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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1
四月的黄土地已经披上了绿袍,一丛丛,一簇簇,像妈妈嫁妆被面上扎染的绿色大团花,这儿一朵,那儿一朵,中间还留着未被染绿的空白。黄土地上的草,是必须挣扎好几道弯儿才能钻出地面的。干裂、挺阔的硬土皮,像碎瓦片一样,挤压着新生的草芽,出地皮的固然是幸运的,但那些胀破了芽孢,想努力顶出来又不能的,只能静静等待春雨的滋润了。
可惜在我故乡的春天,小雨几乎是绝有的。草要钻出地面需要更长的等待。与那些待发的芽孢一起渴望出土的,还有我那可爱的四颗门牙,在脱落了近半年的时间里却也迟迟不愿长出来。
那胖胖圆圆又硬硬的小芽孢,明鼓鼓地闪着光,显然是随时要破土而出的样子了……可为什么又长不出来呢?二哥生气时会骂我“豁豁牙,嘴不牢”、“嘴里没牙,长大没人要”……这给我的内心增添了一道自卑的厚墙,说话时只能使劲撮着嘴。风从嘴唇吹进来的时候,像是风吹开嘴的门帘,从黑洞洞的窑门洞直接进去了。可是不用嘴说话又是不行的,舌头尖总是不听话地从那豁开的牙缝里钻出来,像夜间探出地洞的软体的虫。说话便也成了负担。
春天种上地的时候,妈妈就说,哑巴叔爸马上要娶新媳妇了。等结婚那天让哑巴叔爸的新媳妇用手摸摸我的豁豁牙,芽孢就马上出来了。
我天天缠着问妈妈,哑巴叔爸的新媳妇什么时候来。妈妈总是说快了,快了,等四月八的节一过,哑巴叔爸的新媳妇就要娶进门了。
哑巴叔爸的新媳妇一来,我的新门牙就要长出来了。
2
哑巴叔爸是住我家的前邻。他天生不能言语,却是个急性子的人。从我记事起,他只和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悄无声息地生活在那个小院。据说他们的家,原本在县城,因为文革中父亲上吊去世的原因,才搬回了乡下的老屋。他的母亲,和我妈妈的娘家有些亲戚关系。妈妈叫她表姨,我们叫她表姨奶。这位表姨奶为人十分孤僻,从来不和邻里来往,即使我们住得这么近,我也不记得在幼年时,是否到过她家的院子里玩耍过。但每逢从他们那低矮的土院墙边走过的时候,也总能看到,他们那不大的院子里,有一棵沙枣树,树下种着几畦菜,跑着几只鸡。其中有只大公鸡,总会跳出墙来追着过路的小孩跑,趾高气扬地啼叫。
只有一次,我不知什么原因溜进过他们的院子。那时正值年末,哑巴表叔正在他们的屋里画过年糊窗户的窗纸画。他拿着毛笔在一张张剪得同样大小的白纸片上,画上白菜、萝卜、苹果、桃子之类的图案,几笔画一个,几笔画一个。这些纸很快晾干后,他就一丝不苟地将它们一张张糊在窗户框的小木格里。等所有的窗户格都糊完后,他又有条不紊地收拾笔、颜料、糨糊和纸扎子。我站一旁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做这些动作,觉得美极了。他拾掇完毕一抬头,突然看见我站在他的身边,大概觉得吃惊,“哇哇哇”地说了一连串的高声音。在发觉完全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后,眼睛顿时瞪成了铜环,又接连“哇哇哇”叫了一长串。他的这种形态,我头一次见到,心里害怕极了,撒腿就跑了。
我特别记得,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冬天要下了雪,他总会拿着铁锹扫帚一路从院子里打扫出来,扫一条弯弯的路从巷子里伸出来,连过往的大路也要一并清扫干净。夏天的时候,他时常站在墙角下给园子里的花呀、菜呀浇水喝。他家低矮的土墙上爬满了粉色紫色蓝色的牵牛花,头顶的阳光亮闪闪地在空中跳动,盛开的牵牛花像一只只小喇叭爬在高处唱着歌。
可惜它们的主人是个哑巴,也许除了不会说,他连听也很困难。
3
四月八刚过完,哑巴叔爸就娶新媳妇了。我混在凑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比谁都欢快——哑巴叔爸的新娘子一到,我的豁豁牙就能发芽了!
