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黑帮为什么总爱「切小指」

真正的暴力是有疼痛感的。

说这话的时候，北野武刚拍完[阿基里斯与龟]，跟先前的[导演万岁！]一样，票房都不大好。

制片人说，「是时候再拍一部黑帮电影了。」他想了想，唔，距离自己上一部黑帮片([大佬])，已经十年了啊。

那拍吧。

便有了[极恶非道]、[极恶非道2]和最近刚出资源的[极恶非道3]，纹身、爆头、切指，好不痛快。

©️[极恶非道3]，北野武(右)和一兄弟端着机枪横扫千军，气势如虹

只是后来，片子里的帮派老大说，「切手指作为道歉形式，已经过时。」

只是后来，小弟伸出自己的小指，一脸哭相，半吞半吐，「切手指的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再没有肝胆相照与情义千斤，切指变为交现金。像一下叫烈酒呛了喉，整个日本黑帮时代，到底是过去了。

（正文含少许血腥图片，请在指缝中阅读）

江户时代，关东民风剽悍，总有些流氓地痞子，做些赌博的营生。

这叫「博徒(Bakuto)」，也叫渡世人。

插单刀，缠脚绊，踏草履，遇着同行大喊「仁义」。若靠了旁人「一宿一饭之恩」接济，他日必将舍命偿还。

因此，1962年的[座头市物语]，盲人阿市说，「身为渡世人，应遵守做事的原则。」

©️[座头市物语]，盲人阿市便是一名渡世人，做着按摩师的工作，恪守本分

渡世人命不好，有案底，漂泊无定。日本之大，竟没个正经行当肯要人家。好容易开个赌场，又被当官儿的查。

便躲去穷乡僻壤，跟着下九流混小赌坊。转眼一百多年过去，已是「腰佩胁差，屋藏铁炮」。

于是对酒当歌，大口吃肉，与五湖四海结八拜之交。团体动辄数十人，以各自赌场为中心，形成帮会文化。

比如纹身，比如切小指。

先说前者。

那会儿，《水浒传》刚在日本出版，有个叫歌川国芳的画家，对此书欲罢不能，大笔一挥，画下「水浒传豪杰百八人」。

智多星吴用、行者武松、短命二郎阮小五，个个儿以假乱真，破画欲出。

©️从左到右依次为，智多星吴用、行者武松、短命二郎阮小五，当时市面上卖得极好，歌川因此名声大噪

渡世人大受感染，想着纹在身上，就相当于梁山好汉对抗当局的那面杏黄旗，是替天行道，忠义之烈。

©️18世纪，渡世人后背上的刺青，看起来很像短命二郎阮小五，或者其他梁山英雄

短痛不如长痛，他们全体接受传统手工刺青(Irezumi)，耗时极长，纹路是一刀一刀雕上，痛苦异常。

但也因此，这成了新人表忠心的仪式，忍得了，是英雄，忍不了，是狗熊。

人人咬紧牙关，等待一场涅槃。自此与普通人再不相同，是头可断、血可流，浪子不回头。

©️1946年，日本纹身师在黑帮帮派成员的身上雕纹

除此之外，风头最盛的是唐狮子牡丹。

1965年的[昭和残侠传]，高仓健饰演的渡世人，臂膀、后背纹了唐狮子牡丹，犹如墨洒青山，苍劲雄浑。

©️[昭和残侠传]是日本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任侠片」，主要讲两个黑帮发生冲突，最终，恪守武士道精神的那一方将对方打败。高仓健在整个60年代将这一类型推向巅峰

再说切指。

倒也不是全切，只左手小指一骨节，学名叫「指を飛ばす(Yubitsume)」，直译过来就是「让他的手指飞起来」。

只消放一块干净手帕，将小指搁于帕上，指肚朝下，再拿一把短刀，沿着第一骨节切下去。

断掉的指头包在帕里，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姿态呈给帮派老大。十指连心，痛是必然，但也算入会表忠心的仪式。

©️日本黑帮切小指正确操作范例，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这切指的短刀也有讲究，叫tantō，约莫15到30厘米，锋锐得很，是武士阶级随身携带的匕首，用于室内自卫。

©️日本短刀tantō，古色古香，现藏于大英博物馆

武士刚烈，受了屈辱或逃不脱的罪行，愿穿白衣盘腿而坐，以切腹表赤胆忠心，光荣赴义。

渡世人觉得，自己是武士的后代。切指，暗含了武士切腹之意。

可为什么偏偏是左手小指？

东亚人右撇子多，自不必说。关键在于，日本剑术中，握剑柄的左小指是最要紧的，更关乎收刀纳刀。

这一点，从1965年的[网走番外地]足以见得。

©️[网走番外地]，高仓健双手紧握剑柄，可以看出左手小指非常拿劲

断了指，便握不稳剑，战斗能力削弱，只得依赖于帮派老大的庇护。

但这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1915年，江湖上风起云涌。

有个叫山口春吉的码头工，集合了50人，成立「山口组」，做性交易和买卖毒品，顺便搞个暗杀、绑架和敲诈。

日本最大的黑帮组织，创立至今，已历经六代掌门，成员近两万五千人。
势力范围遍布广岛和冲绳以外的所有地区，年收入达800亿美元(2014年)，是世界第二大黑帮俄罗斯「松采沃兄弟会」的十倍。

