识顾晓音的人不多,可认识顾晓音的都知道顾律师最好说话。合伙人总让她上最苦的项目,手底下的小朋友们习惯性地把顾晓音派下的活往后排,就连打扫卫生的阿姨有时都能忘记洗她的杯子。一言以蔽之,是一个名声在外的软柿子。陈硕笑她像君度的一件家具一般逆来顺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顾晓音只是笑笑,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觉得做律师没意思。顾晓音是一个相信形而上的人,一份工作如果没有形而上的意义,那它的本质和搬砖也差不太多。
“我们的计费时间,就跟我妈从前在人民公社劳动一样,反正都是挣工分呗。”顾晓音总是这么跟陈硕说。
“人民公社也没见谁半夜起来挣工分的呀。”陈硕反驳道。
顾晓音当然也知道人民公社不需要半夜起来挣工分,但她避免去想那些想不出解决方案的问题,尤其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好在今日并没有这种需求。感谢德国人,这电话会一开就开到快中午,顾晓音一边竖着半个耳朵听,一边在电脑上处理其它文件,短短一个上午就挣出五个工分来。
这让她去参加蒋近男领证仪式的时候心情十分松快。
蒋近男今日却有些忐忑。她许久以前便和朱磊打好招呼,领证这一天,除了顾晓音,其他亲朋好友一概谢绝到场,反正她妈妈和朱磊的妈妈早安排好婚宴的一切细节,那才是她俩的大日子。顾晓音觉得这是蒋近男的有趣之处——平日里她是个最高调的人,但到了这些该高调的时候,她却韬光养晦起来,仿佛略一张扬,那些好事便会消失不见一样。
蒋近男正是这样想的。因此她捡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双数日子,在下午民政局快下班的时候去和朱磊扯证。早上蒋近恩给她打电话要求出席她都没答应:“有顾晓音陪着我们哪,你就别来添乱了。”
蒋近男给自己约了下午四点半的号。顾晓音四点十五赶到婚姻登记处,蒋近男竟然还没到,她不由得打趣朱磊:“我表姐不会今天要逃婚吧?”两人一起等到四点二十八,蒋近男才姗姗来迟,朱磊赶忙拉着她去前台接待处审核文件,被接待处的大叔数落了一通:“当结婚是赶火车哪,踩着点儿来!”
这结婚看起来只是领个证而已,实际流程上倒有好几步。蒋近男和朱磊在各个窗口排队,顾晓音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大厅里看人。
左边几个窗口都排了长龙,那是结婚的队伍,最右边那个人倒是少,可惜是离婚专用窗口。最前面排了一对中年夫妻,从顾晓音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个女方,她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倒是在兴高采烈地跟准前夫说话。顾晓音想起前些日子在新闻里读到许多夫妻为了保存买房资格突击离婚,心里默默判定这一对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后面那对貌似对离婚的态度就严肃得多。两个人都不说话,女的偏着头望向蒋近男那一队,男的好像在看她,又好似眼神穿过了她,聚焦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男人长了一对细而长的丹凤眼,眉色深浓,此刻微微皱着眉,不知心事几何。
这才像是离婚的样子。顾晓音不禁猜测起这二位离婚的原因:两个人看起来都挺年轻,难道是有人出轨?可这男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心怀愧疚的样子,或者是因为女的不能生孩子?若是这样的话,这男的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渣男......顾晓音胡思乱想了一阵,眼看这两位都办好手续,被叫进一个小黑屋去了,蒋近男的队伍只往前面前进了五米,还得等上两对才轮到她和朱磊。
顾晓音想,这小黑屋的作用会不会就像武侠小说里男女主人公被困井底似的,如果这样还不能旧情复燃,那大概是完全没戏了。咱民政局为了不拆一桩婚,还真是处心积虑。
她的好奇心几乎耗尽,蒋近男和朱磊才办完了手续,可以去国徽下宣誓领证,作为今日的专职陪同兼打杂兼跑腿,顾晓音尽责地跑前跑后地给两人拍了许多照片。
“别说,蒋近男你穿上白衬衫看着还挺像十六岁的,搞得朱磊像是有诱拐未成年少女之嫌。”顾晓音一边给蒋近男看照片一边打趣她。朱磊接过话头:“你别着急,等你领证的时候,我给你修一张看起来十四岁的,给你男人整上点儿刑事责任。”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路过接待处顺道向大叔说再见,大叔笑眯眯地回答:“咱这儿不是随便来的地方,最好再也别见啦!”
