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杨喜来被从河南拐到陕西。66岁，孙子被从陕西拐到河南。
24年里，杨喜来时常带上磨刀石和小板凳，翻山越岭，一家又一家问。右耳听不清楚，迈出的步子间距越来越短。他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孙子了。

杨喜来开心地抱着邻居家的小孩。图/杨宙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杨   宙
编辑 / 周欣宇
孙子被拐24年后，90岁的杨喜来再次见到他时，是在监狱里。
娃被剃成了光头。杨喜来眼睛模糊，快认不出来了。
走过来，先摸摸左眉那道口子。娃小时候摔在台阶上，头上缝了6针。
一寸长的肉色三角形伤疤，真的还在。
“哎呀，我的娃，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泪水从眼球渗出来，流过杨喜来枯黄的眼袋沟。
13岁，杨喜来被从河南拐到陕西。66岁，孙子被从陕西拐到河南。
他带上磨刀石和小板凳，翻山越岭，一家又一家问。右耳听不清楚，迈出的步子间距越来越短。他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孙子了。

视频来源：风声视频。
一
关中平原上的麦子又成熟了。
与24年前丢孙子时相同的季节，杨喜来一大家子12个人，包了辆车，从陕西渭南甘井村，前往湖北沙洋范家台监狱。

杨博童年照。图/受访者提供
被拐卖时，小孙子杨博才5岁。如今他29岁了，3年前因参与一桩抢劫绑架案，被判有期徒刑16年。
这一天，他们带上了渭南的土特产，苹果、核桃、桃子和粉条，像是在弥补24年前说不清的悔恨。
被拐走的那一天，杨博听见屋外有人卖西瓜，缠着父亲买。一片不解馋，想再要一片，父亲不给买。这成了杨国防对儿子最后的记忆。
那天，生产大队队长杨喜来在队里开会，家里人在晒麦子、蒸馍馍，给新栽的苹果树打围墙。丰收季节繁忙的节奏里，作为“孩子王”的小孙子，本应该带着小伙伴在家附近打闹。
直到晚饭后杨博还没回来，杨喜来一家才意识到孩子不见了。

当年寻找孙子的火车站，现已废弃。图/杨宙
在甘井村，几乎所有上年纪的人都有关于那一晚的记忆。村里出动了几百个人，举着火把，骑着自行车，在黑夜中挨家挨户寻找。村子大广播里喊人的声音，持续了整个晚上。
连更远的合阳汽车站、甘井火车站都翻遍了。四五天后，杨喜来才相信，孙子真的丢了。
杨博后来回忆，1992年的那一天，他和小朋友在外面玩耍。一个男的给了他一块糖，下一个记忆就是在火车上了。
在往后20多年里，杨博生活在河南鹤壁，换上了完全不同的姓与名，渐渐失去了渭南口音。
据统计，河南省在儿童拐入与拐出地区中，比例均占首位，儿童年龄基本在6岁以下。仅在杨博被拐后的1993年，就有1590名外省妇女儿童被拐入河南省。
如同宿命般轮回。77年前，杨喜来被人贩子卖了40块钱。
那一年他13岁，河南大旱，庄稼收成少。一家五口人来到阎良拾麦子，夜宿在观音庙。麦子拾完，只好一路要饭。
食不果腹的年代，人如草芥。只记得人贩子的一句，陕西这个地方收成好啊，杨喜来三兄弟就被卖到了陕西。
77年后的陕西渭南，八月十三的月亮挂在杨喜来家正门上空的夜空里，还剩下最后一小块就是满月了。
杨喜来回忆起两段残缺的亲情，一双眼睛还是抖啊抖，泛出一层泪：“过年过节，别人团圆，为什么我不能团圆？”
二
杨喜来一生曾有过三个名字：元兵、全福、喜来。
除了第一个在记忆里被亲母呼唤，其余都在流离失所中获得，“福”和“喜”却都没能给他带来好运。
叫全福时，他被一个只有两个女儿的家庭买了下来。刚去时待他不错，后来家里添了男娃，他开始被鞭子抽打，被逼到牲口棚里住。
叫喜来时，他在一家饭馆里打工，掌柜给了新的名字。他想要丢掉一切有关“全福”的痕迹，怕被养家抓回去。
然而这个名字还是“背叛”了他。干了大半年，他没有拿到一分钱。
害怕孙子重蹈自己的命运，在孙子失踪后的几个月，他把家里磨豆腐的驴卖了，靠着平时卖旱烟的钱当盘缠，独自上路找娃。
村口卖瓜子的老头说，孙子是被一个穿黄衣服、梳大背头的人拐走了。邻居又说，是被隔壁家的河南女婿给拐回了河南。
总有各方消息告诉他孙子可能的去向。不管哪个，他都信。