甚至连安倍晋三都被曝出，与其有不可告人的关联。

©️山口组是资本主义社会背景下，拥有正当工作的暴力团体。图为安倍晋三与山口组成员

[极恶非道3]有个「山王会」，便取材自山口组。[山口组三代目]里的高仓健，扮的正是第三代掌门人田冈一雄。

©️左图是[山口组三代目]里的高仓健，右图是山口第三代掌门田冈一雄，二战那会儿杀过朝鲜人和中国台湾人，人称「日本教父」

自是犀利果决、又狠又野，手指头也当然要切。

传闻，50年代那会儿，有混道上的朝鲜人，成立「明友会」，成员超六百。

运气实在好，刚成立不久，便吞并了大阪所有小型帮会组织。运气也实在不好，惹谁不行，偏惹上山口组。

一场大战无可避免，山口组人手一把枪，连续半月围攻明友会宅邸，致使其多名成员被杀，头子也差些遇难。

为平息事端，那头子腆着个脸投降，按江湖规矩，与麾下15人切了尾指。

倒也算个识时务的。

就如[极恶非道3]，犯了事的帮派小头目拿三千万过来赔罪，对方却看也未看，懒洋洋抬了眼皮子，话说得轻描淡写：

©️[极恶非道3]，既然是日本黑帮，怎么也得带根手指过来赔罪

出来混，错了要认，切手指时要站稳。

据传，日本黑帮成员五万人，两万切过小指，还有不到一万切过两次，一次是入会仪式，一次是道歉赔不是。

再犯错便再切，待左小指被切了个精光，就换其他手指的骨节。

血肉模糊、不堪回首，北野武竟开起玩笑。

在[龙三和他的七人党]里，龙三因犯错儿切过两根指头，眼下正要买马，张着两只手，示意「十」，却被误读成「八」。

©️[龙三和他的七人党]，龙三断过两根手指，伸开了看起来非常像「八」

但这切掉的指头去哪了？

听说，有个叫黑田次郎的，切了以后竟当场吞下，「我必须向组织证明，自己不打算重新修复手指。」

态度坚决不留余地。

亦有的表了忠诚以后，被头子带去医院重新植起。

更多的，是像泡椒凤爪似的，将断指泡在装有福尔马林的玻璃罐子里。以此提醒自己铭记耻辱，痛改前非。

©️据说，每个黑帮都有专门泡福尔马林保存断指的库房

倒也不见得都是为了痛改前非。

有个叫佐藤的，金盆洗手那天，将左手无名指割下纪念退帮，和形同手足的黑帮尊长。

还得提一嘴高仓健。

1974年，他在电影[高手]里，跟一美国老兵有「断指之交」。二人切指互赠，令当时的美国观众瞠目结舌。

©️[高手]结尾，美国老兵向高仓健切手、鞠躬，有影评人认为，这可看作是美国对其战后在日本的所作所为进行道歉

不是歉意，是情义。

为曾经一起涤荡江湖，挥鞭斜指，跋山涉水穿越荆棘。

[英雄本色]说，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兄弟。[古惑仔]说，出来混，就凭义气、够勇、兄弟多。

日本黑帮什么也不用说，拿短刀割下手指，血溅屋瓦，情义足可慑国。

日本黑帮片的「主食」，是切指。

比如北野武的[大佬]，男人跪在席上，伸出小指，毫不眨眼，任由鲜血晕了一大片。

©️[大佬]中的切指情节

再比如[极恶非道]，为了老大，为了尊严，帮派二把手拿起裁纸刀断指，突如其来的钝痛，像心脏上插了一把生锈的刀。

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但不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甚至连欧美黑帮片，但凡有日本人出现，也定然会有断指。

[黑雨]里，松田优作将小指搁于帕上，拿出短刀。

©️[黑雨]

[外来者]甚至没用帕子，直接贴着案板，说剁便剁了，绝不手软。

©️[外来者]

[新铁血战士]，山口组杀手半藏，拿一把武士刀和贝雷塔92FS手枪。有人问他为何话不多，他张着九个指，「因为说得太多」。

可惜，这样的坚定与决绝，只存在于电影里。「现在，他们会更多地用现金来代替手指。」北野武说。

而那些切过了的，金盆洗手之后，哪怕去洗个盘子都没人肯要，因是耻辱。

于是，日本成了义肢销量最盛的国家，有最大需求的不是残疾人，而是黑帮成员。

只要出门还是会戴上义指，已经没办法一天不戴了。

连肢体横陈、筷子插头的[大佬]，也有人戴着义指——

连血浆横飞、杀人如麻的[极恶非道]，也有拿自己义指弹着玩儿的黑色幽默——

你看，黑帮还是那个黑帮，江湖已不再是那个江湖。

政府管控加剧，秩序取代了纷争，买菜刀也需要登记，弹铗歌于长街恐为牛二所欺。

若听到你混道上的，正经人该从一个鼻孔笑出声来。若听到你为尊严义气断过指，正经人该从两个鼻孔笑出声来。

大佬迟暮，从头到脚是摸不透的失意，不再说要杀要剐随便你，而是「每年正月里见到孩子，我的钱包都会哭泣。」

是啊，切指这么疼，是男人就该留着破坏共享单车。雾霾这么大，谁他妈还有功夫看你打架？

于是，[极恶非道]里，男主切了小指谢罪，反被对方讽刺，这做法早已过时。

©️[极恶非道]

于是，帮派头子带着一亿钞票赔礼，讥诮着跟底下人说，「谁稀罕你的手指。」

©️[极恶非道3]

原来过时的不是切指，而是江湖意气。

可是我不甘心。

我想问问这些人，可还记得曾经歃血为盟的先辈，胆大肆恣，狠辣而毫不犹疑，血流成河天下缟素也在所不惜。

互靠脊背，抵死拼杀，彼此奉陪到底，像冬天江里游得最快活的那条鱼。

亦从不会因断指而掉一滴眼泪，因为受得起。

被大家遗忘没关系，只要别遗忘自己。省得到时候，你一头白发忆往昔，煮了壶酒浅咪两口，却眸中带泪，呛了喉咙。

还骗人说好酒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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