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59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Pietro Tebaldi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此岸 ( ID: cianmaye ) 。
“谢医生?!”
谢迅正准备走开,听到顾晓音叫他。刚才那一会儿,他的心里许多念头已然翻涌而过,车里的这个人,纵然可能只是同事或者毫无关系的客户,也足以让他自问,他是更想向前还是退后一步。谢迅并不认为顾晓音从前倒在他头上的那瓶胶水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任何旖旎的痕迹,前几天在十条碰见时她那位显然是长辈亲戚的戒备眼神倒是还停在他心上,像黏在衣服上的脏米粒,不知何时已经被碾平风干,即使抠掉也还留有痕迹。他不由自嘲像他这样杂院出身的离婚男人,事业上止步于主治医生,好不容易买了小房子马上还得卖了和前妻分,即使是像徐曼这样风花雪月的人,也会有被现实磋磨到难以为继的那一天,又何况是看起来十分务实的顾晓音。
然而顾晓音这声谢医生里含着一丝毫不含糊的惊喜,她还提着那个齁重的电脑包,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在这冬夜里,谢迅被冻得动作和思想都变得迟缓,他像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人看到一只新的野猫那样,既担心她怕人,又担心她不怕人。
眼前这只正要走到他面前,忽然停住脚步,毫不见外地把电脑包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去拦住了正要收摊的烤红薯大叔,一回生二回熟,大叔也没跟顾晓音见外,收了她一个红薯的钱塞了俩,朝谢迅那边努努嘴:“瞧你男朋友冻够呛,我今儿送他一个。”
大叔的河北口音还是那么喜性,顾晓音自动忽略了那个男字,觉着自己让人半夜里提着个怪重的包挨着冻等自己是不那么像话。于是她飞快地说了句“谢谢您哪”,赶紧回身把个还烫着的红薯塞到谢迅手里:“大叔请你吃的。”
那一点烫烧掉了谢迅心里最后一块防线。在那些决定命运的时刻,上帝给我们的提示往往少得可怜,因此它看起来和之前或之后的一刻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谢迅的反应慢了半拍。他跟着顾晓音走出两步去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大叔道谢,急忙转身远远地点了个头。大叔笑着摆了摆手,两人都觉得他是冻傻了。
“去海淀开会了?”谢迅问。
“嗯。”顾晓音如有所思。这心不在焉的态度让谢迅不由得又想到车里那个人,想多问一句,自尊心却让他开不了口。于是两人沉默着边走边吃烤红薯,转眼进了单元。午夜未至,电梯还在运行,谢迅想,大概今晚就这样了吧。他正要伸手按下电梯按钮,顾晓音忽然开口:“要不今儿咱还是爬个楼?”没等谢迅反应,她立刻解释:“这烤红薯热量也挺高的,我想消耗一点,心里踏实。”
其实顾晓音就算是说她现在要对楼梯进行测绘,谢迅也会陪她把这戏演下去。然而她自个儿开了口,谢迅高兴得很,欣然从命。
“你记得高中语文学的《雪夜访戴》吗?是高一还是高二课本来着?”顾晓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谢迅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那个?语文老师让背过,但好像不是课本里的,是高一课外阅读材料。”他说完觉得好笑,顾晓音这么问他,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这么答,跟犯傻也没什么区别。
果然,在黑暗的楼梯间里,谢迅听到身边的人扑哧一声轻笑。他有点懊恼,又觉得顾晓音这样捉弄自己,倒是鲜活得很。也许是职业使然,这个姑娘总是看起来认真严肃的样子,只有偶尔她不设防的片刻,才会化出原形,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瞬间的功夫便挣脱了他的掌心跳回水中不见踪迹,留他空叹水面的涟漪。
那轻笑果然化为一声惆怅的叹息:“我今晚也算雪夜访戴了一把。王子猷说得对,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车里那个人莫非就是顾晓音的戴?谢迅不知自己恼得是这个,还是眼见着这条鱼又脱了手——他想起那个手拿羊肉串穿西装招摇过市的顾晓音,为什么她不能永远那样恣意地生活呢?