哑巴叔爸的新媳妇手那么大,像结实的大馒头。她从婚房的窗户里伸出手来摸我细嫩的牙床,像一根大铁锤从窗户眼里伸出来,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娘的尖尖手指。不一会儿,她就和哑巴叔爸站在一起,给院子里各酒席桌上的亲朋敬酒鞠躬。她长着高高的个子,和哑巴叔爸站在一起,就像他们新婚定做的高低柜,落差悬殊。
她有一张大圆脸,厚嘴皮,长得虽然不算好看,说话却轻言细语,好听极了,和她那粗线条的外表形成巨大的反差。可惜他的哑巴丈夫听不到。
新进门的哑巴叔婶真是四月的一道风景。
我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她正好站在那里,用眼睛把我从巷子这头一直送到那头。我一直记着她手指在我的牙床上留下的味道,希望她能冲我笑笑。但她脸上有极少的表情,身体又那么大,活像姨奶家门口立着的一尊泥菩萨。
有一次,隔壁的胡家妈在我家串门,她和妈妈边拉着鞋底边闲话哑巴叔爸家的事情。
“听说那家人开始是不愿意的。”
“后头为啥就答应了?”
“这不咋叫钱的面子大呢。这女子的爸是个赌博轱辘子,家里生下一堆女娃,哪能养活过来。嫁给哑巴的这是他家六女子,在她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最尕的一个儿子。”
“嫁给哑巴也没啥不好,实话说还能享福的。我听杨妈说,县里已经开会决定了,要给哑巴解决工作,他的户口也马上就变成城镇户口了。哎……要是杨家叔爸当年不寻短见,不知他们家的日子要比现在还好多少呢。”
“可不是嘛,杨家叔爸要活着,现在保证比县长还厉害唻!”
“听说当时闹文革批斗得最厉害的就是他,家里所有人都和他划清界限了。也实在是没力气活了。”
“你听说没,杨家妈答应要给新媳妇的娘家盖一间砖房呢。这是媒人在订婚那天当着众人面说好的。该不是真的吧?”
“咋没听说。就这哑巴媳妇的娘家都还不情愿呢!后来又说等哑巴城镇户口解决了,要一起带她进城,也给解决城镇户口的……”
“杨家妈也真是没办法啊,这几年到处寻着给哑巴找媳妇,光媒人就找过好几个,都嫌弃他是个哑巴,好歹这个算是成了。”
“我听媒人说哑巴的新媳妇年龄不大,比哑巴小近十岁呢,在家干活做事泼实得很,拉麦、碾场,耕地的啥都会干,还会开拖拉机。”
我在一边悄悄待着,听到哑巴表婶会开拖拉机,就马上凑上去问:“妈,女子娃也能开拖拉机啊?”
妈妈这才觉知我在一旁偷听,急忙举起鞋底吓唬我走远不要乱听。我边走开心里便想,哑巴叔婶还会开拖拉机真不简单,怪不得她的手指那么粗。
 4
哑巴叔婶的嫁妆里有一台双卡录音机,大概是娘家人对她婚后生活最昂贵的慰藉。此后再从哑巴表叔家那低矮的土院墙边走过的时候,老远就能听见屋子里传来的磁带卷里磨出的歌声。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只要隔着院墙听见有录音机的声音传来我就知道,哑巴表婶不在院子或大门口,就一定是在自己的屋里听磁带唱歌。
有一天吃完午饭,妈妈有事出门,二哥在家睡着了,我偷偷从家遛出来玩。一出门就看见哑巴叔婶一个人在门口的沙枣树下蹲着。她一动不动的,很长时间,软软胖胖的背影缩成一个圆形,像某种善良又柔软的动物。
我悄悄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她蹲在那里看蚂蚁。一群大而黄的蚂蚁排成队伍不断地从洞里出来,口里衔出一粒粒细小的土块,在洞口围成一个圆形的土城,然后又回去。
“待会儿要下雨了,蚂蚁们在垒坝呢。”她发觉我在她身边。
“你怎么知道?”
