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唱诗的日子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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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故乡的冬天，夜真是长！到接近天亮时，长得更是多余。

妈妈是个天生觉极短的人，天还未亮，她就醒来了。醒来了又怕吵醒我们，就一个人睡在那里翻身。有时候，我听见她醒来的声音就会不自觉地醒过来。

冬天的夜，像一个跛了脚的老钟，从灰蒙蒙的黎明到天放亮，需要耐着性子熬过一段寂寥的等待……当然也有因此而享受的事情，比如说和妈妈团坐在热炕上，一起看窗户上冻的冰溜子。

由于昼夜温差的缘故，每一格玻璃上都是一副水蒸气冷却后形成的独有的画，或山水，或动物，大都是山水，妈妈经常还会看出山间的树，行走的人、马、车、驴，甚至楼阁和小院。而我呢，幻想的思绪会跟着她的手指，一步步走进画中的世界！这样的乐趣就是，你愿意想象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还可以像孙悟空那样从身体里飞出另一个自己，钻进画里的山林小桥、仙境阁楼里畅游一番……等屋子里的热气慢慢升起来的时候，画里的世界就悄悄消失了，融化成水珠成股地落下来。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还会有，只是变了另外的模样罢了。

因为这样，冬天里的起床竟成了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

我家上房的正中挂着一副中堂，中堂上层层叠叠画着许多的山，山上有许多树，山拐角处的树背后藏着一间草房子，里头有两个小小的人头，似乎对坐着在喝酒。草房子孤零零地突兀在山嘴处，也没有路，也没有上得去的梯子，也没有邻居，真是奇怪那两人为何要坐在里面（大概是神仙）。房子临界一丈悬崖，悬崖之下是一片水，水面是无数条波浪线，好像是风吹着水在动。水的远处隐约有一艘小船，船夫披着蓑衣用力撑篙，看样子也是要来这所房子……每次看着这幅中堂，我都会有一种越看越远，人越来越轻的感觉，不禁地会从身体里飞出一个小人儿来，钻到画里。中堂左右两侧挂一幅对联，是用毛笔写的几个大字，爸爸告诉我是“秋清泉气香”和“山静松声远”，多么好听的两句话！每次站在中堂前看这幅画时，我的脑子里都会飘来这两句话，久而久之，好像真能从这画里闻到泉水的香气，也能听到松树间流过的风声了。

这和冬天坐在炕头，看着窗户玻璃上用冰结成的画是同样叫人高兴的事情。

等我上了小学，有一天，老师站在昏暗的教室里讲着杜牧的《山行》，当他用唱歌一样的老土话读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一句时，我的小脑袋里不由地就想起了妈妈在冬天里和我看过的窗户上的画，想起了她用手指给我看的画里的层层叠叠的山林、弯弯曲曲的小路，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家，妈妈朴素的语言所描述给我的，不就是杜牧《山行》里这样优美的画面吗？

因为这些原因，对于诗歌，我从小就有了特殊的感情。记得小学三年级的第二学期，语文课本里有一首诗：《春晓》，老师只让我们读了两遍，我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首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我喜欢“处处”两字，读起来像唱歌的感觉。“夜来”也很好，可以把调子拉得很长，像雨点的声响。

故乡春天的雨水稀少，花儿也不是很多，可是每天睡醒的时候，都能听见屋檐上燕子的声音，想象着粉红的桃花杏花落在院子里的情境。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大声地背诵一遍，早上起床的时候，又听见窗外小燕子的叫声，心里真是高兴！

在故乡，燕子是季节最美的使者。

春天到了，燕子来我家屋檐下筑巢。刚开始的时候，哥哥很不喜欢它们，总是谋划着要用木棍捅掉燕子的泥窝，因为它们总是把门下的地方弄得很脏，而那个地方正好是我们每天进入的上房的门口。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突然从那里面露出了几个小脑袋，还有嫩黄的小嘴巴。燕子妈妈每天都忙碌地飞来飞去，像只任劳任怨的邮递员，从田间叼来虫子给小燕子吃。我和哥哥每天都会仰着头看燕妈妈怎样把叼来的虫子从嘴里吐出来，喂给小燕子吃。后来哥哥在课本上又学到燕子是庄稼的好朋友，帮助我们除害虫，慢慢喜欢上了他们。

从此，那一窝燕子就成了我们家里的好朋友。

秋天还没过完，它们就接班远行，飞往温暖的南方。

冬天的时候我会思念它们，想着它们此刻会在那个遥远的叫做“南方”的什么地方？

第二年春天，我不住探望燕子的巢穴，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眺望南方的天空。那南方的云团，仿佛涌动着无数黑色的翅膀，一串极速的雨点正以神秘的前进召唤着春天。但燕子的踪迹全无。我不知道那年年来到我家的燕子到哪里去了，为此我寻遍了整个村庄。

此后年年，我总是在立春之前，站在屋檐下上望南方。望着望着，故乡的春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盼望燕子的孩子慢慢长大，她总是遥望天空，想着心事。村庄里的人们不知道，这孩子的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忧伤。

那时的我已上小学，班主任是一个高考落榜的高中生，乡里聘到我们学校当语文老师。课间活动的时候他总要带着我们到教室外的土操场上尽情玩耍。

故乡的早春，天地一片灰白，远处的群山连着无色的天空延伸到无限的远方。

我们像小兽一样散开，各自凑在一起玩着不同的游戏。每到这个时候，班主任就会踱着步子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这是他自己和自己玩的一种游戏。一天，操场的风很大，我们依旧出来玩，伴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突然听到他站在操场上长啸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就像在寂静中有人突然唱了一句凄婉忧郁的歌。当时我正蹲在地上玩“抓石子”，听到这么两句陌生的好句子，立马停住游戏。我抬头看着他，抬头看看灰白浑浊的天，又将目光无限地伸向远处无际的山，觉得好感动，几乎落下眼泪。他口中的那两句诗，让我又想起了那些南方的燕子，我不知道“无可奈何花落去”是为何，但却深深地懂得“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小的燕子，是我畅想远方的唯一思念。但不知他心中的燕子，此时又在何方？

就在那一刻，我对这位老师，平添了更深一层的感情，更深一层的喜欢。每次上他的语文课，我都会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朗诵的每一个句子，看着我们的每一个眼神，甚至是一声叹息，都会深深印在我的心里，滋养我内心的某一个地方。

这对于身处小小山村的我来说，真是一件如林甘露的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