于是谢迅没接顾晓音那风花雪月的茬,而是生生转了个关公战秦琼般的话题:“嗳,你还记得你在新鲜胡同小学插班那会儿吗?”
“诶?”顾晓音对这个突然而至的转折有点不太适应。“等等,你还真是那时候跟我同过班?”
谢迅本来已经要追忆胶水事件,顺便问一句迟到二十年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听到顾晓音的问题,在中心医院心脏科以细心闻名的谢医生立刻捕捉到了漏洞:“你第一次见我不就认出来了吗,那时候你还说‘是你?’难道不是说新鲜小学那段?”
顾晓音连忙改口说她记得。谢迅以这许多年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早参透了这一问之下第一个回答可能是历史而第二个必然是小说的道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引蛇出洞,貌似十分真诚地说:“时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得是我,你这记忆力没去做刑法抓嫌疑犯有点可惜啊。”
毕竟午夜将至,顾晓音又经历了劳累的一天,此时不疑有诈,直接就出了洞,还出得十分狗腿:“谢医生你这么妖娆的丹凤眼,辨识度忒高,让人难忘啊。”
谢迅心里受用得很,虽则如此,狠手还是要下的。他悠悠地说:“是吗?当时我问你的时候,你说的可是觉得我像你的小学同学。”
如果楼道足够亮,谢迅就会看到顾晓音此时脸上密布红云,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请谢迅这么腹黑的人吃烤红薯,全然忘记这个红薯乃是大叔买单。然事已至此,顾晓音只得道出自己是陪蒋近男领证时在登记处见过他。“我想提起这个原因也许你会尴尬,就瞎编了个理由,谁能想到你真是我的小学同学。”
谢迅正想着果然还是他的丹凤眼有辨识度,这点顾晓音看来没说谎。听到最后这句,他陡然明白顾晓音胡扯是为了免于揭开自己的伤疤。还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他想,这念头让他愈加难于放手起来。
“可你到底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我自己觉得我和小时候差别还挺大的。”顾晓音不解道。
谢迅笑道:“我是医生,脸不一定记得清楚,倒是记得你头上那个疤的形状。何况你那时候在我们班只呆了一个月就突然转学,反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真厉害!”顾晓音由衷地说,没等谢迅把往事和盘托出,她又感慨:“还好只呆了一个月,我在你学校那个月特倒霉。一去就在体育课上被人推到钢管上摔破了相,班上还有个我忘了名字的男生,整天跟我对着干,我走之前专门去买了一瓶胶水倒他头上,这都没解气。”
谢迅觉得头顶凉飕飕的,像是顾晓音随时可以再变出一瓶胶水,以报当年之仇。他庆幸自己底没交得太快,就让顾晓音把仇记在那个无名氏的头上吧。
谢迅安全到达 1003,正犹豫着准备说晚安,顾晓音说:“周六我请你吃饭吧,上周的事还没谢谢你,今儿又拖着你白爬十层楼。”
沙姜鸡这周末又要奔袭去南京,谢迅早答应他周末帮他代两天班。“这周末我得加班。”他为难地说,心里想自己得跟沙姜鸡打个招呼,他的周末回头也许也有用得到的时候。
“没事,那再下周吧。”顾晓音同是天涯沦落人,痛快地表示理解。
“好。”谢迅应承下来,“其实我们院食堂挺有名的,这周六你要是闲着,也可以来试试。”
“行。”顾晓音答应完便说了晚安。临睡前刷牙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想起王子猷。自己刚发了两句幽情,居然就被谢迅这厮给打岔打过去了,但原来他还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这世界真是小。
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顾晓音躺在床上轻声念完这句,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刘煜带着他的三个手下开会,罕见地当众发了脾气。
起因还是前一天的面试。同样是十分制,罗晓薇最高只给了一个 7.5,其他都在五六分附近徘徊,还有两个给了三分。相反地,顾晓音那组十个人,有两个九分,三个八分,其余也是六七分。陈硕的打分倒是纺锤形分布,四分一个,九分一个,其他都在当中。
刘煜把带评分的简历啪地一声拍在办公桌上:“你们这让人怎么选,把罗晓薇面试的全刷掉,只招顾晓音面试的?!”