“你没去过麦场吗?麦摞下有很多蚂蚁洞,快要下雨的时候它们都要出来自己垒坝,这样雨就不会淹掉它们的窝了。”
蚂蚁兵们像热锅上的黑豆子,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像高空的两个神仙,居高临下注视着它们。
不一会儿,从洞里出来几只长着白色翅膀的蚂蚁。
“婶,怎么会有长翅膀的蚂蚁呢?”我头一回开口这样叫她,觉得有些拗口。
“这是这个洞里的蚂蚁王,它是出来检查坝垒得是不是结实。”
“蚂蚁洞里还有长翅膀的蚂蚁王?”
“对啊,要不那么多的蚂蚁要听谁的话呢?我问你,你说你蚂蚁王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男的,女的也能当国王吗?”
“错啦!蚂蚁王是女的。看见这些没长翅膀的蚂蚁兵了吗,他们都是要听这个女国王的。”哑巴叔婶没说完就自个笑起来,没想到在她肉肉软软的脸蛋上竟然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我这才看清,她长得不丑,而且还有些好看,可惜怎么就嫁给了一个哑巴呢?
蚂蚁们围着新垒的土坝又做了很多的工作。我们蹲在树下一直看。那是夏日的午后,太阳特别毒辣,但是沙枣树下却格外凉爽,还有不时吹来的小风,后来风突然大了,带着潮湿的气息——大雨真的来了。
等我再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压麻了。哑巴叔婶教我使劲儿地跺脚,然后就各自跑回了家。
5
有一天,我听见哑巴表叔在他家院子里大叫,声音又细又尖,和平时的声响不大一样。我跑到他家的矮墙边,看见他边叫着边从屋里出来,怀里抱出一叠被褥,叫嚷着搭在墙边的铁丝上。那是他和表婶结婚的新被褥,颜色非常鲜艳。
哑巴表叔的表情很气愤,他站在院子里不住地对着屋子乱叫。哑巴叔婶在屋子里吗?可是屋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此后,哑巴表叔这样的叫声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吱哇乱叫。不多久,我们就全知道了,原来是哑巴叔婶尿炕了。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把炕尿湿,据说那是一种病,是她生出来就带来的病,在娘家也是这样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许因为紧张,几乎晚上不睡觉,假装睡觉,心里像时刻挂着一个钟,了时地提醒自己该起来撒尿了。为了避免被杨家姨奶和哑巴表叔发觉,她偷偷地在柜下放了一个尿盆,半夜的时候在屋子里偷偷撒尿。因为过于担心,她甚至在白天的时候很少喝水,从晚饭起更是滴水不进。即便这样,到了晚上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据说她在娘家的时候,有一条专门尿炕的棉花褥子,晚上睡觉时铺在身下,如果尿了,第二天拿出来在后院晒一天,晚上再铺上。她自己也痛恨这个病,恨它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等真正长大了,就变成了无限的羞愧和自卑。每次感到被窝下面湿漉漉的时候,她就会知道自己又闯麻烦了,又要遭其他姐妹嫌弃了,尤其是在半夜夜正浓,睡得最香的时候,她总是又恨又恼地赖着不愿起来拾掇,索性耐着性子在又湿又冰的褥子上等着,或是消沉沉睡去。
有人说,这种病等结了婚就会好。也有人说,等生了孩子就能完全根治。新婚的头几晚,她果真没尿炕。但她心里终是不踏实,就偷偷在褥子上面的被单下铺了一层厚塑料,而且几乎是睁着眼装睡觉。她的心里像是钻进了一只猫,抓得她心神不宁。她想把这小小恐惧告诉哑巴表叔,但即使说了,哑巴表叔怎么能够听得明白。尤其是当她知道他是那么热爱干净的一个人。等到有一天当他看见新媳妇在炕上撒尿,尤其是他们崭新的结婚炕上,还散发一种怪味。哑巴表叔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他是个哑巴,此前对此一无所知,即使不是哑巴,一个男人家又会对新媳妇尿炕的事理解多少呢?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样的夫妻,从一开头就是陌路,完全不去沟通,更不会沟通。在哑巴表叔心里,她这样也许全是故意,故意用尿炕的方式来抗拒自己嫁给了一个哑巴。而在哑巴叔婶那边呢,只能瞪着眼珠子猜测他,猜测他如何嫌弃自己是一个会尿炕的女人。
哑巴表叔又在院子里大叫。猜想他知道自己是个不能说话的没用的人,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别的毛病比自己说不出话更大的错误呢,因此他每天会忍着气把被褥从屋子里拿出来在院子里晒,对着太阳发泄心里的怨气。
大概是他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世间美好的声音的缘故,因此,当他那样尖声嚎叫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觉得那是世间最刺耳的声音。
也或是,他用那声音表达的是另外的东西……可是,不管怎么样,在听不惯哑巴说话的人的耳朵里,这样的声音是不能忍受的。
只要这样的尖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就立马得知,哑巴叔婶又尿炕了。
6
后来,我们又听说哑巴叔婶在自己家偷吃,被杨家姨奶抓住了。
邻居们都问,他杨家妈,该不是媳妇肚子有了,正在“害口”吧?
