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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01-
二哥,为我托举人生的人
我从小最怕二哥,他总是打我。
他说什么,你若不听,他就一拳过来,或是用脚踢我小腿的干骨梁,有时候也会拧我胳膊,我的身上总有被他打过的痕迹。
但是我小时候只能由二哥管教。爸爸在煤窑里挣钱,多数时候不在家。大哥上了小学。妈妈白天要去田里干活,临走时就把我托付给二哥,让他好好看着我,如果弄丢了就要找他算账。
二哥听妈妈的话,就像领了圣旨,专心在家“看”我。有一次,我趁他午睡的间隙悄悄溜出家门,到我家后墙的邻居家玩,等我刚站在哪家邻居的院子里的时候,就听见从我家后墙上传来二哥的声音:“小丫,你给我回来,谁让你出来的?”
我抬头一看,二哥正立在我家后墙的猪圈棚顶上,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扶着一根长棍,目光凶狠地向下盯着我,像高高在上的二郎神。
我赶紧顺着墙根往回溜,两腿软绵绵得像被抽了筋,浑身失了魂魄。等我站到他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心跳。二哥狠狠踢我一脚,然后就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圈,让我乖乖站在里面。他接着午觉去了。在他眼里,我仅仅是一只被看管的小兽。你要不听他的,他就会打你。你要逃跑,就会被抓回去重新关好。
但二哥比我更贪玩。有一次,他跑出去和其他伙伴玩,丢下我独自在家看门。我趁他出去的时候,也偷偷溜到另外一家邻居家玩。邻居家的王二奶很会闹恶作剧,她悄悄地把我藏起来,等着看家里人如何找寻我。
到了很晚的时候,妈妈从地里劳动回来,在家里没找到我,也没找到二哥,直到二哥很晚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被独自一人留在家,搞得不见了。接着爸爸和大哥也都归家了,他们满巷子地喊我的名字。到了王二奶家门口时,二奶却说并没有看见我。
全家族的人都知道我弄丢了,就连平时不怎么管我的奶奶也从老宅子赶来,一屁股坐在我家大门口哭闹起来,说是要真把她的小孙女,也就是我,弄丢了,就要死给她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妈妈看。妈妈又急又怕,使劲儿地打骂二哥。
最后王二奶觉得事情闹大了,偷偷放我出来。她哄骗大家,我是她从大路上的一个人贩子的自行车上抢回来的。在她的描述里,那个人贩子是附近矿区的工人,正骗了我要带到其他地方去,被她撞见及时地解救下来。
二奶的话全是虚构的,但大家都信以为真。妈妈为此重重地责罚了二哥,问他到底在家是怎么看管着我的。二哥自知犯了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外半夜不敢进来。
此后,他对我的看管就更严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偷偷带我出去晃荡游玩,甚至闯祸。每次闯了祸,都是他挨爸爸妈妈的打骂。多数是因为没能把我带好。我在一边看他挨打心里真是难受极了。等爸爸妈妈走了,二哥一定会把他所受的一一回报到我身上。他内心里肯定恨透了有我这样一个像累赘一样的妹妹。
我这样一个天天绑在他身上的小人,几乎成了他的影子,死活都要他负责。这对小小的二哥来说真是太沉重了。
-02-
二哥为了我,甚至延迟了正常上小学的年龄。
别的孩子到了七岁,八岁就要上学了,二哥都已经快九岁了,还要在家负责看我。九岁的二哥带着我混迹在村子里,简直就是孩子堆里的“大王”。
二哥最爱英雄,喜欢假扮英雄,一部《隋唐演义》更是听得不厌其烦,秦叔宝、程咬金的故事让他沉迷得不能自拔。二哥从来英勇无敌,在村子的孩子中是出名的。他个头长得最高,知道的事情最多,仗也打得最好。许多孩子都希望能在二哥手下当兵,跟着他在各处打打杀杀。