杨喜来独自坐在家门口的长椅上。图/杨宙
他带上一张小板凳和一块磨刀石，吃的穿的也不带，就开始上路。每天从7点开始找，一路上靠要饭、吃馍充饥，走到哪算哪。天冷的时候他缩成一团，有时好心人见到，会让他睡到自家的炕上，但更多时候，只能在路边、在桥洞底下歇息。
一米六左右的他，消瘦得一摸都是骨头，但又不显得羸弱。当时已经70多岁的他在家里坐不住，时不时骑上一辆自行车，到周边的村庄里打听。有时候，从一个村到另一村，中间隔了巨大的山沟。他常常穿着十几年没换过的靛蓝色棉麻外衣，卯足了劲翻越那些山沟。大风中，外衣被吹得空荡荡的。
更多时候，他还是靠双脚走路。没有地图的他，还记得许多地名。从陕西的“东大门”渭南出发，一过黄河就是山西。他还记得，走到《水浒传》里的“水泊梁山”时，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高山，就是一块大石头上刻着的4个大字。从小到老，因为拐卖带来的离乡漂泊与四处寻亲，让他看到了小村子以外的不同风景。
他从不迷路，靠着太阳升起落下的位置识别方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专找热闹的街头，坐在板凳上，摆上磨刀石，帮人磨菜刀和剃头刀。磨完了，再帮人剃个头，顺带打听孙子的下落。
第一年，他问有没有一个5岁的小孩，第2年问6岁……第10年问到了10岁。可是到每个孩子那儿瞅瞅，一眼就看到了左眉，没有那道疤。
在大孙女杨青丽的记忆里，有时候下学回来，爷爷就不知道去哪了。爷爷每次出门，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月，回来后总会憔悴不少。
纠结的念头在杨喜来脑子里缠绕。有时想，毕竟是买孩子，孙子应该是到某个富裕的家庭里去了吧。可回头又害怕，传言许多失踪的孩子被摘了器官卖，自己的娃要是遇上了怎么办。
他当年是意气风发的生产队队长，总是相信日子会越变越好。后来，邻居看见他找村里的算卦先生。攒在手里的符咒越来越多，去的地方一个接一个，还是没有找到孙子。
最后在一个窑洞里，他找到了相传算得最准的算卦先生。先生告诉他：你的孙子是找不到了。
他把攒了一大沓的黄色符咒全扔了。
三
临近中秋，甘井村家家户户都摆满了刚打下的核桃。带了20多年假牙的杨喜来撬开核桃壳，果肉放进嘴里，努着嘴咀嚼。
这些年里，他时常在梦里看见小孙子在门口的核桃树下，和小伙伴打青核桃。白天坐在房间里，他也常听到门外小孩子的打闹声。可是推开门一看，没有。
前两年摔断腿后，老伴再也走不动了。天冷了，她一直窝在屋子里，坐在床上向外张望。夏天到了，她就顺着床沿滑下来，坐到一张垫子上。她用手撑着，一点一点地在地面滑动，把自己瘦小的身体挪到大门边的长椅上，在那儿张望一整天。
她已经认不出什么人了，也没说过在等谁。只是一提到孙子的名字，眼泪就唰地落下来。
以往，村里办红事白事，村里的年轻小伙都会帮忙出力。儿子出事后，杨国防就再也没有参与过。亲友、邻居形容他神情呆滞，反应慢，不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

