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感谢很多人最后不记得我的名字,只记得我每一个角色的名字。”——这听起来像以退为进的漂亮话,但对张译,却是十年磨出的真经。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朱柳笛 
编辑 / 青蓝 
张译笑的时候,嘴角往两边伸展,慢慢扯出细微的弧度,不出声,也不轻易露出牙齿,藏着蔫坏和隐忍。
他扮演的角色能拎出一串来:班长史今、孟烦了、张晋生、董小凤、贾聪明。
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军旅硬汉”、“国民女婿”的他,开始一段挑选导演和角色的漫长旅程,成为公认的演技派后,又多了一个称呼:“知乎达人”。
写过好几年博客和媒体专栏,后来集结出了本书,有人评价张译是“最喜欢在网上认真写字的演员”。
从艺20年,张译自称不算老,也不算年轻,常常写字,但最重要的还是演戏。
至于下一个角色,仍然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没有打开,充满想象,他自己跟观众都好奇,到底会是什么味道。
“戏比人红”

作为知乎上第一个正经答题的演员,张译小心挑选的第一题是:“作为演员,演电影和演电视剧有什么不同?”
他聊了聊表演的分寸,最后说:“在电影里表现吃惊,也许只需要眨一下眼睛。”
张译好友、编剧史航对他有过一句评价:“听起来像一个演员痴心妄想,用他不熟悉的武器、媒介,去打动人。”结果是——收获了25000多枚赞。
知乎上,他的签名档是“猫与观众的侍者”,除了回家与7只猫玩耍,剩下的时间一点儿不剩,都交给了剧组——“一天不在剧组就不自在。”
模糊的职业意识产生是在十五六岁,不知从哪儿花几十块办了张“演员证”,揣着这个,走哪儿都想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十多年后,因为《士兵突击》,他成真演员了。

张译在《士兵突击》中扮演史今 ,许三多的班长。
那时人人都知道史今,茶馆服务生拍他的肩膀:“您给我签个名吧。”他欣然接受。
正要落笔,对方继续说:“我特别喜欢您的戏,李晨老师。”
“我不是李晨老师。”
“别谦虚了,早就认出您了,帮我签一个吧,求您了。”
于是张译大笔一挥,签下三个大字——张国强。
张译向来擅长自我调侃,这样一个“戏比人红”的自嘲段子,被他写进了书里,书名叫《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
等又接了新角色,饭馆的阿姨热情地招呼他:“元宝!”这是《辣妈正传》的角色;一会儿又跑来一个食客:“呦,孟烦了来了。”——这次是《我的团长我的团》。
从一开始的抗拒,到逐渐享受“戏比人红”的评价,张译花10年来理解消化:演员更应该站在角色的背面。
“至少证明这几个角色塑造是成功的,他相信你是班长,相信你是元宝,所以才叫角色名字。他不相信你,只叫张译,那就是对你的一种抹杀了。”
一开始演戏,张译演的就是最善良的角色,常被人用来作比的是同样演话剧出身的前辈、老戏骨李雪健,《渴望》里的宋大成被看作是上一代最好的人;而《士兵突击》里的班长史今则成了这个时代里最好的人。
央视主持人张越曾感慨说:“(张译)把一个雷锋式的人物演成了耶稣。”

史今成就了张译,也束缚了张译。《士兵突击》之后,军旅题材的剧本汹涌而至,但接相似角色“圈地”的重复状态并不能吸引他。
史航对他的认知是:“对人性的理解很足,看的书也杂,他自己一直在抓剧本,我们聊过好几个他想写的剧本——他是有这种野心的演员。”
这种野心是指,为了躲避重复的生活,跟不同风格但同样折磨人的导演合作,尽量挑选演“欠一点”的角色,《老炮儿》里的城管、《山河故人》里的张晋生、《追凶者也》里的董小凤,以及《我不是潘金莲》里的贾聪明,冷漠的、傲娇的、调侃的、昏头涨脑的。
他要圈的是一片广袤的空间,而不仅仅是一块土地——已经很难有人叫不出这位黄金配角的名字了。
直到现在,张译也极少开车,每次打车,墨镜和口罩就不必了,除了更惹眼,基本没什么用途,还是回到演员的身份,先从根儿上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悲哀的、忧伤的、倒霉的、落魄的无业游民”,再钻进车里。“如果你能从内心把自己塑造成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保证没人认出来。”他飞快地眨着小眼睛,喜感十足地说。
看话剧哭出声的小男生

