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黄渤的奇幻漂流

[一出好戏]的英文名叫「The Island」，岛。

太平洋上，海风咸腥，波涛如雷鸣。偶时卷个滔天巨浪，竟将一群活人冲进岛上，有公司老总、司机、小员工，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孤苦伶仃。

这个故事，黄渤惦记了好多年。他说，流落荒岛，道德还能成立吗？爱情还是爱情吗？

可惜，「别的导演不愿意拍，我只好自己来」。

他真的来了，选了太平洋一座小岛，每天跋山涉水地找景。让船在海中颠倒，心上人生出翅膀，活鱼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像雨一样。

©️[一出好戏]中的水上大巴、鱼雨、圣诞鱼树、翅膀等，都是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画面

于是人人哄抢，饿急的、狡黠的、世故的、投机的，怪诞又逼真。配上背景声里经典的歌剧选段，成了暗喻人性进化的「荒岛奇幻寓言」。

有人说憨谬可笑、狗屁不通，可我爱这屁一样的浪漫。

我可以游到南海的一个小岛上生活，并且什么都不带，只带一支牙刷。

1932年，电影[罗宾森]里，男主道格拉斯这样跟朋友打赌。然后就带着牙刷下了海，竟真的在南海小岛上搭起一个家，并驯化了动物帮他。

不多时，又冒出一个女人，不知是从哪里逃了婚出来，短发，只穿了一件草裙，美艳绝伦。

©️影史荒岛求生类的片子最早出现在1932年，叫[罗宾森]。但其实还有个比它更早的，名为[The Blue Lagoon]，曾在1949、1980、2012年被翻拍。严格意义上属于爱情片，求生与冒险情节极少

这是[一出好戏]的「祖宗」，影史「荒岛求生(Castaway)」类型片的开山鼻祖。

尽管不少影评人啐它是「伪装成剧情片的廉价游记」，片名也借鉴了《鲁滨逊漂流记》。

这本书出版于1719年，讲一个叫鲁滨逊的人在出海途中遇上风暴，漂至无人小岛，生活了28年2个月零19天后，才得以返回故乡。

©️《鲁滨逊漂流记》插图，星期五向鲁滨逊下跪臣服，二人扮相和[一出好戏]里的人颇为相似

老实说，十几世纪时，但凡有点儿眼界的人，像这样的故事，都能编上个三两斤，实在算不得稀罕。

毕竟那会儿有数不清的人流落荒岛、潦草一生，听得人耳朵起茧。

比方说1542年，一法国贵妇与一年轻人通奸，被放逐到圣劳伦斯湾的小岛上，只能靠打猎生存。

1864年，一艘从墨尔本出发的船在大雨中失事，19名船员流落荒岛，因饥寒交迫，仅3人存活。

最出名的还得是拿破仑。

1815年，这个矮个子男人被流放到世界最难以接近的岛屿之一，圣赫勒拿。并居住在岛上一间布满蜘蛛网的黑屋里，不见天日，最终老死于此。

当时有记者写道，「这头怪物会被困在那里，以防他扰乱欧洲的休眠。」

©️几间黑屋位在潮湿的高地上，海拔约550米，总有暴风吹打，并经常被迷雾笼罩，与拿破仑大权在握时居住的爱丽舍宫相差甚远。史料记载，其与随从、仆人、医生和监视他的军官挤在一起，还在百叶窗上抠出个小洞，窥视花园，谨防监视者靠近

但《鲁滨逊漂流记》实在太过出名，乃至妇孺皆知、耳熟能详，拿破仑什么的显然不够分量。

也因此，其多次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西班牙大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拍过，因[疯狂麦克斯]名声大噪的乔治·米勒也拍过。