在我的家乡曾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名叫“王进宝”,相传清朝三藩之乱时,他带兵屡破叛军,平定三藩,是难得一见的西北名将。史料上描述他“以精武功,善骑射,屡立战功,为康熙所器重,授奋威将军。病逝后归葬故里,其墓葬规模宏大,品级极高,是西北仅有的准帝王陵墓,”所谓的将军陵墓就在距离家乡不远的一处沙滩,石羊石马石人石门,的确很威武,家乡的人亲切地称其为“将军坟滩”。二哥从小崇拜这位英雄,每次听到他的传说时就会兴奋地两眼直冒金光,他说王将军就是我们的祖先,他姓“王”,我们也姓“王”,是英雄的后代。每次玩带兵打仗的游戏的时候,他都要自称为“王将军”,也要别人叫他“王将军”,仿佛那是他血液里自带的荣耀,他必须为这三个字负起责任。
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二哥和我的手上突然长出了许多“瘊子”,白白的,硬硬的,认真看像是一层一层从皮肤深处盛放出来的花,层层叠叠,旧的一层还未完全枯萎,新的一层又会生长出来,而且大的一个还未长到足够大,旁边又会生出一连串小的来。
二哥憎恶极了这些凭空长出来的瘊子,但又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妈妈说,瘊子在人身上是有根的,一般是先有一颗“母瘊子”,就像树在地下生根一样不断地生出其它的小瘊子。只要母瘊子一死,其它的小瘊子被除了根,就自然脱落了。
但是二哥和我都不能记得那一颗才是最先出来的母瘊子了,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要从自己的身体里连根拔起一颗瘊,肯定是比拔牙更要痛苦的事情,毕竟那也是从我们身体里长出的一部分啊。妈妈找来了一种软膏让我们涂,气味浓烈得几乎要毁掉我们的鼻子。涂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效果,不过是让些瘊子的表面变得更软一些罢了。
二哥性子急,他再也不能容忍这些瘊子在他身上为非作歹了,决定自己想办法除掉这些烦人的肉球。他先是找那颗罪魁祸首的母瘊子,想来想去觉得大拇指根上最大的那颗应该是。二哥找来一根细细的缝衣线一圈一圈地缠住那颗瘊子,然后使劲儿地勒啊勒啊,几乎都要从中间勒断了,折腾半天后发现只勒下了瘊露在外面的硬痂,充满活力的根照样完好无损地长在里。
二哥又想出一好办法,他点起蜡烛,准备用火烧(每年秋天庄稼地里要除草,妈妈总是让我们连杆带根一起烧掉,二哥说这叫斩草除根),大概是烧得太久也太狠心了,瘊子几乎全被烧焦了,黑黑黄黄的一层,也还是没能除去,反而变得更硬也更坚固了。
二哥几乎被惹怒了。他决定用最解恨的办法,就是用剪刀剪。他偷来妈妈裁衣服的大剪刀,比在那颗母瘊子的根部,使劲儿一刀下去,就把那颗被他折磨得已不成样的瘊子剪了下来。很多的血从那被剪过的拇指根上涌了出来,二哥找来一些棉花压在上面,棉花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又找来一块布捂住,布也被血浸湿了。我看得心里都觉得疼,害怕二哥也来除我手上的母瘊子,逃一般地跑远了。之后的一天,我看二哥掀开棉布检查伤口。老天爷啊,那流血不止的地方竟然被捂得快要溃烂了。我问他会不会因为伤口感染连大拇指都烂掉,二哥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说要是连这点伤口都害怕,还算什么男子汉。
二哥一定在嘲笑我的懦弱。
但他手上的瘊子终究没下去。他剪掉的那颗并不是真正的母瘊子。旧的瘊子没除掉,手上又多了新的烂伤疤,实在是不能伸出去见人了。二哥索性找来一双手套戴上,凭妈妈怎么骂他也不脱掉,竟然连睡觉都戴着。就像英雄守护着他的盔甲。
二哥渴望快快长大,最好能像爸爸那样做很多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学会骑爸爸的那辆大自行车。但每次爸爸从小煤窑下班回来都已经很晚了,他只能趁爸爸在家睡觉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进柴火房将自行车扛到大门外,找个地方偷偷练习。爸爸的那辆自行车个头很大,凭二哥的尺寸大小要坐到自行车的骑座上是完全不可能的。二哥很会变通,他将一只脚从自行车横梁下的三角处叉进去,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横梁,老远看像是马戏团的一只猴抱着自行车在滚,而不是骑自行车。因为每次都是在暮色中或是黑暗中练习的,技术又不熟练,二哥总会摔很多的跤。每次摔了之后,他一骨碌翻起来,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行车。车要是摔坏了,被爸爸发现肯定是要挨打的,二哥一瘸一拐地将自行车扛回来,照原样立好,意味着一场胜仗落了幕。