此时天色已晚,蒋近男建议去附近某家餐厅吃饭,于是蒋近男去取车,顾晓音和朱磊在大厅门口等。顾晓音眼尖,发现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那对刚才在离婚的年轻夫妻正默默相对站着,女的盯着手里深红色的离婚证,脸上风云变幻,似是随时能哭出来。男的背对着他们,虽然看不到表情,可顾晓音能看到他的手将抬未抬,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女的拉入怀中。
看来这小黑屋果然还是有些用处的,虽然这证已经领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顾晓音想。她不由得在心里为这男的打气,希望他能鼓足勇气伸出手去。女的伸出一只手低头拭泪,男的终于抬起胳膊,顾晓音在心里叫了一声好,然而正在这时,男人收回了本已经伸出去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接了一个电话。他二人和顾晓音隔着几米的距离,顾晓音听不清内容,只听到他最后说:“好,我马上回来。”
那只本来要伸出去的手终于再没有机会。女人拭完泪抬头,对男人说:“谢迅,你可听好了,咱俩之间真正的小三就是你的工作。”
这个叫谢迅的男人再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婚姻登记处。
蒋近男开着车拐了几个弯,找到了一间开在小区底商的餐厅。街边的位置停满了,蒋近男放下朱磊和顾晓音,自己去找停车场。顾晓音素来知道自己这个表姐在某些地方别扭得很,然而结婚当天选这么个地方,还是有点突破底线的意思。此时顾晓音身边停下一辆出租车,打里面下来一个半大少年。
“蒋近恩!好巧,我们也刚到。”
“表姐。”
“你姐还是松口让你来吃饭了嘛。”顾晓音揽着蒋近恩的肩膀说。
“哪能啊!朱磊哥哥,哎不,我姐夫给发的地址,我姐还不知道呢。”
朱磊在一旁笑:“等会儿见了你姐可千万别说是我。”
果然蒋近男一踏进餐厅,看见蒋近恩,先拉下了脸:“你怎么来了?”
“来添乱呗。”蒋近恩满不在乎地朝朱磊举杯。“姐夫,恭喜你终于持证上岗了。”
朱磊笑呵呵地给小舅子打圆场:“姐姐结婚,弟弟来恭喜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今天你开车,蒋近恩不来,都没人能陪我喝一杯。”
蒋近男也没再发难,只说:“你悠着点,别把他灌醉了。”
朱磊笑嘻嘻地保证不为难小舅子,那边让老板娘上了一瓶二两的二锅头,又叫了几个菜。“你姐每次来就是那三板斧:白馒头,红烧带鱼,炒土豆丝。这回多了你们几个,我好歹能吃上几个新菜。” 
这个餐厅地方有限。门口一个高高的吧台,老板娘便坐在这吧台后,带算账兼分派酒水饮料。闲时趴在吧台上看各桌食客,颇有睥睨众生的意思。这老板娘大约四十出头,年轻时大约是个美人,且保养得当,看着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酒?”蒋近恩问。
“我妈和你妈选了哪天来着?”蒋近男问朱磊。
“十月十二号。”朱磊回答,“本来想选双十来着,结果国际俱乐部那天中午被人抢了先,只剩晚上。要我俩说,晚上就晚上,可两个妈不干,只好挪了个日子。”
蒋近恩觉得啼笑皆非:“这是你俩结婚,还是咱妈结婚哪?”
“她俩爱张罗让她俩张罗去呗。”蒋近男悠悠地开了口。“我反正对结婚那些仪式一点兴趣都没有,最好啥都不办,扯个证算完。只有像我妈那种闲得慌,要靠这种高光时刻出风头的人,才把这些劳什子看得这么重。”
“我看挺好,多省心啊。回头我妈要是催我结婚,我干脆让她连新娘一起找好,给我发个请帖去参加自己的婚礼,齐活!”蒋近恩说。顾晓音连忙扯他的袖子:“胡说什么呢?”
蒋近男笑:“你别觉得咱妈干不出这事儿,回头我就把你今天说的告诉咱妈,有你哭的!”
蒋近恩连忙打脸求饶。几个人说说笑笑,一顿饭不由得吃了两个小时有余。朱磊如愿以偿地吃了许多道新菜,蒋近恩又陪他喝了几两小酒,两人都有点微醺。蒋近男把自家的两个男人安排上车,对顾晓音说:“你也上来吧,我把你捎回去。”
顾晓音连忙摆手:“你们不用管我,我蹓跶着就回去了。今晚吃了这么多得走走路减肥。”
朱磊虽然稍微有点喝高,还没忘了关照自己这新晋小姨子:“你还住 skp 旁边那破楼哪?早就跟你说小姑娘一人得搬个好点儿的公寓,再不济也得有小区保安的,你赶紧的啊。”
这些年朱磊把这话说了少说得有二十遍,顾晓音从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早有准备地敷衍朱磊:“没问题,等我跟你家蒋近男赚得一样多了,立刻也搬去棕榈泉跟你们做邻居!”
顾晓音提着打包的剩菜,沿着小街走上一段儿,便是西大望路,沿着西大望路向北,再走上一公里,穿过通惠河,再越过建国路,马路西北角就是顾晓音住的光辉里。这光辉里虽在 skp 的边上,但因为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建的老居民区,可谓是不折不扣的价值洼地。顾晓音觉得自己这房子什么都好,只是有一条,午夜到早六点电梯停运,因此她时不时就得在加班之后爬楼回家。
对此,顾晓音表示,自己不过是住在十楼而已,偶尔夜间爬楼一能锻炼身体,二能磨炼意志,更重要的是房东知道自己这房子的硬伤,这许多年都没涨过房租,综上所述,确乃瑕不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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