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圣地考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里开宗明义地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日影[噢，露西！]一开场就是通勤路上的地铁站，一个男人飞向了列车。

冲出去时，他在女主节子耳旁轻语留了句“再见”，后来，节子戴上了金发，化身露西。

死亡无处不在，自杀的氛围无处不在，电影里、外莫不如此。

都晓得日本人日常生活和工作压力之大，晓得他们人情的自律和淡漠，晓得他们用自戕来谢罪的文化传统。

©[噢，露西！]，自杀时的压抑氛围

于是，世界上只有日本人，把自杀变成了一种文化，自杀地点更是。

寺山修司写《自杀学入门》，把挑自杀地点排在制作自杀机器、写遗书的步骤之后，他说：

选择场所的重要度，就像演戏时组装舞台布景一样(或者说比它更重要)。

想来，近年流行的跳地铁必然是现代交通工具发展的产物，这种快速无痛的新式选择，是后现代式的。

那早先流行的是什么呢，是投水，是自杀森林。

投水是上世纪的流行，流行始于1903年，东大预科班学生藤村操之死。

藤村操是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学生，夏目漱石后来有着著名的门下“四天王”，闪耀在文学、政治等相关领域。

如果藤村操当初没死，大概夏目漱石门下“四天王”就要改成“五天王”的名号。

总之，他是个热爱哲学的天才神童，在华严瀑布跳下时，还不满17周岁。

那是1903年的5月，天气刚刚转热，一名旧制一高学生带着一本名叫《泷口入道》的佛教小说，徘徊在高山之上。

他先是在旁边的松树上，刻下了这首著名的辞世诗《严头之感》：

悠悠天壤，辽辽古今，五尺之躯想不透如此大哉问。赫雷修之哲学，值多少权威？万有之真相，一言以蔽之，即──不可解。怀抱胸中之恨，烦闷，最后选择一死，既已站在岩上，胸中了无不安。始知──最大的悲观竟等于最大的乐观。

然后，毅然从沐浴在阳光下的华严瀑布上一跃而下，葬身水间。

©藤村操和《严头之感》

藤村操是因为思考人生找不到出路，同时又对先行价值观保持怀疑，才走上这条道路的。

而他的这种华丽之死，被当时的报纸称之为“哲学自杀”，《严头之感》以快速之势流行开来。

由此，藤村操的跳谭也揭开了近代日本自杀文化的序幕。

华严瀑布成为著名的自杀圣地，在短短4年间，效仿藤村操而来到华严瀑布跳谭的就有185个人。

投水而死也就流行一时。

大林宣彦的[花筐]，写1941年面临战争的青年，电影一开始，就是17岁的青年站在海崖边，引用着诗人的诗句，考虑要不要投海而去。

©大林宣彦的[花筐]剧照

要往早里说，其实投水在此之前，已经流行数千年。

古代楚地有诗人屈原投水；古希腊时，女诗人莎芙失恋后，也是自杀在雷乌卡迪亚水中。

有人说，投水而死是人向往回归母胎羊水的一种本能选择，此间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作家太宰治。

©太宰治的投水又引发了新一轮潮流

太宰治几度赴死，终于在最后一次死于投河玉川上水，忘了谁说，“武士赴死，于死的瞬间与美相遇”。

太宰治赴死的一刻，不仅与美相遇，也是与母亲的相遇。

太宰死的玉川上水成了另一自杀圣地，就连[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当松子走投无路之际，也曾想着效仿太宰，去玉川上水死上一死。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松子去玉川上水投河，结果水太浅没死成

不过讽刺的是，现在的玉川上水早就浅浅一弯了，死不了人，去朝圣一番就好。

富士山脚下，茂密阴森的青木原林海，每年都吸引着几十位到百位特殊的游客，他们慕名而来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投水之后，自杀森林的流行始于上世纪后半叶，而最著名的自杀森林就是青木原树海。