只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像是在一个拐弯处为了躲避迎面开来的一辆三轮车,他竟连人带车栽下了深坑。二哥当时骑车在暗处,三轮车的车灯过于强烈,晃得二哥分不清路乱了手脚。大概是为了极力地保护自行车,或是因为他抱着横梁骑车的姿势过于笨拙,等他在坑里缓过神儿时,才发觉在坠落中自行车车把下手闸的那根细钢筋穿进了手掌心。后来一次我俩看电视,里面有句台词说“精钢不烂之身”,我突然想起他被那根细钢筋穿进手心的事,连忙问他,哥,上次自行车的刹车杆穿进你的手心疼不疼?没想这一问竟让二哥示了弱。他说那可不是一般的疼,疼得他几乎晕过去了。等在土坑里躺了很长时间后,他才站起身来,虽然手上流着血,还是强忍着把自行车从大坑里推上来,一路拉扯着,好歹将它重新放回原处。
之后好长时间他都不能骑自行车,甚至干其他的事情。但对于这样壮烈的受伤,二哥还是咬着牙挺过去了,他手上的伤感染了很长时间,他吭都不吭一声,大概他觉得这和将军在战场上受伤是同样的,那个伤口正是一种英雄的荣耀。
-03-
我的家乡“打拉池”
二哥还会闯其他的祸,有些近乎就是干坏事。比如他经常拿根木棍立在我家大门的巷子口,不让一些人过去。
我家房后武家有两姐妹,姐姐大概和二哥一般大,妹妹和我一般大。她们经常去村子中的水井抬水,来回需要经过我家门口的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哥讨厌那家的姐姐,每次俩姐妹抬着水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他总是会像程咬金守山一样立在巷子口,阻扰她们通过。
武家的姐姐很厉害,每次见二哥站在那里,她都会大声责问:“这是大家的路,又不是你们一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她哪里知道,二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听她这么说,便更是百般阻挠了。他说巷子在我家墙角,自然就是我家的路,不服气就绕到其他的路去走,反正这条道是不让她们通过的。
姐妹俩抬水大概也是因为家里做饭着急用,不由分说就是要通过,二哥见阻挡不住一时着急,竟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就朝水桶扔去。水桶的水立即变浑浊,不能用了。姐妹俩大哭着倒了水,返回水井重新去抬。谁知回来的时候,二哥还是守在巷子处。不过这次他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悄悄地立在墙头,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块土疙瘩,等到姐妹俩从巷子那头走过的时候,他瞄准了从上面把土疙瘩扔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坠进水桶里,然后人在墙头一闪就不见了——好像这土疙瘩是自己从天上降落下来的一样。
这次姐妹俩哭得更厉害了。她们倒了浑水,口里不断叫骂着,提着空桶和抬水棒哭喊着回了家。
二哥立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沾沾自喜,自认为是干成了一件很美的事。
不一会儿,俩姐妹的妈妈——武家妈挑着两只空桶就来了,她也不说什么就冲进我们家,把二哥所做的坏事一五一十地告给了妈妈。妈妈气得没办法,说要剥了二哥的皮。武家妈急着用水,她二话不说就直接从我家的水缸里舀走了满满两大桶水。那一勺一勺,白花花的水啊,可是我和二哥中午才从水井里抬回来的啊!来回抬六次才能装满一个水缸的水啊!
武家妈走后,妈妈又气又恼,她惩罚二哥重新再去抬两桶水添满水缸。
没办法,我只能跟着二哥去水井抬水了。二哥走在前面拎着桶,我跟在后面扛着抬水棍。每次二哥闯祸,我都要跟着受牵连。
谁让我是他的妹妹呢?