杨博与父亲杨国防。图/受访者提供
杨国防再一次听到儿子的消息是24年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个坏消息。民警让他上派出所一趟。
杨博娶妻成家后，因为没有其他技能，幻想着买彩票中大奖。到2013年，他的信用卡欠下了26万元债务，在贴吧上看到他人绑架敲诈的提议后，他心生邪念，一头栽了进去。
16岁那年，杨博知道了“宝贝回家”寻亲网站，登记了寻家讯息，后来还曾在四川绵阳认错一次亲。
在监狱里，他仍然希望找到家人，沙洋范家台监狱警官桂豪与寻亲网站的志愿者小梅几经辗转，在海量的寻亲信息里，找到了他的家人。通过DNA比对，证实了他就是杨喜来家丢失的小孙子。
杨喜来说，他一辈子不干坏事，所以杨家人历史上活到60岁就死了，而他活到了90岁。
他认为孙子确实是犯错误了，任何人都不能容忍。可有时他又会垂着胸长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么一个孙子啊。
四
探监的那天，天气很热，亲友劝杨喜来在家等着，他却非去不可。从早上7点半坐车出发，晚上7点才到武汉。
他在车上一直望着前方，不停地问旁边的人：“到哪了，到哪了？”
出门时，他把攒了好久的2000块钱，用纸包了起来，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可到了监狱门口，过安检时，2000块钱没能带进去。和那些苹果、桃子和核桃一起，被留在了外边。
原本家属探亲应该隔着玻璃窗打电话，这一天监狱破例让他们直接见面。
会议室里有长长的桌子，大家坐在两排红色的板凳上。杨喜来背对门坐着。
等了几分钟，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进来。一回头，那个人是孙子吗？

在湖北沙洋范家台监狱，分离了24年的家人相见。图/沙洋范家台监狱提供
失散24年的杨博一见到父母和爷爷，立马跪下，全家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这些年来，失散双方的眼泪从未停过。杨博曾在寻家贴里留言：“小时候每逢过年或者过节，我都是自己在房间里磕几个头大哭一场。说真的我的心太累了，我现在遇到困难时心情不好就想到我那个家，家中的爷爷奶奶不知道今生还有机会再见不。”
监狱里原本不让带东西，这一天破例让杨博的母亲带了一双新鞋。他们提早就打听了孩子的鞋号。
渭南话里，“鞋”与“孩”同音。母亲蹲下帮孩子穿上，嘴里念叨着：“鞋（孩）子找到了，希望以后走正路。”
那一天人太多了，杨喜来没顾得上跟孙子多说几句话。他只记得孙子说，爷爷一定要再活十几年，等着他出来。
武汉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亲友团回家的路上，桂豪警官破例，让杨博给家人打了个电话。
可爷爷没有接到——他太累了，在车里睡着了。
给杨博取名字时，家里人希望他将来能做个有文化的人，成为一个博士。
按着正常的轨迹，他会在与家同一条路上的小学、中学读书。然后像表哥们一样，待在村子里种苹果、卖苹果。
长大后，他可能会穿过茂密的玉米地和苹果林，在县里买下一套20来万的房子，娶媳妇。
杨喜来时常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老去，家里来了客人，他一手提起了两三张木凳子。只是眼下又到了苹果丰收的季节，年轻人忙碌着到地里摘下一颗颗红富士。粉扑扑的苹果堆成了小山丘。曾经爱吃苹果的杨喜来，突然发现自己咬不动了。
孙女听到爷爷喃喃自语：“90岁了，怕是等不到了。”
每人互动
每逢过节，你最想念谁？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谢绝转载，侵权必究。
点击以下 关键词 查看往期内容
天津牺牲消防员丨天才林嘉文丨杀夫盲女丨暴食症女孩 | 北京鬼市丨盗墓高手丨刀少曾鹏宇 |  龙泉寺丨李根丨柯洁 | 马东 | 高晓松 | 龚琳娜 | 秦昊 | 陈年丨杨绛  | 俞敏洪 |  毛大庆 | 陈忠实丨陈年喜 |  赵丽华 | 余秀华 |  枣糕王  |  青山周平 |  修笔老人 |   胡海泉丨魔兽世界丨大潘佳佳 |  谭维维丨钉钉无招丨小柯 丨 形婚培训师 丨王凯  |  李晨 |  张楚 丨入殓师 |  韩国女主播丨李光洁 丨郑钧 丨罗敏丨新津春子丨卓伟丨杨紫 丨金承志丨傅园慧 | 洛艺嘉 | 英雄钢笔 | 游泳的童年|郭培|陈娅安|郎平 |经纪人 丨最贵车牌 丨井贤栋 | 冯小刚 | 高承勇 丨马可丨朱婷丨离婚买房丨陈坤 丨 球迷皇帝 丨白洁 丨程炳皓 丨施夏明 丨余文乐 | 冬虫夏草丨苹果7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