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看「裸戏」时，我们在看什么

吸了大麻以后，惠美开始跳舞。

正是夕阳光线最美的时刻，她就站在太极旗下，剥葱白一样的，把上衣蜕了去，当即光溜得像只鸥鸟，舞起两条胳膊，似是贴着海面飞过。

之后，她没来由哭起来，又沉沉睡去。她总这样，「一犯困就不分地点睡着，花不了十秒。」

醒来时已经入夜，不见霞光。

她跑到院子里，仰起头，盯一棵树看，笑着跟身后的发小说，「树长大了很多啊。」发小面无表情，吐出一句话来，很轻，却砸得人喘不过气：

你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那么轻松地脱衣服？妓女才那么脱衣服呢。

©️[燃烧]第68分钟，是女主惠美的裸舞镜头，很多观众都认为，此舞堪称绝美，足以名留影史

嘁。

从乔治·梅里爱的[舞会之后]到李沧东的[燃烧]，脱衣服的女角横跨一百二十年历史，承载的意义早已不是「妓女」那么简单。

更不是浪荡、欲望、不正经，而是做自己身体的主人，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1897年，乔治·梅里爱拍了部[舞会之后]，主演是他的未婚妻，叫珍妮。

默片，黑白，时长一分零六秒，讲的是舞会结束之后，女主沐浴更衣那档子事儿。却实在算不得养眼，因并没有真正露出什么。

不过是仆人帮女主脱了衣裳，带她到浴盆里，倒水洗澡，最终擦干身体，换上长袍。

©️左图是梅里爱的第二任妻子兼御用女演员珍妮，右图是其在[舞会之后]的裸戏，因为是黑白片，梅里爱担心洗澡水无法显影，遂换了煤灰，泼在珍妮身上

乍看之下是颇为香艳的。

但整个过程里，女主都穿着肉色紧身衣，来模仿裸体。笼统地讲，也算是影史最早的裸戏。细究起来，或可说是「伪裸戏」罢。

这招儿是梅里爱跟舞台剧学的。

1861年，美国有位女演员叫艾达·门肯，她在戏剧《马泽帕》里穿了这么一件，非常紧身。

当时的演员，不论男女，都不能光溜溜的上台。要是穿模拟裸体用的束身衣，倒可以，前提得用长发掩盖住重要部位。

据说是为了鼓励戏剧业发展，这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毕竟观众买账，当乐子消遣。

电影技术诞生以后，不少导演就觉得，靠拍这种裸戏，应该能赚不少钱，就有了[舞会之后]，也有了[洞房夜新娘]。

©️1899年的[洞房夜新娘]，时长7分钟，讲新婚夜，丈夫在一旁看报纸，妻子则一边脱婚纱，一边跳舞，相当性感，演员露易丝·威利也因这段脱衣舞成名

1900年，梅里爱又拍了部[圣安东尼的诱惑]。

说两个女人去诱惑伟大的安东尼，考验他的信仰是否虔诚。同样是穿了紧身衣，搔首弄姿的。

©️[圣安东尼的诱惑]时长一分钟，采用了定格拍摄和叠印，亦是影史首部从宗教故事中寻找灵感的影片。图为穿肉色紧身衣的女主，是性喜剧的初步呈现

梅里爱真是聪明又投机的人。

怎么讲，虽然那个时候，电影诞生没多久，却也是有审查制度的。有家「土星电影公司」，尺度没拿捏好，就被封了，影片也被悉数销毁。

不过，有些人压根儿就不在乎，比如弗朗西斯科·贝托里尼。

他在1911年，拍了部[但丁的地狱]，改编自《神曲》，就讲魂魄在地狱里头受折磨的事儿，有裸戏，说是在南美某些妓院放映过。

©️[但丁的地狱]，经常会有裸女出现，还诞生出影史第一个男性裸露镜头

其被翻拍过多次，但无论怎么翻，都没少过裸戏，甚至还有鞭笞场面。