-04-
我有个姑姑,很多年前就嫁去了另一个县城,一个比我们更接近黄河的好地方。每年瓜果成熟的时候,她都会驾着车来给我们送瓜。一同来的还有我的表哥,他只比二哥大一岁,从小他俩就是好朋友。
有一年刚放暑假,表哥就来叫二哥去他家陪他去看瓜。什么是“看瓜”呢?就是日夜住在瓜田里,看护还没有成熟的瓜蛋慢慢长大成熟,不要被羊啊驴啊爱吃草的牲畜践踏了,也不要被路过的嘴馋的人摘去吃了,一直要守护着它们真正成熟了摘了卖钱——这些瓜是姑姑家一年的指望和盼头。
瓜田里有个临时搭建的瓜房,透过上面的木头缝儿,白天可以偷窥偷瓜贼,晚上可以看星星。刚开始,二哥觉得很新鲜,天地宽广,任意撒欢儿,好似伊甸园的一对好兄弟。可没几天他竟有智慧了,表哥说什么他开始不听从了。看着满地圆溜溜的西瓜蛋二哥很眼馋,总想摘几个来吃。表哥告诉他必须等到里面的西瓜瓤变红了才能吃,否则就是生瓜蛋,摘下来也白白浪费了。二哥觉得这是表哥太小气,舍不得让他吃西瓜,脑子里盘算出一个好主意。
一天,他趁着表哥回家取午饭的间隙,拿着一把小刀子遛进瓜地。二哥蹲下身,用小刀在每个瓜蛋上剜出一个小圆洞,再把那剜下的小圆圈连皮带肉地拿出来看,如果里面的瓜瓤是红色或粉红色,就是熟瓜,但如果是白色或白粉色,就是生瓜。生瓜就是还要继续生长的瓜,他把剜出来的小圆圈像盖盖子一样又重新盖回去,让它继续长。
二哥真是聪明啊,但他难道不知道植物并不是人吗?人受了伤,手上、胳膊、腿脚上划出一道口子,甚至剜掉一块肉,都有可能重新愈合长好。西瓜也有这样的能力吗,被他这样剜出一个圆洞,再原样盖回去,就是大伤了元气,几乎是要了性命,无论如何是不能存活了。姑姑家一整片的西瓜蛋就这样几乎被二哥白白糟蹋掉了。表哥从家里取饭回来后狠狠地揍了二哥,两人在瓜地里扭打了很长时间。表哥打完架气愤愤地回瓜棚倒头睡下了。二哥挨揍了,心里不舒服,转头就离开瓜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从姑姑家到我家,从地图上看只是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之间小小的一条线,但实际走起来却是漫长曲折的长路,中间不仅隔着一道黄河,更有重重叠叠的山丘险滩,何况是用双脚跑着。二哥舍弃大路,抄了小山道回家。一路上的小村庄不断地闪出来,没想到当年姑姑竟是穿越了如此漫长的山路才嫁到现在的村庄。从中午一直跑到晚上,也不知具体是到了那个村庄,二哥就不敢再跑了,他一定是累了、饿了,更是害怕了,会不会也后悔了?谁知道呢,像他这样倔强的人,即使后悔也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才起来,姑姑姑父神色慌张地从门里闯进来了,说是来看二哥有没有回来。他们直到晚上才发现二哥不见了,找了整整一夜,几乎要急疯了。我们这才知道二哥在西瓜地里闯了祸,还跟表哥打了架,离开瓜地不见了。
一时间的功夫,二哥丢失的事就惊动了所有人。要知道那个时候交通通讯都不发达,何况我们这样偏僻的西北农村。家族里的人分头行动,开拖拉机的开拖拉机,骑摩托的骑摩托,四下分开去找二哥了。表哥一脸皮实地站在姑姑身边,满腔委屈的样子,说这事不是他的错。但都这般时候了,分谁对谁错又有什么用呢。可怜的二哥,到底在哪里呢?
又过去整整一天,天都要快黑了,还是没有二哥的下落。有人说,还是报公安局吧,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危险。接着又有个突然说最近黄河涨水,河滩一带总是出事。妈妈一听这话,几乎哭得要震天了。院子里乱哄哄一团糟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想办法。天色越来越黑了。大家正说得闹哄哄,忽然从大门外闪进一个小黑影,软塌塌地往里面走来,有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丑娃,是丑娃吗?”只听那黑影轻飘飘回了一声——“嗯”。没等大家赶过去,他已经摊在院门口一声不吭了。夜色降临中,二哥最终还是自己跑回来了。
后来,我们总问他,那么远的山路,你又从来没走过,是怎么找到家的呢?万一迷路或遇到危险怎么办啊?
