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限号60个,每个号限购5个,在上海,能吃上阿大葱油饼,你必须得有强大的毅力,漫长的等待和期待在很多人看来是值得的,为了不变的味道,也为了追寻一座城市的旧时光。

早晨六点去排号,第十九个,五小时后,拿到一张阿大葱油饼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杨璐
编辑 / 青蓝
排了近5个小时队,我买到了一张阿大葱油饼。
不要小看这一张饼,它在上海拥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很多人能从凌晨排队到下午,用老上海的话讲:阿拉吃的不是饼,是从前和记忆。

阿大将葱油饼第二次放入火炉,用明火把饼上的浮油烧掉。
它甚至引来了黄牛,5块钱一张的饼,被炒到了300元。
阿大成了“网红”,他做饼和做人一样,有着一种独特的姿态和腔调。
就算陷入无照经营和扰民的漩涡,他也展现出一种强硬:绝不关店。
在漫长的排队等候中,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阿大的故事。
争吵

“信不信我把摊子给你砸了!”
排在窗口前的大叔怒了。他顾不上冷,一下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食指在阿大面前上下摇晃。
“你说6点拿号,这都6点半了,怎么还不发?”大叔是凌晨3点半到的,在阿大葱油饼店门前足足等了3个小时。
这是11月24日清晨,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小店摊位前,已经有28个人在排队。
但阿大说,今天人少,不发号了。
对于中年大叔的挑衅,阿大头都没抬,不急不慢地做着饼,轻声回了句,“你砸下试试看。”
吵闹声引来旁边穿制服的保安,争吵被平息。中年大叔憋了一肚子气,队也不排了,用力蹬了下地,临走前恶狠狠地甩下一句“再也不吃了”。
显然,这次争吵没有影响排队者的热情,刚降温的上海,气温只有3℃,有人穿起了羽绒服,裹着毛线帽和围巾,戴着手套,全副武装。有人为了打发时间,脖子上挂着个大耳机。
6点10分来排队,我庆幸“赶上这拨”了。

早上六点,天还没有全亮,阿大葱油饼门前排队的人们。
此前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我兴冲冲地赶来,以为能“错峰吃饼”。
“有什么好吃的,又贵又要排队,神经病啊!”在永嘉路和瑞金二路路口,当我向交通引导员问路时,这位上海大叔几乎是咆哮着,大手一挥。
在路人的侧目中,我尴尬地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小店门前排出十多米的队伍。
在队尾站了不到5分钟,店里出来一个大妈,朝队伍吼了两嗓子,别排了,卖完了。一看表,才10点半。
限号

更多的吃客,有耐心花至少三小时去换回一张饼。
阿大的葱油饼是全手工制作,半小时出一锅,一锅10个,每人限购可以买5个。也就是说,半小时只能卖两个人。人越多,等的时间越长。
排队的人太多,挡住了旁边店铺的门脸。
紧挨着的葱油饼的摊位,有油条铺、鸭血粉丝馆和上海小吃沧浪亭。自从阿大葱油饼上月底在这开业后,排队的人墙堵住了本来就只有一米宽的人行道,相邻店铺的生意都受了影响。
“葱油饼还没卖完啊?我们家今天生意好差。”几个店的店员坐在一起聊天。
“我这也是。你闲着也没事,去排队买两个葱油饼啊,听说吃完长生不老。”
还是发号了。阿大担心得罪隔壁店面,效仿起旁边的医院,采取“熔断措施”,每天6点多发号,限号60个。
发号的方式很原始,用记号笔在排队者的手背上写个数字。阿姨一边写一边念叨,“算好时间,过号就没了。”

早上六点排队拿到的“19号”。
阿姨在我的手上写下了19号。旁边的保安低头看了眼我手上的数字,“你这个,大概10点吧。”说这话时,才6点53分。
拿了号,人群逐渐散开,有人去旁边的小吃店吃早餐。也有人怕错过号,买了热豆浆捧在手上,留在原地来回跺着脚。
根据保安近一个月的观察,吃上一次阿大葱油饼,少则要等三个半小时,多则得九个小时。愿意排几个小时吃饼的主要是两类人,一是在附近医院看病的,二是外地来旅游的。
“坐飞机过来吃葱油饼,奢侈吗?”身旁排队的眼镜男专门从贵州过来,“看网上新闻很火,越买不到越想吃,跟唐僧肉一个逻辑。”
但他还是有点想不通,阿大在上海为什么这么火。
记忆

