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本是享受,但对26岁的山东姑娘卢娜(化名)而言,吃饭,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疯狂进食,疯狂运动,占据了她7年来的大部分生活。为此,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学业中止,膝盖受损,以及无休无止的对体重增长的恐惧。
她被称为暴食症患者。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杨宝璐
突如其来的暴食

五六个大号批萨,五六大桶冰淇淋,三四个士力架,或者30多个沙琪玛,六七个面包,六七根火腿肠,这是卢娜暴食一顿的量。最严重的时候,她一天要吃三到四顿,体重一天就能涨将近10斤。
在此之前,身高161cm的她体重只有90多斤,生活上保持着犹如清教徒一样严格的健康饮食习惯。早上 一个水煮蛋加一个苹果 ,中午一小份凉菜加半份绿色蔬菜再加一两米饭,晚饭通常没有主食,一个苹果一包低脂无糖酸奶足矣。偶尔吃一点肉,她说,自己比较喜欢蔬菜,不太喜欢吃肉。

“魔鬼”来得毫无预兆。
2008年12月,刚上大一的卢娜正在准备期末考试时,突然被一阵空虚感攫住了大脑。
那是她不太擅长的一门课,她很担心会挂科。复习了一会儿,她觉得学不进去,索性去便利店买了一大堆零食,开始吃起来。
吃完了零食,饱腹带来的满足感冲淡了紧张,这时卢娜才发觉,自己实在吃得太多了,撑着了。
那一次吃撑着的经历,随着考试顺利通过被她抛到了脑后。殊不知,“魔鬼”悄然降临身边,渐渐吞噬了她的生活。
大一大二时期的卢娜并没有察觉自己的状态有何不妥,只是觉得偶尔自己吃起东西来有点疯狂。有时候食欲袭来,老婆饼、沙琪玛、豆沙饼,有什么吃什么,尤其是各种高热量的甜食。一口一口往嘴里填,一直吃到胃不舒服,连路都走不动,才会停下来。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吃。就像是毒瘾发作一样。”她形容道。
起初,这种情景并不经常出现,偶尔放开狂吃一顿之后,接下来几天她都会节食,什么都不吃——当然,也什么都吃不下。她还积极运动,直到体重恢复到正常范围之内。“体重下去了,我就会开心了,这时候如果没有考试压力我就不会再去暴食。”卢娜说。
认真、好强、追求完美,这几乎是卢娜所有朋友与父母给她打上的标签。她的父母告诉每日人物,女儿从小成绩就很好,基本不用父母管,偶尔一次考不好,母亲想批评她,但看到她自己自责得那么痛苦,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这种追求完美的性格,贯穿了她整个学生生涯。2008年,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山东考到了北京大学。
8年之后,与她仅仅一起上过一门课的学长Eric依然印象深刻。“她是个力求完美,学习认真的姑娘。”Eric说,“她会注意到很多细节的问题。”
“魔鬼”初露狰狞,发生在卢娜大三时。那一年,她去了新西兰做交换。
当最初出国的兴奋过去之后,生活上的压力再一次将她的紧张感逼了出来。由于签证问题,当她来到学校时已错过了开学典礼,错过了认识新朋友的最佳时机。住在山上,她每周去一次超市,购买一周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公交车来回一次要20块人民币,她舍不得,就自己背上山去。“我们家是很普通的那种家庭,我觉得爸妈赚钱让我出国很不容易,舍不得花钱。”卢娜说。
孤独与压力啃噬着她的自信,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她才能获得一点安慰。卢娜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吃东西的频率了。
以往一顿吃多了,她会在接下来几天饿着,后来,一顿吃到一口都塞不下,然后等消化之后,她会继续吃,一直吃到躺在床上动不了,或者要去医院才能停下来。同时,折磨她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难受,还有心理上的负罪感,她常常一边吃,一边哭。
她开始买泻药,一盒24粒的芦荟胶囊,她一次全部吃掉。但理智告诉他,这其实是没有用的——吃下去的东西早已被吸收,泻药只是个心理安慰作用。
卢娜终于确认,自己病了。
用吃东西逃避痛苦

卢娜的母亲提及女儿的病,至今都觉得自责。其实,早在卢娜大二回家过寒假的时候,她就发现孩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但她没有放在心上。 让她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是2013年。卢娜毕业之后留在北京工作,她来探望时发现,女儿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面包。每次买面包,卢娜都要花掉几十、上百块,她不停地吃面包,几乎停不下来。