二哥嘿嘿一笑,只说他是一直盯着屈吴山的方向跑的,只要朝着山的方向跑就不会有错的。至于晚上如何躲到一家草垛里睡觉,早上起来又到一家人的果园里摘果子吃,中午路过一家人跟人讨饭吃,二哥把这一路描述得平常无奇,丝毫体会不到大家为他付出的担忧。后来这事一直被说着,就成了我家的一个传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么遥远的地方跑回家,无论我们怎样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二哥在我心里,简直就是最了不起的英雄。
-05-
其实二哥胆子很小,很多事情他即使想做,也不敢说出来。
二哥十岁才上小学,在班级里是一只高耸着峰头的骆驼,排队时他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在教室里也总是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桌。有一次我去班级找他,发现他的课桌几乎紧紧地贴着后墙,傍边堆放着班级打扫卫生的笤帚、扫帚、簸箕和垃圾箱,好像是被老师遗弃掉的一个孩子。放学回家吃饭时,我告诉妈妈二哥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在垃圾桶旁,离老师和黑板太远。坐一边的二哥却不以为然,他说那是因为他是班级的卫生委员,是老师选出来的一个“官儿”,专管卫生和垃圾箱,似乎那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
二哥会打武术,动作极其好看,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老师排练了武术节目,让他在最前面领头,二哥高兴坏了,但在真正上台的天,他却没能上去,因为表演那个节目需要自己准备服装,二哥怕要花钱,妈妈不答应,始终不敢说出来——二哥胆子实在是太小了。
还有一次他的班主任告诉妈妈,说二哥老是拖沓不交作业,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是他不小心弄丢了墨水笔,丢了又不敢跟妈妈要钱买,每次只能坐在那里,等别的孩子写完了,再借别人的笔做作业。二哥一向胆子很大,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化了。
或许是因为家里的一场变故?不由想起二哥定在我脑海中的一个场景:十岁那年,我还是个小孩。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二哥默默爬在桌上拨弄着一个东西。他对我说:“爸爸被大火烧了。”他的声音很闷,我没有听清,也没听懂。他继续捣鼓手里的东西,头像要埋进桌子里去,说:“爸爸被煤窑下面的大火烧了。”
二哥说话的那个样子,我时常想起。桌子很高,他低垂在那里,像一个假扮孩子的老人,对着一面桌子自言自语。我木木地站在门沿上,既没进到屋里去,又没有退回来。突然搞不清自己站在那里是不是只是一个错觉……时间过去很久,天都黑下来的时候,小叔和二姑夫从医院回来,刚坐下来就商量着要给爸爸准备后事。从他们带来的信息看,爸爸烧得太严重了。二哥坐在高桌子旁,听着从医院带来的消息,伸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得像家里唯一的大人。一张未经人世的小脸上,充满了似悲似恐的神情。我被吓得放声大哭,不知该如何释放内心的恐惧。
那一年的二哥,只有十四岁。
所幸那场大火没有夺走爸爸,却让我们的家在一夜之间换了天地。妈妈像突然被抛弃在荒漠中的一头骆驼,背负着我至今都无法想象的忧伤和负担。在这样的重压下,她自己也连连生病,没有钱也舍不得钱治病。有一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透过厨房的木板门看见她正在吃从别人那里要来的鸡的被烤干的内脏,据说可以治疗肠炎。她小心地拨开包裹那内脏的纸,迅速地送进嘴里,头使劲儿仰起来,让那东西快速地从喉咙滑下去。我呆呆地立在院子里看着她,一动不动,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踢一脚,那么疼。妈妈一边照顾爸爸,一边担起来养家的所有重担。她去田地里照料养活我们的庄稼,去工地做零工挣钱供我们兄妹三人上学,去附近的矿区捡煤块让我们在冬天取暖……最重要的是,她还要准时回家给我们做饭,鼓励我们的学业。爸爸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年,大哥恰好初三毕业。毕业没多久,他就终止学业应征去遥远的西藏当兵了。