“阿大”,真名吴根存,因为在家里排行老大,大家都叫他“阿大”。
在上海,“阿大葱油饼”拥有34年的历史——1982年,在电车公司做汽车修理的吴根存下岗,看着满街的葱油饼摊,动起了学做饼的念头。
他成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当年就收入不菲的父母强烈反对,宁愿养着儿子也不愿意让他去学做饼,怕给他们丢脸。
阿大和他们吵了一架,他不想靠父母,也不想啃老,执意去学。
现在卖5块钱一个的葱油饼,最早的时候是1毛钱一个,那是80年代了。后来是涨到5毛、1块、4块。
在很多老上海人眼中,一张葱油饼,是一种上海记忆:吃了有念头的,饼皮很脆,里面很香,适当的猪肥膘一点也不觉得油腻,反而感觉到猪油的香气,葱的味道足而厚实。一种老上海的味道。
和价格一起涨起来的,是阿大的年纪。葱油饼摊的产量从每天出炉600个变成了300个——按照20分钟才出炉一锅,也就是十个计算,这300个饼不停地做也要10个小时才能做完。
有些食客觉得凌晨起床排队等饼辛苦,但阿大几乎每天都要在凌晨3点就起床,他要用机器和面、切小葱、生炉子,准备两三个小时以后,才能在清晨开门迎客。有老上海看见,阿大的午餐都是临时抓过来的,麦片、面包、饼干。
队伍中的小胖饿得不行了,拿到号之后就钻进了别的小店。“我从广西出差到上海,专程跑了几趟都没吃上。”他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不多请几个人做,或者扩大经营开个分店,多赚钱!”
阿大也被问过无数次同样的问题,“店一开多,每个人手势不一样,味道就不一样。”他不想自己做了三十几年的招牌,被别人做坍掉:“我只要保持原来,这样做下去,不要走下坡路,不改变以前的味道,就可以了。等到做不动了,就不做了。”

做饼累了,阿大就抽根烟歇一下,一天要抽掉两包烟。
阿大接受过很多次媒体采访,他很享受在各大电视台看自己做饼的过程,最高兴的一次,是BBC的纪录片。 “很多人一辈子做了很多事情都没成功,我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事情,成功了,不容易。
今年2月,他出现在BBC的纪录片《上海之味》中。英国著名美食家Rick Stein来上海寻觅美食,在茂名南路的阿大葱油饼老店前排队买了一张饼,边吃边感慨,“我喜欢猪油,这让我仿佛回到了儿时。”
看着阿大做饼的过程,Rick Stein说,阿大就像黑泽明在《七武士》中塑造的形象一样,“他是一个名匠,一个拥有传统技艺的师傅”。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中,阿大让他想到了旧时光。
黄牛

一位脖上系着红丝巾的上海阿姨排到了队伍里。她也知道上海阿大的名气传到大不列颠了,“慕名而来,来瑞金医院挂完号,也没什么事。”
冷风刮来,脚背露在外面的“红丝巾”打了个哆嗦。她挤穿过人群,站到了队伍前面。没一会儿就带来了前线“战报”,“没发到号的不要排队,5块钱一个,每人最多买5个。”
 “买这个饼最少要排三个小时,200块一个都有人要的啦。”穿着医院病服的大叔扭过头来说。
“谁要花200块买个葱油饼?”红丝巾声调提了两个八度。