杨家姨奶说,谁知道,成天像是没动静。
后来又有人问,他杨家妈,这几日都没见到你儿媳,该不是真的有了吧?
杨家姨奶依旧撇撇嘴,坚硬地说,早着呢,不着急。
又隔段时间,另有人关心起来,互相对着耳朵说,哑巴娶的媳妇多数是身子有毛病,怕是怀不了孩子。另一个立即回应着,是啊,没毛病的大姑娘那个会把自己嫁给一个哑巴呢?这些话传到杨家姨奶的耳朵里,立马就变成了一根掏耳勺,搅得她头昏脑涨,脑子里像是装了一台发动机,嗡嗡响个不停。
刚开始,她也觉得纳闷,儿媳妇都娶进门大半年了,按理说肚子是应该有动静的。但这种事情也难说,按常理,有些新媳妇进门是热肚子,立马就能怀上,有些呢是冷肚子,等上一年半载都是正常的。
但大半年没动静,的确有些蹊跷。杨家姨奶开始留意起儿媳妇来,她觉得这毛病肯定是出在儿媳妇身上。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除了是个哑巴,其他方面一点毛病都没有,岂止是没有,简直是样样都好。只是这儿媳,自打进了门,成天在家鬼鬼祟祟的,像是做了贼,老觉得哪里不对劲。虽说是个会说话的人,成天到晚和自己说的话还不及哑巴和自己说的一半。婆媳俩各待在自己的屋里,谁也不主动招惹谁——何况横在她们之间的沟壑没有桥,只有一杆不会通气的擀面杖。杨家姨奶突然想到了儿媳妇尿炕的毛病,心里就像扎了无数的针。晚上,她趁黑寻摸到吴大宗大夫家里,磨磨唧唧把儿媳妇的情况给吴大宗说个明白。吴大宗给她几服中药。她拿回来偷偷劝儿媳妇喝,并骗她说那是治尿炕的药。
临近过年了,有一天,我跟妈妈去县城买过年新衣服,在县城医院门口正好碰见了杨家姨奶从医院门口出来,哑巴表婶拎个包跟在她后面。杨家姨奶告诉妈妈她是带哑巴叔婶来医院瞧病的。哑巴叔婶在一旁很不自在地看着我们,连声招呼都没打。妈妈大概知道姨奶是带她来瞧尿炕的毛病了,多余的一句话也没问,匆匆说两句话就带着我们分别了。后来才知道,杨家姨奶带哑巴叔婶并不是瞧尿炕的毛病,而是看比这更严重的怀不上孩子的毛病。
有一次,我听胡家妈给人讲,哑巴表婶怀不上孩子都是因为身体里一种叫内分泌的东西错乱了。医院的大夫给她开了专门调整内分泌的药,另外还安顿她要减肥。我第一次听到的内分泌错乱,就是从胡家妈的口里传出的。她说得极其有趣,让所有人听了都立马感觉到,身体里被安装了一台滴答转动的大时钟,如果不好好吃饭睡觉,就会扰乱时钟的转动,然后它就开始乱转,把人的五脏六腑全都搅浑。身体太肥太胖也会造成身体内分泌错乱,内分泌错乱会造成结婚怀不上孩子。所以,哑巴表婶怀不上孩子,是因为她身体太肥太胖。

从此后,杨家姨奶一刻不停地在家监视哑巴表婶减肥,绝不让她多吃一口东西。哑巴表婶下厨房炒好菜,做好饭,需要分出自己单独的那一份。杨家姨奶和哑巴表叔可以吃肉菜,她不能吃;杨家姨奶和哑巴表叔可以吃完一碗汤面再盛一碗,她不能……有一次,她正在切菜做饭,顺手就把碟子里刚切好的一片肉送到嘴里,结果被杨家姨奶看到了,站在火灶边骂了她好半天。还有一次,哑巴表婶饿得实在受不了,跑到放馒头的窑里,拿了一块馍吃起来,也被杨家姨奶夺了过来。有段时间,哑巴表婶总爱出来在邻居家串门,串门的时候偶尔会吃到邻居家里的东西,后来也被杨家姨奶发觉了,她就家家去哀告:“不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坏,不给她吃的。人家大夫说了,这个病就是身体内分泌错乱引起的,要把病调好就要减肥。大家要帮衬帮衬我们哑巴啊……”从此邻居们就不敢再暗地里给哑巴叔婶吃的了。