到底是为了消遣，个个儿开门见山，挺枪植入，举手投足纯粹是给观众欢愉。女人只代表欲望和浪荡，把「圈钱」写在脸上。

1915年，[灵感]上映。

女主叫奥黛丽·芒森，在片中扮演一位雕塑家的裸模，身形匀称，像一汪子盛满了月光的水。

当然有人唱反调，说这是「提倡裸露」，话讲得义愤填膺，还登到报纸上，更添了愤慨之情。

制片人坐不住，给媒体去了封信，说「我们的[灵感]是国家审查委员会审阅的」。越来越多的影评人也在观看后给出肯定：

这是影史首部以艺术为目的的非色情电影。

©️1918年，电影重新发行上映，改名为「完美模特」，女主也因此名声大噪，被媒体称赞有「经典之美」和「非凡的气质」，可惜，其所有影印拷贝现今都已遗失

实话讲，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裸戏。

指电影中，至少有一个人全裸或者半裸的戏份，且必须是故事的一部分，可用来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渲染气氛，即「艺术上的正当裸露」，多为女性。

就说[灵感]，讲述的都是打造人体石膏雕塑的艰辛，所谓的裸戏，不过是为了给雕塑家赢得声誉。

再说1921年的[希巴女王]，贝蒂·布莱丝前后换了28套不同款式的透明衣裳，均为契合《圣经·旧约》里，希巴女王的美艳不可方物。

©️[希巴女王]由20世纪福斯公司制作，上映后大获成功。但在1937年，新泽西州一场大火，烧掉了福斯公司几乎所有的电影底片，[希巴女王]不复存在

也是这一年，大卫·格里菲斯拍了部[暴风雨中的孤儿]，长达150分钟，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讲阶级冲突。

在这之中，有一小段不太引人注目的裸戏。格里菲斯借此，讽刺法国上流社会的放荡不检。

©️[暴风雨中的孤儿]是格里菲斯少见的、大获成功的商业片，也是其最后一部成功的商业片

我们知道，很多画家擅长描绘裸女，比如波提切利、伦勃朗、安格尔，但这不是色情，而是「裸体艺术」。

有裸露场面，却带着由构图、色彩和故事性融汇而成的艺术感。

裸戏就这意思，讲究「适度」，承载着艺术价值，有时还有教育意义(如1927年的[Is Your Daughter Safe?])。不宜过多，这是对电影品位的担心。

反之，利用多余、无缘无故或具煽动性的裸露镜头吸引观众，那就不叫裸戏，而是「黄」了。

30年代，有声电影诞生，这类片子出过不少，都属于看了叫人情绪耸动，浑身潮起一股子燥热的那种，比如[娃娃新娘]。

女主雪莉·米尔斯只有12岁，导演竟用了5分钟展示她的裸体，更有30分钟的裸泳场面。

刚好赶上《海斯法典》颁布没几年，理所当然被禁，因为这就是「无缘无故出现的片段」。

©️[娃娃新娘]，12岁的雪莉·米尔斯裸露上身，被肆无忌惮的镜头拍下，备受争议。后来，这些场景被剪辑掉

裸戏一旦有动机，就不好看。

所幸，同时期的[埃及艳后]和[不法之徒]，冒着《海斯法典》里「不得出现裸露镜头」的规定，拍出了女性之美。

克劳黛·考尔白英气妩媚，简·拉塞尔宛如天人，使得裸戏能稍稍够得了台面。

©️左图为[埃及艳后]，右图为[不法之徒]，二者均有短暂的裸戏

但后者肥美的胸怀，被观众看作一场「大波秀」，很难说不是导演打着「为艺术献身」的旗号，对女性的剥削与利用。

60年代，性解放运动爆发。

西方女性开始上街游行，争取与男性同等的地位，要求按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破除衣装壁垒、行为壁垒、观念壁垒、生理壁垒。