北医六院的症断证明。
2013年年底,她陪着女儿来到北医六院就诊,医生确定,卢娜患上了暴食症。
暴食症,又被称为神经性贪食症,在医学上属于进食障碍的一种。患者极度怕胖,对自我的评价常受身材及体重变化的影响。他们经常在深夜、独处、无聊、沮丧、愤怒的情境下引发暴食行为,无法自制地吃到腹胀难受才可罢休。暴食后虽暂时得到满足,但随之而来的罪恶感、自责及失控的焦虑感,又会使其利用不当的方式来试图清除已经吃掉的食物。
卢娜条条都中。
她觉得,可能在理智上,父母清晰地明白这的确是一种疾病,但在情感上,他们并不能理解和接受。卢娜母亲告诉记者,一开始,她觉得就是女儿对身材要求太高,只要要求不那么高就好了。
“因为她小时候那次强迫症治好了,所以暴食症刚确诊的时候,我是比较乐观的,觉得不是那么严重,还是能治好的。”卢娜母亲说。
在卢娜看来,病症的原因与加重程度,都与家人的态度有着脱不开的联系。有时候她很怨恨他们,她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父母不相信她,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就不会耽误治疗,也不会一拖拖7年。
卢娜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暴食症,根源在于原生家庭。幼时,医院工作的母亲工作忙碌,有时父亲照看不了她,就会把她带到医院,母亲则会呵斥:你把孩子带到这儿来干什么?从小,她就对被抛弃有深深的恐慌,觉得自己只有做到完美,才能获得父母的宠爱。
与母亲相对的,则是父亲的紧张与悲观。有件事让她记忆犹新,高中放暑假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看电视,每当她看电视被父亲看见,父亲总会说,完了完了,你连个二本都考不上了。
而一直以来,卢娜的成绩都是年级前几名。
卢娜的父母一直觉得,跟她的沟通比较困难,他们越想接近她,最终却总以争吵结尾。但在卢娜看来,父母管得太多了,这让她倍感压抑。
就在卢娜坐在心理医生面前,向医生倾诉自己的痛苦的时候,母亲也一直陪在身侧,甚至抢着回答问题。
医生呵斥了卢娜的母亲,请她出去:“你不要说话了,没看到你女儿已经很痛苦了吗?”医生话音刚落,卢娜就哭了。
经诊断,卢娜轻度抑郁,可能患有暴食症。医生建议她接受心理咨询。“我时常觉得自己很痛苦,很压抑,很孤独,而又无法完全把那种痛苦排解出去,所以就用吃东西来暂时逃避那种痛苦。”卢娜说。然而,这只是饮鸩止渴,其实这种心理痛苦还存在,只是暴食的痛苦更强烈,先前那种心理上的痛苦就感觉不到。
到后来,卢娜已经不知道,摧毁她的,到底是暴食,还是那种孤独压抑的无助感。
艰难的康复之路

为了控制体重,卢娜几乎用上了所有的方法。

她试过抠吐——这也是不少暴食症患者惯用的方法,但她吐不出来,只能干呕。她还尝试求在医院工作的母亲给她洗胃,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觉得这样对孩子身体不好。
最后,她选择了一个看上去相对健康的方式——运动。最多的时候,她一天要持续锻炼十七八个小时。从一觉醒来就开始锻炼,一直练到再也爬不起来,或者在健身房睡着为止。有时候太累实在锻炼不动,她就会喝很多咖啡来提神,然后继续锻炼。
暴食带来的另一个影响是失眠。每次暴食都要持续四五个小时,之后为了减轻负罪感,她就去跑步,从半夜一直跑到凌晨。
在老家的时候,母亲偶尔会陪着她去跑步,但她一个人在外地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办法照顾到,只能任由她自己去与心魔对抗。
卢娜的母亲告诉记者,20多年来,他们最受煎熬的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在卢娜上小学时,患上了强迫症,那时候母亲觉得“天都塌了”,但经过治疗,女儿的情况慢慢好转,他们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时隔10多年,那个成绩优异,让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闺女再一次困于心墙之内。
2015年9月,因为过度锻炼,卢娜的膝盖严重受损,再也无法承受大量的运动。
其实,她曾一度觉得自己好了。 2014年6月,卢娜拿到了美国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这让她的情绪变得高昂起来,忘记了自己的病痛。然而到了美国仅仅一个学期,卢娜又陷入了焦灼状态当中。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又开始狂吃东西了。
学校里的心理咨询师建议她接受心理治疗,然而国外高昂的治疗费用绝非一个普通家庭的留学生可以负担得起。卢娜说,心理医生与她住所离得很远,而且公交车很少,她不好意思蹭别人的车,也不敢打车过去,因为刷的每一分钱的消费记录,都会准确地汇报在卢娜父母的手机上,父母就会在与她通话的时候唠叨“怎么又打车了啊?”
卢娜的母亲也在反思,是不是因为花钱的事情跟女儿唠叨,给孩子造成了心理负担。她很矛盾,一方面,隔着时差与汇率,晚上两三点发到卢娜父亲手机上的消费短信,让他们觉得有些压力,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卢娜在国外生活很不容易。
卢娜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早在本科去新西兰交流的时候,卢娜就很少跟父母提起自己在国外生活遇到的困难。
“我们在交流的过程中会有一些矛盾,她很多事情都不跟我说,我又很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就会看她的微信聊天记录,她不乐意,我就趁她睡觉偷偷看。”卢娜的母亲告诉记者,她承认自己有时管女儿管得太多了,但她只是希望走进女儿的内心世界。
“我十几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后来我自己有了女儿,聪明、漂亮、学习成绩又好,你不知道我们多宝贝这个孩子,但可能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去当一个好母亲。”卢娜母亲说着,声音颤抖了。
到国外去