小眼睛曾经是困扰张译的问题之一,以至于很难去定义他的长相——在小鲜肉霸屏的时代,他谈不上帅,丑得也不够有个性,粉丝形容他“丑乖丑乖的”。
用他自己的话描述:“没有一张能让观众有兴趣花钱到电影院看的脸。”
起初因为缺乏辨识度,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以至于史航回忆起跟他第一次碰面的情景,已完全记不清对方当时的样子。

十多年前,《士兵突击》还未诞生,编剧兰晓龙正抓了史航,在八大处附近战友话剧团的楼里一块憋《射雕英雄传》的剧本。俩人写到抓狂,都盼望出点事儿能暂时撂挑子,这时,楼上的张译带着自己写的剧本大纲蹬蹬地跑来了。
史航和兰晓龙开始围着张译的剧本提出意见,特别热情,讨论了4个小时,但张译听得一脸茫然:“根本听不懂。这俩人说的跟我的剧本有关系吗?”
那时他在战友话剧团是文职军官,职务是场记、画外音、群众演员、监狱警察扮演者以及话剧主演的B角。
来战友话剧团似乎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起初,张译想成为一名播音员。他声音浑厚,底子不错,上中学时被同桌形容为“未来的罗京”,最终因为另一位少数民族的同学加分而落榜广院(中国传媒大学),即便后来被家人送至哈尔滨话剧院,也并未上心要学戏剧。那一年他才17岁。
直到1996年年底,全黑龙江省的戏剧调演,看其中两台话剧的时候,他居然在现场哭出声。一台是《一人头上一片天》,另一台是《地质师》。
在他固有的印象里,话剧等同于扯大嗓门、夸张的肢体状态。但这两出戏里都没有,“演员可以靠自身的魅力,戏剧可以靠它的情境触及一个人的心脏。”这让他特别震惊。
“怎么可以让我哭,凭什么让我哭?”可事实是,在欣赏这两出话剧时,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演员生涯应该算作此刻开始。
抵达北京的张译遭受两次重创,准备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被查出脊椎弯曲,营养严重不良;考中央戏剧学院,考官认为他不适合考表演班,建议他去考戏剧文学专业,他当时认为这是种侮辱,摔门而去。
一度以为撑不过、要滚回老家的时刻,北京军区战友话剧团接受了这名自费生。
陆续读完2000多个古今中外的话剧剧本后,张译开始给别人讲剧本、写剧本,“我觉得这都是我热爱的。”
最癫狂的时候,一个人写到半夜,一边哭一边跪着写——直到参演《士兵突击》。
他是这么描述“吻戏”的

张译是《士兵突击》剧组里的“恶作剧之王”。用史航的话来讲,蔫儿坏。
导演康洪雷洗了一件红色的内衣,刚晒上,张译就架着梯子,给它挂到十米高的树枝上。回来之后的康洪雷并无察觉,只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想第二天的功课,张译着急,百般提醒不得逞,才将内衣拿了下来。
恶搞的本事是进话剧团后养成的,他当时被分到新疆西藏兰州军区:“我们把这个简称为新西兰。”
一帮不算帅气的男人凑在一起,每天相互挤兑,给容貌最不出众的那位起外号:“对眼丑矮子”,可以“昂首阔步走到铺底”。
《追凶者也》里,扮演自称“五星杀手”的董小凤,一句“我西服呢?!”的嘶吼让人印象深刻。导演曹保平为他设计了牛角头盔、皮衣的穿搭,张译则为角色设计了走路的姿态和动作,不论是骑摩托车被甘蔗戳了鼻子,还是打人时脑袋被卡到船舷里,都带有一丝漫画感。

《追凶者也》中,张译饰演董小凤。
有影评人称:“张译细致体现了这位小人物的欲望,表演上的戏剧设计不着痕迹,自然却保持着饱满的戏剧节奏,他的表演充分完成了导演对黑色荒诞的喜剧要求…… ”
类似的气质也曾打动过贾樟柯,评价张译在《山河故人》里饰演煤矿主张晋生时,贾樟柯说,张译身上有跋扈的一面,又有那个年代调侃、幽默的一面。
张译并不承认自己是喜剧演员:“喜剧是非常难的,比悲剧和正剧还难,我觉得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喜剧演员还差很多。”
他更愿意将自己定义为正剧演员,但是正剧中可以包含一定的喜剧因素:“我喜欢用一个诙谐的视角看待事物,也喜欢用诙谐的口吻来描述事物。”
在知乎里,他用“一本正经又胡说八道”的语气来回答一个提问:拍吻戏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拍电视剧《好家伙》,因为边吻边哭,他用余光瞥见和女演员之间有一米半长的一条口水:“我好怕它断了,那会甩到彼此脸上的!”
回到真正的生活里,张译并不是个特别爱笑的人,这是性格里隐性的一面。他说自己从小就算不上开朗合群,甚至称得上有一定缺陷。
那时他家住在哈尔滨道里区安松街,这一带几乎所有的街名都有一个“安”字。哈尔滨作家阿成在文章中描述,居往在这里90%以上的人都是闯关东而来。安居乐业,对他们来说太重要。
安松街的张译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长大:母亲心脏不好,长年休病假,每天躺在屋里,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只能听见房子里的钟声,独自在阳光射到红颜色的木地板上玩耍,不敢出声,担心吵到母亲。
这些带来张译个性里敏感的一面。比如《士兵突击》之后,粉丝献花,他一定会每一捆都抱走。“他是一个特别留意对方情绪的人。”史航说。