排长队的地方就会有黄牛。因为靠近著名的瑞金医院,医院的黄牛们见有钱可赚,转战了战场。给阿大帮忙的大妈说,“今天电视台的记者要来,没有黄牛。”但这个月里,她亲眼见到,5块钱一个的葱油饼,在黄牛手中炒到300多。
提起黄牛从他的名气里揩油,阿大就很生气,“把我的名声搞坏了。”有人问他怎么不管管?“我管什么管?我没有权利管”。
还有更多他管不了的。
没过一会儿,阿大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就宣布,下面这20个(饼)不卖了。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要多等一个小时。
“刚才他的关系户来了,插队拿了三个走了!” 觅得军情的“红丝巾”嚷嚷起来。
她忍不住了,朝阿大喊了起来,“你说排五六小时我也心甘情愿,这样的关系户插队,很不公平。没办法,中国社会就是讲人情。你也不容易,不接得罪别人,接了得罪我们。”
就在“红丝巾”发难的关头,阿大的电话又响了,说是11点前要送到,阿大回绝了。阿姨扭过头来,得意地跟我说,“看,奏效了。”
等到一男一女两个公务员模样的人来取饼时,排队买饼的人朝他们起哄,“好意思不啦?不排队还吃饼!”
说起关系户插队,阿大吐着烟卷,一脸无奈,“做人啊,没办法,人家照顾我,我也要照顾人家,人之常情,谁还没几个朋友呢?”
视频:排队5小时限号60个,5元阿大葱油饼被黄牛炒到300元
是非

生意火爆的时候,阿大真是“红到没朋友”。
今年夏天,他住了两次院,葱油饼摊也关了近两个月——每天至少得站12个小时,得了静脉曲张,身体时常犯病。
粉丝不断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重新营业。再开门时,每天凌晨三点就有人开着车在楼下按喇叭。邻居不堪其扰,举报他无证经营。
人红是非多,关于他无照经营的问题,因为有“历史原因”,争议一直很大。属地监管部门也为难,让他关门吧,有人说不保护传统文化;不关吧,有人说纵容非法经营。
而面对执法人员,阿大展现了他一贯强硬的性格:“我是残疾人,弱势群体,靠自己不偷不抢。”非要关店,他就打算关起门来,只做熟客生意。“再关,我就卷了铺盖睡你们办公室去!”
在舆论的压力和阿大的强硬下,政府打算给阿大找个门面重新开张,被他以租金贵为由一口回绝;他们又拿出了另一套方案,与企业合作。阿大不满意,“跟人家合伙我是不会做的,你给我找个地方,而且要便宜,我可以考虑考虑。”
那段时间,从早上七八点到晚上九十点,每天都有七八拨人找上门来跟阿大谈合作。“我在上海滩也可以算是个有名气的人物。”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都是冲他的名气来的,希望通过合作借此提高他们的知名度。
阿大拒绝开分店、拒绝加盟店,他有着自己的坚持。“我苦了一辈子才把这个牌子树起来,树一个牌子不容易,倒一个牌子快得很。”
直到政府带来了“饿了么”的工作人员。“饿了么”CEO张旭豪在媒体上看到了阿大的情况,联系了黄浦区市场监管局。
从小在思南路附近长大的张旭豪,也是吃着阿大葱油饼长大的。
“饿了么”帮他在附近重新找一家店面,负担租金,阿大每月只需要交3000元的水电煤费用,收入也都归自己。各类证照监管局也会帮忙解决。
阿大说,合同签了一年,“先做做看,以后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阿大的新店开在永嘉路。
10月28日,历经两次被迫关停的阿大葱油饼摊,在瑞金医院附近的永嘉路上重新支起了招牌,全上海都没忘了他,粉丝们从当年南昌路上的马路菜场,到茂名南路的弄堂,一直追随到这里。
黄浦区政府也派了两个保安,专门驻守在阿大葱油饼店前维持秩序。两人每天早上7点准时到这里上班,下午3点阿大收摊了,他们也就下班。
各界的关注,在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发表一席讲话之后达到顶峰。
11月21日,在16位部委负责人和11位省份或地级市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上,李克强提到:“前段时间,有家馄饨铺和一家葱油饼店影响很大。”他表示,虽然它们可能确实存在证照等问题,但我们基层政府部门也应更多从百姓角度考虑,“尽量寻求更多人的共赢”。
李克强加重语气说:“监管也不一定是冷漠的,要多带一点对老百姓的感情。”
腔调