2015年2月,卢娜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国接受治疗。
2015年8月,经过半年的休养,卢娜再次提出,想要到美国继续学业,并向父母保证,自己的状态已经恢复了。然而仅仅两个月之后,她不得不再一次中止学业,回国休养。
这一次,父母也彻底绝望了。
母亲告诉记者,卢娜两次出国求学未果,花了30多万,对于家庭来讲,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让卢娜最为伤心的是父亲的态度。她告诉每日人物,父亲曾对她说,要不我们一起跳楼吧。
卢娜的母亲告诉记者,她的父亲是个心思比较细腻的人,有时候可能显得比较悲观,但那显然是气话。
这一次回国,卢娜觉得,父母不再迁就她,有时候她向母亲抱怨,不要把食物放在自己面前,母亲也不理会她。“他们对我彻底失望了,不再相信我了。”卢娜说。
今年春节,卢娜几乎是用逃离的方式,来到上海散心。她还想出国进行康复训练,碰巧,一个朋友告诉泰国有个地方康复训练比较专业,但是她那时候钱不够。
“我知道他们爱我,但就是管得太多了,不给我自己的空间。”卢娜说。
卢娜在实际生活中,很少向朋友吐露自己暴食症的病情,倒是不少网友知道来龙去脉。在美国的时候,曾有一个德国朋友跟她有过近3年的邮件往来,分享一些暴食症的知识,鼓励她不要放弃。
2016年初,姚远(化名)与卢娜在网上相识。   聊了一段时间之后,卢娜把自己的病症告诉了姚远。
她还告诉他,自己想去国外换换心情,做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但家里不能给她足够的钱。    姚远决定借给她一些钱。 “我从小生活挺幸福的,从来不缺爱,所以听完她的故事很同情,想帮帮她。”姚远说。卢娜手写了一张借条,写明了自己的身份证号,拍照给了姚远。

卢娜在泰国做康复训练期间拍摄其他成员。
3月底,卢娜来到泰国做康复训练。每天,她都会跟姚远联系,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有时候,姚远忙起来无暇及时回复。“好在卢娜是个很知道分寸的姑娘,不会因为收不到回复而纠结。”姚远说。
而实际上,这更多的是卢娜的自我克制。在泰国认识新朋友,如果卢娜连发几条信息没有收到回复,她就会怀疑:他们是不是不想理我?
长期以来,缺乏安全感,时时刻刻折磨着她,也影响着她与别人的正常交流。她待人热情温和,但骨子里时刻提防着自己被抛弃,表现出很强的抗拒性。一旦觉得对方有丝毫的不耐烦,便马上缩回自己的堡垒里。
休养也不是一帆风顺,卢娜每天都要上不止一次体重秤。裸重。变轻是可以的,变重则是不可以接受的。姚远告诉记者,有一天,卢娜告诉他,早上称体重是114斤,到晚上称了是117斤,于是心情一下子就糟糕了,执拗地一定要找另外一个体重秤。
卢娜说,在休养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很放松,没有再次暴食。但她不想回国,害怕再次跌落到压抑的环境里。
父母也每天跟她保持着联系,但是话不多。“我也在学着慢慢放手。”母亲说。
在卢娜很小的时候,她告诉父母要考清华北大,她做到了,这是让母亲最为脸上有光的时刻。后来,她告诉母亲要出国念书,读博士,当教授。但这一次,梦想却夭折了。
“我们不会再给她任何压力与要求,以后不能说大富大贵,只要她能好起来,过得开心就好。”母亲托每日人物告诉卢娜,可能因为一些限制,有些东西是父母没有办法给她的,请她不要怪他们。“我们永远爱她。”
这是父母从来没有当着卢娜的面说出的话。
“目前我没有精力思考怎么去跟父母和解的问题。不管他们做过什么,是否伤害过我,他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最重要的人。”这个26岁的姑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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