罗晓薇不服气道:“我这批就是很差。你要觉得顾晓音放水,直接从陈硕那批招呗,反正我们只招两个人。”
“放屁!”刘煜怒道,“你还觉得委屈,他们俩人无论打分手松手紧,每个人分数旁边都是标注了原因的,你的倒好,简历上除了分数光溜溜的什么笔记也没有,我想复核都无从下手。”
罗晓薇这回没说话,刘煜想想又余怒未消地对着顾晓音说:“你不要觉得你低头做事,抬头当个老好人就行。我们这一行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能扛起 BD 和带新人的工作,光靠合伙人给你分活,迟早有一天要被淘汰。”
陈硕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他何尝不知此时顾晓音被戳中痛处,必然噤若寒蝉,恨不得像兔子一样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但现在不是帮顾晓音出头的时候,刘煜的脾气他最清楚,你当面怼他,他非得加倍找补回来,让他把火发完了,才能再徐徐图之。
从前在明德时刘老板倒没有这么火爆,陈硕想,大概上位者总是因为约束少而更容易放纵自己的脾气,更何况刘煜今天多多少少有点借题发挥敲打她二人的意思。罗晓薇这个时候跟他顶,一来大概是依杖着从前的情分,二来肯定也没体会到刘老板现在地位的不同——从前刘老板和他俩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但总还都是受合伙人剥削的 associate,现在人家是资方,而他俩还是劳方,资历的差距没变,可身份的鸿沟业已形成。罗晓薇若还躺在从前的情分上,只能说她是个傻缺。
如此算来,顾晓音主要还是被迁怒,而且刘煜对顾晓音话说得虽然狠,但细想下来,未必不是准备弃罗晓薇而培养顾晓音的意思。联想到最近刘煜私底下跟他聊天的时候提到顾晓音竟然一改万年不变只晓得闷头刷计费时间的风格拉了护生这么个项目来,看来终于开窍了,陈硕更觉得自己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招人的问题最终以决定邀请每个律师面试打分前两名来君度二面收稍。陈硕出了刘煜的办公室,顶着罗晓薇注视的目光尾随顾晓音进了她的屋子。经过前晚,顾晓音自觉她对陈硕经年的旖旎心思已经被她打包收纳,锁进抽屉深处,所余无非坦荡的友情而已。她确如陈硕所料现在心情低落得很,陈硕把他的推测一点点剖析给她听,让顾晓音找回了一点大学时两人相濡以沫的感觉来。然而正因如此,顾晓音觉得陈硕因为对自己偏心而错判了形势。刘老板讲的其实一点不错,自己犯的这个“错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老好人,又对现状感到灰心,于是看到这些后辈们镀金的简历和自若的谈吐,直接就觉得打分怎么也得七分起步。她和罗晓薇打出的那几分差距,说到底还是她俩现在的差距。
还没等顾晓音把这些讲给陈硕听,陈硕的秘书来敲门——这稍没能收得像刘煜想的那样体面——罗晓薇面试过的前两名接到秘书打过去的电话,都婉转表示自己的计划有变,也就是不当面打脸的拒绝了。秘书不知道怎样去跟刘老板讲,又不敢直接告诉罗晓薇,只好来找他俩拿主意。
陈硕看了顾晓音一眼:“怎么办,实话实说呗。我陪你去跟罗律师说,咱们再一起找老板。”他站起身来,见顾晓音也起身要一起去,他摆手:“你别去了。”
顾晓音瞬间明白了陈硕的苦心。
果然刘老板又发了一通火,直接把罗晓薇踢出这次的实习项目,只让陈硕和顾晓音交换面试对方的前两名,还特意嘱咐人招来了让他俩带。罗晓薇说了几句“果然你们某大的人还是只能内部消化”之类的风凉话,连着一周每天中午扛着瑜伽垫去楼下健身房上课,有人问她怎么忽然发奋图强做瑜伽,罗晓薇只潇洒地回答:“最近反正闲。”
多劳的能者此时正在慨叹自己的命运。除了面试实习生,这周程秋帆的项目在谈 term sheet,而顾晓音一边跟程秋帆蒋近男他们开着项目会,一边还得跟她妈和大姨一起在蒋近男和蒋建斌之间斡旋,有天她正回着她妈的消息,忽然想到“不是帮乔琪乔弄钱,就是帮梁太太弄人”,她放下手机,倒笑了出来。
那边顾国锋也在打趣自己太太:“你跟晓音怎么就像邓家的居委会一样,你是主任,她是副主任,成天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把你们忙得团团转。”