青木原树海是天然林场，以其广阔壮丽的森林景观闻名，十分隐秘，而指南针在这里起不到作用，也给它赋予了另一黑暗色彩。

©青木原树海入口，劝告自杀者想想自己的家人

今敏的《妄想代理人》中，有一集是三个网友组成的自杀俱乐部一起前去森林自杀。

他们自带了绳子和器具，准备在森林里吊死自己，那个森林的原型就是青木原树海。

而事实上，大多数死在青木原树海的人，也是在森林里，找棵树上吊而死的。

©《妄想代理人》中的自杀三人组

50年代末，松本清张写了一本名叫《波浪上的塔》的小说，女主角最后就踏上了这片死亡森林，将世间挣扎和迷惘留于茫茫树海。

这部小说的流行，让青木原树海极具仪式感的悲剧氛围瞬间成名，从那时起就吸引起年轻人前往。

从70年代起，年度一次的秋季收尸活动就固定了下来，每年都会有当地人、志愿者和记者一起进入林中搜查。

刚开始的几年，收到的尸体数字大概稳定在20左右，到90年代时，这一数字就达到了七、八十甚至上百人。

随着它的声名远扬，它甚至在世界自杀圣地排名里排到了第一，也引得国外导演们纷纷以其作原型拍起了电影。

格斯·范·桑特那部口碑极差的[青木原树海]，说的就是一个美国人也听闻其盛名，前来自杀。

美式恐怖片[自杀森林]，把青木原树海变成了一个隐藏着孤魂、诅咒、恶灵的恐怖森林，迷惑着前来找寻妹妹的女主也在此自杀。

©[自杀森林]海报

这些片子消费着自杀森林的名号，却显得有些粗制滥造，而真正更接近其本质的，是两版[楢山节考]。

日本人为什么喜欢跑去寂静的森林自杀，因为他们向来有着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文化传统，这一点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在[楢山节考]那资源贫乏的山村里，将活到70岁的老人背到楢山上丢弃，是他们一代代沿袭下来的传统。

背上楢山，任其自生自灭，名曰“参拜楢山神”，实际就是生存本能下的自然选择(屠戮)。

©[楢山节考]，山上的尸骨

像电影里的阿玲婆一样，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主动磕掉了门牙，自愿被送去山中野外等死，这也是他们的本能。

吃安眠药太安逸了，跳水太古典了，真正现代性的死法，肯定无疑是跳轨啊。

[GO！大暴走]里，有个他们称之为“贱命一条的死亡游戏”：

在列车快要开过来时，跳下站台，与其正面相对，到一定距离，开始快速向前奔跑，要么被列车吞噬，要么跑出死亡阴影。

[GO！大暴走]里的少年们，都是在日韩国人，面对冷漠又难以融入的日本社会，他们用大暴走的奔跑来反抗和发泄。

这是离死亡最近的游戏方式，戏耍生命，因为是“贱命一条”。

[不干了，我开除了黑心公司]里，是面对压抑职场的生存困境，就像是[噢，露西！]一开始那个跳轨的男人，他们跳轨，是因为自我放弃。

东京没有奇迹，职场上、人情上的压力都加重了人们内心的空洞感，生存界域不断被压缩，被蒸空。

生活在强压之下，无法自如地表达情感的他们，死就成了唯一出路。

所以，园子温拍[自杀俱乐部]多么触目惊心，让一群刚放学的小女生整排站在站台前，然后手牵手，一起走向不归路。

总以为电影过分浮夸，但现实里，仅JR新小岩一站，就承载了无数鲜活的生命逝去。

几年前，一个跳轨者在这里被疾驰而来的电车撞飞，除了自杀者当场身亡，旁边便利店的数人，也被因此撞伤。

这起事件，让新小岩站一跃成为最著名的地铁自杀胜地，1年之内相继发生11起自杀事件。

而新小岩所在的JR中央线，也就成了自杀界都市传说一般的存在，人们组团一起来，手牵手共赴黄泉，竟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寺山修司写《自杀学入门》，以一种戏谑的手法，教人们挑选自己喜欢的死亡舞台背景。

如果你喜欢达利，或是赤塚不二夫，就应该挑选他们的风格来制作布景和道具。

但寺山又接下来说了，不是所有准备好的人都有资格自杀的，自杀也是需要获得准可证的。

为了缺少什么东西而去求死的，都不能成为领取自杀许可证的对象。因为对“缺少的东西”进行思考之后，死的必然性就会完全消失了。

没有哪个人的自杀是必不可少的，是高贵的，是艺术化的，以奔向死亡的姿态向死而生，还是活下去吧。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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