二哥似乎是在大哥离开家的那一年突然长大的。他像是从一株自由散漫生长的植物,突然变成了站在妈妈身边的另一棵树。冬夜里他会陪着妈妈到旷野里给农田烧水,天亮后继续去学校上课。春天快要播种的时候,他会挥着榔头把积攒了一年的粪块敲碎敲松散,然后用驴车一车一车拉到远处的田地。麦子出苗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都要帮着妈妈去地里除草施肥,料理一家人的庄稼。其余闲下来的时间,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每到下午放学和周末,他都会去附近一家锯木厂帮忙做小工,搬木材、扛木板、锯木头,挣极少的钱贴补家用。爸爸因为养伤把男主人的担子递给妈妈。大哥离家当兵,又把家里老大的日子推给二哥。许多事情的发生让我们家的模样发生改变,二哥的生活也完全变了。
二哥上初中的时候,都已经十五岁了。县体委的人来中学选拨体校运动员,经过各项测试后,二哥的名字也被划为其中。后来,学校专门组织有运动特长的学生去市里比赛,二哥还得了短跑的冠军。二哥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每天早上和晚上下晚自习的时间,他都要独自一人到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练习跑步,准备新学期升到县城的体校去,那样对他毕业考取中专大有好处。可是到了秋天,二哥的这个愿望也落空了,因为上体校要比上普通中学缴更多的学费,二哥没能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他还是担心家里为他花太多的钱。
又过去一年,等二哥升到初二的时候,他就彻底不再上学了。白天的时候,他默默忙着家务。晚上的时候,他依然忙着家里很多的事情,而且越来越忙。到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二哥像是突然长成了一个大人,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
有一次,二哥拉麦子不小心撞倒了家里的大铁门。第二天,他便和了一堆泥,一锹泥一片砖地重新垒起了门。过路的人觉得他一个孩子做这样的活儿,实在了不起,就问他多大了。二哥说他十六岁。那人说,你还是个孩子啊,就能一个人干这样的活儿,真是了不起。二哥低着头一声不吭,使劲儿地挥动着自己细长的胳膊。那暴露在外的肩膀骨和那一双筋骨未强壮的大脚,分明还是孩子的模样。他自认为早已长大了,爸爸不能做的事情,他要代替做。许多不可能的事情,他硬着头皮都能干。我们这个家,没有了二哥,真是过不下去了。
此后的二哥便像一个战士,疯狂地扑向大地。在我的记忆中,当太阳像刀子一样往黄土地射箭的大伏天,二哥和妈妈整天都在高坡的田地里,割麦子、收庄稼。晚上回来在麦场把收割回来的庄稼摞成垛子。秋深了,西北高地的空气越来越冷,二哥要拉着驴去耕地,将长完庄稼的田地重新翻耕一遍,再用铁耙把翻出来的土块耙碎。冬天到了,土地已经冻结了,他要独自一人扛着铁锹去地里浇冬水。
有一次晚上,二哥要去浇水,我跟着给他作伴。二哥用铁锹用力挖开水口。地被封冻得实在太坚硬了,每一锹下去,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二哥喘着大气使劲儿挖。我跺着脚站在潮阴的田埂上,手里拿着手电筒远远地给他照着光,手都被冻僵了,脚也冻得麻木了。四周无人的旷野像一口无底的冰窖折磨着我们小小的身体。二哥将他的手套笨笨地糊在我的手上,自己却赤着手紧握铁锹用力挖。
我的泪在黑暗中不觉簌簌滑到了嘴角,冰冰的、木木的,不知是因为被冻得难以忍受的原因,还是因为心里为二哥难过的原因,还是为了我们那走不出的艰难困境的原因。手电筒投射的光把二哥的影子拉得又粗又长,像一个倒在地上沉默的巨人。这土地真是残忍,它要不露声色地将一个少年慢慢吞没。
终于有一次,我对二哥说,家里这么艰难,我也不想再念书了。他抬起头看着我,沉默一会后起身就走,临出门时对我说:“小丫,你要念书,要好好念书。”
也许他对我只有这样沉默的期许罢了,即使想说些什么,也都埋没在无声的言语中了。但正是这样的沉寂与温暖,让我对生活的苦与未来的光,有了更大的憧憬和向往。
我这一辈子有了二哥,真的太好了!
本文节选自王晓燕散文集《妈妈小时候》,由作者授权“渡十娘”公众号推送,图片由作者提供。
《妈妈小时候》,王晓燕 著,现代教育出版社(2018)
图片 I 网络
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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