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中,张译饰演贾聪明。
《我不是潘金莲》上映后,史航还在影院观看的期间,已经收到张译的信息:“电影怎样?我演得怎样?”——这是一个演员最焦躁不安,也最怀有期待的时刻,即便已经获得一个金鸡奖最佳男配,还是需要肯定的答案。
聪明人下笨功夫

《追凶者也》上映后,有人跑来问导演曹保平:“你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人(张译)来演这样一个(董小凤)角色?”
曹保平举了个例子:电影里张译折磨段博文那段,对手戏被搬到了江面一艘船的楼梯上,只容一人通过,十分狭窄,要在这里拍一个段博文举起椅子砸张译的戏,稍微歪一点,张译就真会被砸中,有些演员可能就要求替身了,但张译是你需要什么,他就接住,从来没有任何退缩。
这是导演与演员的一种交互和信任。有了这些,才敢一点一点,越玩越大,因为知道对方接得住。
也不是完全没有分歧,张译与曹保平的争议是,关于这个董小凤这个角色的命运走向。张译一直不满意,他觉得饰演的董小凤始终没有一个结局,没有一场高潮戏能将这个人物再推上去。
曹保平也不断在思索。一天收工回去后,他对张译说,我尽量把结尾给你写出来。当晚,曹保平把结尾写了两页纸——“控诉奸商”的董小凤被一枪击毙。
张译看完后在那犯了半天愣,然后特别凝重的说,我喜欢这个结尾。
史航觉得,关于张译拍戏最精准的评价,是那句聪明人下笨功夫。
聪明人是指,张译是剧组里最聪明也最麻烦的那一个——改台词、改剧本、改表演。“有些台词念出来你都脸红,逻辑完全丧尽,不真实。导演一定是欢迎演员去在规定情境之内,在人物的内在逻辑之上去修改。”他说。
合作多次的兰晓龙就调侃他经常自讨苦吃:“张译不会完全按照我的剧本来诠释人物,而是多次分析揣摩,甚至自己增加虐身虐心的桥段。”
因为《亲爱的》“韩德忠”这一角色,张译拿下2015年金鸡奖最佳男配。最动人的一段,恰好就是他的“加戏”:黄渤的儿子找到了,生日宴上,遍寻孩子不得的张译宣布妻子又怀孕,这意味着放弃寻子,他颤抖着手,灌下大半杯白酒,转过身使劲儿捏着黄渤儿子肉嘟嘟的脸,埋下身去,深深地“吸”了好久。为什么是“吸“?有影评人说,张译不是去亲,也不是啃,他是要把这个孩子吸到肚子里——这都是剧本里没有的情节。
下笨功夫,是指他也是剧组里最勤奋的那个——从《士兵突击》后,每逢一个角色,他都会列出一份人物小传。故事梗概、人物命运、关系,甚至心情状态,都会列出表格,有时还需要动用到坐标系,标识出演员在不同时间点的情绪值。
他曾打过一个比方,比如刚出场时年轻气盛,是10点的情绪,闯祸了,掉到坐标系-20,再到中年人生最低谷,可能就是-50。

张译街拍
这种技术流的使用通常也会引起关于演技是否自然的争议,在我们的采访之中,他并不吝于承认:“我确实用大数据来演戏。”
获得金鸡奖最佳男配之后,张译曾在领奖台上用17次致谢完成他的获奖感言,他用一贯自嘲地语气说:“感谢评委会给予我最专业的鼓励,我从艺十九年,不算年轻,不算老,得不了终身成就也得不了最佳新人,这个年龄段蛮尴尬的。”
兰晓龙却不这么看,他觉得张译正在以他的方式,成为一个人格独立的演员——还有什么比人格独立更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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