1969年，安迪·沃霍尔拍出一部[蓝色电影]，讲一对男女躺在床上，聊越南战争和婚姻，之后进浴室欢好。

一切自然而然，女演员不带有任何羞耻感。

©️安迪·沃霍尔一直在跟审查制度唱反调，保护裸戏免受猥亵罪指控。他很想拍一部纯粹的电影，就叫「Fuck」，谁知用错了胶片，使电影蒙上一层蓝绿色调，便成了[蓝色电影]

日本影坛也受性解放运动影响，拍了[肉体之门]和[杀手烙印]。

尤其后者，镜头设计异常考究，连裸戏都有腔有调，艺术感远远盖过欲望表现。女杀手毫不留情地还击，更暗示了女性意识的崛起。

©️[杀手烙印]里的女杀手，由当时19岁的真理安奴饰演

除此之外，还有大岛渚的[感官世界]。

女人在上，用腰带勒着男人的脖子，在几乎要窒息的欢愉里颤动，并最终将其勒死，割去了它，用尖刃在男人的尸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感官世界]，女人通过勒男人的脖子获得高潮

这种女性为迎合自己生理需求的主动，在东亚电影里极为罕见。

倒颇似李沧东的[燃烧]，惠美将发小「骗」来家里，半推半就着睡了对方。中途，惠美伸手，从床底下的收纳盒里拿了个避孕套儿。

这个动作，代表女人睡了男人，而不是男人睡了女人。更代表女性敢于满足自我的意识觉醒。

直到1988年，华语片才迎来这种觉醒。

是[疯狂的代价]，还在中戏念大三的伍宇娟亲自上阵，出演一段长达5分钟的浴室洗澡戏，且放在片头。

接着，是男人的偷窥与性侵。最后，是女人的偏执与谋杀。

这种女性角色因被伤害而展开的杀戮，在当时的华语影坛几乎是前无古人。但还是有「热心观众」写信大骂：道德败坏。

国人一直以此为耻。

只要电影中出现身体上的裸露，他们就会将其与欲望相勾连，忙不迭地打上「色情」标签。

就像我写这篇推送，务必要给图片打马赛克一样，且要重重地打。因没有人会把其当作艺术或者女性意识来看待，反而视作洪水猛兽。

因此，华语片里的裸戏，多半以哺乳镜头为主，以歌颂伟大母爱。比如[生死劫]和[赵氏孤儿]。

女性角色只能作为一种「被需要」而存在，这绝非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

所以，[疯狂的代价]多难得，伍宇娟将强奸犯一脚踹下塔楼，就像[本能]中的凯瑟琳举起冰锥，[末路狂花]里的塞尔玛开枪射杀丑恶男人。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1993年的[银色·性·男女]。

朱丽安·摩尔裸着下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只是一个人的普通日常。

这段裸戏，便是女性的自我意识。

不必遮遮掩掩，反正你是你的，有选择穿什么、怎么活的自由。可惜这部电影上映14年后，国人却在为[色，戒]里，汤唯的一个裸背谩骂不休。

©️[色，戒]，汤唯的裸背

一百二十年过去，裸戏从消遣价值到自我意识，没错，是进步了，但观众从来没有。

所以，不是不敢拍裸戏，而是没有愿意接受裸戏的土壤。

饶是如此，李沧东还是拍了[燃烧]。

霞光洒满地，太极旗飘扬，惠美挺着胸脯，站在院子里跳舞。她正视自己的身体，敢于做这具身子的主人，不在意他人目光。

看得人三万六千毛孔都有了反应，仿佛也跟着她，带了一股自我的气质舞着，超越世俗与性别。

「你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那么轻松地脱衣服？妓女才那么脱衣服呢。」可我就是脱了，怎么了？男人可以脱掉衣裳而不受毁谤，女人为什么不行？

怕是你只看得到裸戏里的乳头，望不见她们也坚强，也温柔，也用尽拳头。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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