排了近四个小时队,队伍一寸寸地往前挪,我终于靠近了阿大葱油饼的窗口。
60岁的阿大穿着白色工服,驼着背,身体前倾几乎达到90度——十二三岁那年,阿大挑棉花时扭了一下,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脊柱侧弯,严重驼背,成了4级残疾。
他从一条面团里揪下来手心大小的一块,压平,均匀地抹上一层用油和面粉混合而成的油酥,塞上一大把葱花和猪油,再把面粉卷起来,一个包子状的葱油饼原型就做成了。

阿大每天早上3点开工,和面、生火,6点开门营业。按理下午3点收工,但天气冷了,炉温低,常常要做到七八点才能收摊。
做起来并不难,阿大20秒钟就可以做一个。真正费时的,是油煎。先得把葱油饼的原型放在火上烘烤一会儿,挨个用手按扁,烘烤一段时间,再用铁板压紧,不断翻面煎炸。
熟透后,还要放在炉子里烘烤,为了用明火把饼上的浮油烧掉,这样,葱油饼就不会油腻。整个流程下来,快则20分钟,慢则半小时。
但因为太过耗时,大部分做葱油饼的人都省了“烘”这道工序,也省去了最原汁原味的“上海味道”。
对待老街坊和远道而来的食客,阿大不像之前对政府部门那般强硬,露着一股老上海特有的腔调。
“听说侬葱油饼做得发财了,买了3套老洋房。”有邻居开他的玩笑。
阿大也不恼,笑着回复:“老洋房算什么,飞机都买好了。”
说起房产,阿大直言,家里的确有3套小房子,但都是父母去世后留下来的,南昌路一套,18平方米;瑞金二路一套,20多个平方;娄山关路的房子最大,也只有30几个平方。三套加起来还不到100平方米。
也有些人喜欢指指点点,质问他做饼时怎么不戴帽子和口罩。阿大总会呛回去,“我现在有照有证怕什么?”
关店风波后,阿大反而更火了。以往他每逢周三休息,最近连续两个周三都休息不了,华为请他、南汇监狱找他,去教人做葱油饼,阿大说着自己都笑了,“做点公益活动。”
有邻居开玩笑:阿大,技术都被人学去了?
“啥技术?我又没啥技术,没秘密,又不是造原子弹造氢弹,还秘密?”阿大说,葱油饼技术很简单,要用心做,都好吃的;不用心做,捣浆糊,肯定不好吃的。
胜利

红丝巾也快排到了。“我脚趾头要冻下来了。”但每一个人拿到饼,她都要举起双手,振臂一呼,“又一个战友胜利了,为你点赞!”
10点半时,终于快轮到了。红丝巾阿姨挤到前面挨个问,你们买几个。每个人的答案都一样,5个。
对于我“只买一个”的回答。红丝巾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你排了四个多小时就买一个饼,傻不傻?还不如买五个当黄牛卖出去呢。”
排在我后面的贵州眼镜男和广西小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堆上笑脸,请求分他们一点。眼镜男拿到的是29 号,广西小胖拿的是31号,至少都要等到12点。
我答应了他们。眼镜男打算把自己的号免费转给想买的人,“你做好事,我也做好事。”
11点06分,在等了将近5个小时后,我的葱油饼终于出锅了,期待中的早餐变成了午餐。
咬了一口,饼皮的确是很酥脆。咬开后,葱香味却没有想象中浓郁,毕竟在葱油饼摊前等了5个小时,头发丝里都弥漫着一股葱花味。
广西小胖吃了一口,连呼太油。
有个上海小伙子想买一个,“以前我在南昌路买过他的饼,今天是感恩节,想买一个饼发朋友圈,加钱都可以的。”
我问他,作为上海人你觉得好吃吗?他露出了微信表情式的经典微笑,“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就那样,吃的是一种感觉。”最终,他决定花20块,从红丝巾阿姨那里买一个饼。
又等了半小时,阿姨终于拿到了饼,长吁了一口气,笑了起来,“也蛮值得骄傲的,终于吃到了阿大的葱油饼。”
拿起饼来咬了一口后,红丝巾阿姨的笑一下僵住了,“还没我家门口两块钱的好吃,再也不来了,不要排队也不来了,再来王八蛋!”
每人互动
排队5小时买一张炒到300元的阿大葱油饼,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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