按常理,新媳妇结婚的第一年都要带女婿回娘家拜年的,但那年的整个正月,哑巴叔婶却只能在家,不能回娘家。杨家姨奶怕她到娘家后又放开嘴巴吃,把之前减肥的辛苦全白费掉。哑巴叔婶拿了钱偷偷去小卖铺买吃的,也被杨家姨奶跟屁股拎回来。哑巴叔婶真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就算打个底洞钻进去,也能被杨家姨奶抓出来。婆媳俩为了吃天天在家吵架。她们吵起来的时候,哑巴表叔也会夹在中间哇哇乱叫,也不知道是在帮着谁说话,在外面人听来,真是吵成了一锅粥。
后来,哑巴表婶不怎么听婆婆的话了,瞅着空子逃出来到处乱逛,杨家姨奶觉得很丢人,竟把大门给锁起来了。哑巴表婶哪能受得了这种待遇,婆媳俩几乎打起来了。有一次,他家院子里传来地动山摇的哭喊声,引得我们撒腿就往她家跑。原来是哑巴表婶和杨家姨奶在打架。哑巴表婶身体大,个头高,但动作不如杨家姨奶灵活,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婆婆骑压在身上打过了。哑巴表婶头发乱成一团,委屈地坐在院子里哭,边哭边用手擦眼泪,鼻涕都流那么长。
哑巴表叔乱叫着站在他身边,嘴里也不知说的是什么。不像是安慰,也不像在责骂,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说什么。大概一想到自己一辈子嫁给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哑巴表婶更觉得活着没指望了,就哭得更悲更惨了。
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哑巴叔婶动不动就坐在院子里哭,我们跑去看她时,她就更用力哭,想要把心都哭出来那样。众人都劝她歇一歇,不要把身体哭坏了,但她死活都不听。杨家姨奶气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她给来的人表白说:“没有拿她做什么,一直都不敢再招惹,好好地就哭起来了。像是我们娘母子真的虐待她。”然后她又偷偷给来的几个婆娘说:“就是我让她喝药,死活不肯喝。你说我这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她好,让她把身体调好了,早点怀个娃,……你一个女人家,一辈子不生养娃还能行吗?”说到激动时,她又说:“我看诚心不是来过日子的,和她娘家爸合计着,肯定只是来骗我们的钱的。天天妄想着要跟着哑巴解决城镇户口,到城里去享福。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聘礼彩礼,加上一院砖瓦房,这家人的心也太黑了吧。……我看这病那病都是诚心装出来的,就是看不上我们哑巴,不给他生孩子。”
听她这么说,哑巴叔婶真是被羞恼得无地自容了。她停住不哭了,也不乱说乱嚷了,突然一头栽在地上睡直了,身体绷得硬硬的,牙也咬得紧紧的,直挺挺躺在地上。
杨家姨奶瞧一眼又开始大骂了:“好好的又给我装死了,今儿个谁也别管,我看这个媳妇子要干嘛。”
听到婆婆这么说,躺在地上的哑巴叔婶突然又翻起身来,说起话来,但那声音分明不是她平时的声音,倒像是有人借了她的嗓子和嘴在说话:“我把你个死婆娘,把人家媳妇子欺负成啥样子了,怪道理不是你亲生的,这么折腾人。”
众人听着她的话,都瞪大眼睛惊呆了。有人说:“这不是杨家爸的声音吗?怎么钻到个人(自己)媳妇的身上了。”
哑巴表婶听了也不回应,直说让人把杨家姨奶叫过来要面对面说话,她说他是已经死掉的她男人。杨家姨奶听了气得嘴都快变歪了,“我看你今儿个要做什么,装神弄鬼的整我是嘛?我来了,我看你还要耍啥花招?”