邓佩瑶笑而不答。她和邓佩瑜顾晓音三人有一个聊天群,和邓佩瑜母女有另一个群,还有一个她们四人都在的群。女人之间就是这么复杂的排列组合。她和顾晓音单独聊天的机会寥寥,若是有,也通常就事论事,倒是在那两个群里,顾晓音反而更活跃些。她这当妈的既不满,又舍不得真的不满,错过听女儿说话的机会。
顾晓音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形,打了个喷嚏出来。她无奈地拿纸巾擦掉手机屏幕溅上的飞沫,把手机倒转过来,又专心看她的 term sheet。蒋近男和她爸的这笔糊涂账,即便如她俩一般亲近,她能做的也十分有限。相比来说这个项目倒显得没那么难了——护生这轮融资加总起来也就一亿美金不到点,却正应了那句老话,“池浅王八多”。领投的风投基金刚请从某“魔术圈”所请来一个法务总监,大概是新官上任,已经有了买方的大爷态度,但还没摒弃从前的工作时间,因此经常深更半夜要求和顾晓音打工作电话。前晚顾晓音刚和代表投资团的外所律师谈完 term sheet 新一轮要点,这位十一点半给她打电话要求把投资团责任归属从“severally but not jointly”改成“severally and jointly”fn。
顾晓音收到电话有点懵,没敢当时在电话里回应,只说自己考虑一下。挂了电话她就查参考书,确认自己没把一个错误的概念坚持了许多年,查完她又狐疑地搜索了对方的简历,如假包换的美国一流大学 JD,魔术圈所五年工作经验。她给陈硕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自己没搞错,这才写邮件问这位法务总监能不能第二天再打个电话。
对方一分钟之内就回复:现在就可以。
顾晓音小心翼翼地寻找措辞,告诉他他要求的改动会让每一个投资团的成员责任变大,问他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用,我们就是这个要求。
顾晓音觉得有点难办。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乙方,她明白现在绝不是跟对方说哥哥你法学院第一年 Torts 没学好的时候。毕竟是能自己单扛一个项目的顾律师,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客气地挂了电话,接着便发出一封群发邮件给项目组所有人,说明自己收到这个单独的修改要求,如无异议她会在下一稿改进 term sheet 里面去。
果然那天晚上她还在爬着楼便收到投资团律师的群发回复:我们已内部讨论过,请忽略这个修改要求。
紧接着蒋近男发了一封邮件,给她的,只抄送了程秋帆:这傻 X 是谁啊?
顾晓音笑着回:孕妇你该睡觉了,明天再告诉你。
这周顾晓音每天都成功进行了深夜爬楼锻炼,但直到周五的晚上她才把同属一个俱乐部的芳邻给想起来。芳邻在周三给她发过一次信息,十一点四十五发的,问她今天去部里否。彼时顾晓音正在被 jointly 和 severally 搞到怀疑人生,等她看到消息已经快一点,如若谢迅当时是在楼下发的信息,此时可能已经爬上没头脑建的 100 层大厦了。顾晓音想着第二天再回,第二天她直接给忘了。
于是周五晚上顾晓音在九点就给谢迅发去信息:我今天可能得去部里,估计至少十二点半,你那边怎样?
直到顾晓音爬上十楼,谢迅都没回。顾晓音莫名有种“你也没理我于是我俩扯平了”的松快感,这让她更期待第二天传说中的中心医院食堂之旅了。
FN: 侵权法(Tort)概念,如果侵权被告多于一人,在“severally but not jointly”分责情况下,原告需要按照每个被告的责任比例分别进行追偿,如果是“severally and jointly”,则可向任意一个被告追偿所有赔偿金额,这个被告需要再向其他被告按比例追偿自己多付的部分。因此这个修改会导致投资团每个投资人可能面临全额赔偿再追偿的情况,对投资人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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