至于那些拍不成的，干脆就在片名上下功夫、「蹭热点」，搞得跟鲁滨逊沾亲带故似的。

比方说[罗宾森]、[瑞士家庭鲁滨逊]、[现代鲁滨逊]等等，清一色仿照笛福笔下的角色特征。

©️从左到右依次为，[罗宾森]、[瑞士家庭鲁滨逊]、[现代鲁滨逊]，均为荒岛求生题材，但却是喜剧内核，并不够称之为冒险片

直到1968年，[决斗太平洋]上映。

和黄渤的[一出好戏]一样，都发生在太平洋的小岛上，只不过时间倒退至二战期间，主角也换成了一个美国大兵和一名日本反战兵。

立场，迫使他们互相杀死对方；生存，迫使他们彼此依赖对方。

于是夕阳沥肩头，二人从最初的你争我斗、鸡同鸭讲，变为分工合作，制造木筏回乡。没有言语交流，却默契得像曾经一起喝过酒。

©️[决斗太平洋]，主演是李·马文和三船敏郎，后者将一个暴躁的日本兵刻画得栩栩如生，最终与前者形成共生关系，展露出短暂的人性光辉

但最经典的，当属千禧年的[荒岛余生]。

仍然是太平洋的小岛，脱离了现代文明，荒无人烟、怪石嶙峋，偶时惊涛拍岸、狂风暴雨，吓得蛇鼠不敢出声。

于是，因飞机失事流落至此的汤姆·汉克斯，尝试用30英尺的树皮绳结束生命。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凭借钻木取火烤熟了螃蟹，拿旁人遗弃的冰刀作为砍椰子、宰鱼肉的工具。最终扎好木筏，漂洋过海，重回人间。

©️[荒岛余生]，汤姆·汉克斯演一个快递员，因一次飞机事故流落荒岛，与大自然依存并抗争了五年，将包裹快递到客户手中成为他活着走出这里的信念。之后回归都市，看见未婚妻已另嫁他人，成为母亲，于是，将包裹送达目的地成为他唯一的目的

可惜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有信念。

但也许正因为此，才使得「荒岛求生」四字透出一股粗砺又充满诗意的浪漫。

上校，马孔多下雨了。

马尔克斯望着苍凉的街道，和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悲伤地在发报键上敲下这句话。

失眠症、吃土癖、喝了热巧克力以后腾空的神甫、慢慢变透明然后消失的美人，还有马孔多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

这是《百年孤独》里的「魔幻现实(Magic realism)」。

一种叙事技巧，将传统的现实主义融入少许的超现实和幻想意涵，因果关系看起来常常不合逻辑。

[一出好戏]正是这般「不合逻辑」。

五颜六色数以吨计的鱼群从天而降，浩浩荡荡。巨船里天地颠倒，船板、桌椅竟在头上。

©️[一出好戏]，据说，鱼雨段落有一千多个特效镜头，当然也混杂了一些实物鱼，以吨计，加上特效使整个画面非常逼真，有荒诞感

©️[一出好戏]，倒置船体的设计非常魔幻，天地颠倒，地板在头上，天花板在脚下

我总因此想起罗布·冈萨尔维斯。

1990年，他在多伦多室外艺术展上进行了画作展出，有《秋天里骑车》、《高空杂耍员》和《暗礁之上》，清一色是天地颠倒的世界。

尤其《暗礁之上》，只看右半部，是两个潜水者擦着海面遨游，再看左半部，分明是万里晴空。

海天一色，一时竟分不出上下高低。

©️其实，达利的画作中也常常出现世界颠倒的画面，比如《天鹅在水中的倒影》。因为此，常有人将罗布比作达利。但其并没有按着那种超现实的路子走，而是奋不顾身涌向魔幻现实主义，自称要「给日常所经之处装点幻想」，图为《暗礁之上》

这是罗布一直以来坚持的魔幻现实主义。

不是《西游记》、[指环王]、[哈利·波特]，而是现实中加点奇幻，一点就够了，这才显得弥足珍贵。

[一出好戏]就是这样，用哥伦比亚作家阿尔瓦罗·穆蒂斯的话来说，「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是啊，你看这无人之岛，光怪陆离，黄渤与舒淇在洞中独处，竟见她生出一对绿色的半透明翅膀，扑扇着浮在半空。孰真孰假？

©️[一出好戏]，黄渤脑中闪现出舒淇长了翅膀、飘在空中的画面

可爱情本就是魔幻现实主义。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俄罗斯画家夏加尔说的。他一生画爱情，最著名的一幅便是像黄渤与舒淇一样，一个站在地上，一个飘在半空。