“我说你这个婆娘,”那个声音又开始说了,“我怕你这么弄把人家媳妇子弄死了,给人家娘家难交代。媳妇子怀不上娃,是咱们娃有毛病,你怎么不领咱哑巴去检查检查,你保证就是人家媳妇子的毛病,咱们娃是好的吗?”
“咱们娃好好的能有啥毛病。”杨家姨奶犟嘴着说,就像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自己过世多年的男人。
哑巴叔婶又伸直身体在地上僵直了,口里吐着白沫,舌头都硬得不能说话了。
旁边几个婶婶劝杨家姨奶,“你就软一软,再找人来给禳灾禳灾,送一送就好了。”说话间已经有人去找村里专门给人“送病”的尕奶了。
不一会儿,王家尕奶掖着那把送病的笤帚来了,她用笤帚在哑巴表婶身上扫扫打打,边扫边喊一句:“他杨家爸,你就先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只听哑巴叔婶口里的声音又对着杨家姨奶说:“你听着没,病不在媳妇子身上,在咱们娃身上,领咱娃去医院看,莫要再打骂媳妇子唻,听见没有?”
杨家姨奶又羞又恼,闭着嘴不吭声算是认同了。然后,那个声音就说了声:“那我走了。”哑巴表婶就像抽了骨一般软成一团,也没有一点声响了。
哑巴表叔看家里两个女人都软踏踏地没有动静了,干睁着眼实在没有啥办法,只能惊慌地跑出跑进乱了手脚。
再往后,哑巴表叔家更热闹了。哑巴表婶动不动就会变得身体僵硬,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叫杨家表叔奶和她说话,从她的口里能够说出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来。杨家表叔奶刚开始并不相信,到了最后竟是越听越怕了,仿佛自己花那么大的力气娶到家的并不是一个儿媳妇,而是一个精通阴阳两界的神奇怪物。
很快,有一年的四月又来了,哑巴表叔娶新媳妇整整两年了。太阳都还没有变暖。黄土地上的草,这儿一撮,那儿一撮,星星点点地冒出了头。风还是像往常那样吹着,早发芽的草还是那样静静地等待着春雨的滋润。
7
一切都是按照从前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但是哑巴表婶在一个清晨,突然不见了。
有人说,她是被哑巴表叔赶跑了。
有人说,她半夜里跟着一个黑影跑到外地去了
还有人说,她是逃回娘家被藏了起来,准备嫁给另一个人了。
隔壁的胡家妈来我家串门,低声咕哝着给妈妈讲,表叔奶带着哑巴儿子去哑巴表婶的娘家找人,大闹一场,要他们归还所有的彩礼和盖砖房的钱。据说哑巴表叔还把娘家陪嫁的被褥抱去,扔到了哑巴表婶娘家的土炕上,指着被褥嗷嗷地大叫了一番,然后被哑巴表婶娘家的五个姐姐、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推出了家门。
自此后,杨家表叔奶家又变得很以前一样寂静了。那个在我家门前短暂出现过的哑巴表婶,就再也没了音讯。她像四月里的一缕风,又像一个影子,轻轻吹过,就没了踪影,好像从来没来过一样。
但哑巴表婶肯定是来过的,不然的话,我那可爱的四颗小门牙,怎么就真的长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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