©️夏加尔1887年生于俄罗斯，是现代绘画史上的伟人，通常用象征手法。其极擅长刻画爱情，电影[诺丁山]里就出现过他的画。图为其20世纪初所作

于是1925年，评论家弗朗兹·卢将「魔幻现实」用于视觉艺术。1967年，马尔克斯写出被誉作魔幻现实主义代表的《百年孤独》。

1988年的[流浪者之歌]，贝汉隔空移动铁器；1992年的[巧克力情人]，巧克力味道随女人心情变幻；

亚历桑德罗的[鸟人]，年过半百的父亲突然腾空而起；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男主乘马车一跃回到黄金时代。

©️[午夜巴黎]是伍迪·艾伦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作品，并不多见。片中，男主多次在午夜时分乘坐一辆马车，穿越回二三十年代的巴黎，见到了海明威、达利、毕加索、菲茨杰拉德

人生很妙吧。

就好像外面滂沱大雨洗刷着玻璃，你却躺在海底看做梦的鲸鱼肚皮。

后来你死去，闭着眼睛沉入海底，有五彩缤纷的鱼过来吻你，第二年，你的背上长出一群岛屿。

在这座被海水和风暴围困的末日岛屿上，有粗暴劳动派和精明筹划派。会造梦的人，便能控制局势，运筹帷幄，绝地逆袭。

这是[一出好戏]里的人性寓言。

荒岛，暗示物竞天择的社会。纸牌，代表等价交换食物的货币。一个人，从彬彬有礼变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则隐喻人性进化。

寓言(Fable)，一种文学体裁，通常指将动物、植物或自然力量拟人化，赋予其人的品质，也指用比喻性的故事寄托某种意味深长的启示。

就像薄伽丘的《十日谈》，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阿拉伯民间的《一千零一夜》。

70年代，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将之全部拍成电影，被称作「生命三部曲」。

里面有修女和哑巴交媾，修士跟一有夫之妇寻欢作乐，君临天下的国王每晚要娶一个处女，还有一只受狐狸花言巧语迷惑、险些命丧其口的公鸡。

他借此鞭挞天主教的丑行，表达平民追求自由的理想，揭露中世纪社会虚伪丑恶的众生相。

就像《农夫与蛇》，就像《狼来了》，当然，还有《百年孤独》。

马孔多，暗喻拉丁美洲。吉卜赛人带来的电灯、火车和电影，映射拉丁美洲中世纪的文化变迁。

你看，所谓的荒岛，所谓遗世独立的桃源，无非是一个浓缩的社会。作者以小窥大，用喧嚣纷扰又生动可信的寓言，暗示人性的复杂与单纯。

所以，[飞越疯人院]里的麦克为自由反抗权威，却遭到脑叶切除；[土拨鼠之日]里的菲尔一觉醒来，发现时间永远停在了2月2日；[剪刀手爱德华]里的机器人被全镇村民视为怪物，受之嫌恶与排挤。

全是对社会的冷酷隐喻，对生活浑浑噩噩、一成不变的启示，对贪婪粗暴的独裁者的讽刺。

一言以蔽之：指桑骂槐。

就像[一出好戏]，秩序重建，人际关系重新洗牌，荒岛不受物理法则约束，人与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道德制度。

于是，有人霸道横行、制造罪恶，有人自命清高、玩弄权势，贪婪与利益盘根错节，自由与个性遭到剥夺。

这座太平洋上的小岛，可不就是社会吗？岛上荒诞古怪，人性反复无常，欲望穿过田野、横跨城市、烧干河流、毁灭桥梁！

黄渤的眼睛温煦诚恳，里面盛了一锅老汤，熬了几十年，告知你这荒岛处处藏有伪善。

好在，世上有鬼魂，就必定有神明，有伪善，就一定有真心。比方说能喷射出熊熊火焰、且每一焰都灼在心坎上的爱情。

小津安二郎曾说，他所追求的电影感觉，是余味。

一直以为，这只存在于家庭伦理片。可眼下，荒岛、奇幻、寓言，[一出好戏]的每一个点，都带了浓厚悠长的余味，可供细品琢磨。

我突然想起宁浩形容黄渤游泳的情景，「他扑到水里，没有任何身份，只是一个在水里的人。」

不，不止于此。他应当是那场从天而降的鱼群中的其中一只，尾巴拍水，身子一纵，在太平洋的小岛上，在一段奇幻漂流的途中。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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