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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1
世界上最荒瘠的山,恐怕是打拉池的山。
那些祁连山余脉的坚硬岩石与黄土沟壑的沙土交错而成的隆起,是大地母亲剧烈震荡后遗留的巨大伤痕。因常年受风的侵蚀,这些山体的表面是一种特殊的、呈灰褐色或焦黄色的硬壳,亦石亦土,一座挨着一座,一片连着一片,像一只只长途跋涉的大脚掌,驻留此地。风起来,它们像是随时要跑起来。
所有的山,都摆出一副客人的模样,并不打算在这里扎根。它们还没想好自己命运的去向,更无心去设计一个好看的模样,坐着也行,爬着也行,或者干脆躺倒了在地上美美睡上一觉更好,横竖都是为了歇脚,等那天养足了精神,还要继续赶路。外表要那么好看也实在没用。这些道理山倒是想得非常明白。
而且这些山非常大胆,毫无掩饰地暴露着自己的身体,敞开胸怀地让暴风吹,让烈日晒,让薄情寡义的雨水冲刷。
不对,应该是山薄情寡义才对。
它把内心隐藏得密不透风,把外表也打磨得硬如磐石。那一座座黄土峁、一道道白土梁,连块能挂得住雨水的草皮都难得有。纵使雨水有情义,这造化浅薄的山靠什么让人家留得住脚步?
夏末或是秋初,几朵大乌云偶尔停留山顶,被风吹到一起,碰撞出轰隆隆的雷声。刹那间,白哗哗的雨点打在山上。山的表面那么光那么滑,雨点像碎银子一样溅起来,迅速坠入山谷,一股股连成一片片,一片片汇成一大片,在更深的低谷处聚成巨流,顺山谷奔腾而出,变成漫山遍野的洪水。背对大山,逃之夭夭。
一场暴雨之后,山上就什么也没有了。
山里放羊的羊把式和羊被吹走了,山间的虫啊蛇啊兔子啊也被吹走了,就连天上的鸟也被吹走了,艰难幸存的一点稀稀疏疏的野草也被洪水卷得不见了踪影……山洪过后,太阳出来一照,一切又恢复原样,山的表面甚至比原来更干更旱更硬了——大暴雨真是白白地忙活了一场,被这山白白地糟蹋了。
这样不通人情的山,这样自作孽的山,真是不配被降雨。它活该受旱,活该让风吹得遍体干疤,满身裂痕。
站在最低处举目四望,你会有这种感觉:在大地所有的隆起之中,山最无情。它把村庄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紧紧包围,像四个身大力壮的彪汉,将一个柔弱的女子围于其中,叫她那也去不了。所有的出路都被它们堵死了,所有的进口也被它们牢牢地把持着,所有的消息都被它挡在外面,所有的翅膀都被它紧紧捏在手里。
它要出生在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在它深沉的没有出路的荒芜山窝里,糊涂虫一样过完干枯的一生。
2
羊把式赶着羊群,天天进山,是村庄派往深山的密探。但不知为什么,凡是进山放羊的把式,回来个个都木讷沉默,像是被山神锁住了喉咙,或施了魔法,对于山中的一切绝口不提。
村庄对山却并非如此。
三月,布谷鸟的叫声从山谷传来,像清脆的闹钟,叫醒村庄。
五、六月间,麦子快成熟的时候,“算黄算割鸟”急匆匆飞到村庄,影子一样轻捷,用血一样的喉咙在空中啼叫,催促人们快快收割,又匆匆飞回山谷,将小小的脑袋缩在小胸脯里,在山梁上独自歌唱。
老鹰也会来,但每次都不会心怀好意。它们在高处的天空盘旋几个阵势,便急速俯降于某个角落,有力的爪子在回去时必要掠走几只小鸡,甚至是刚出生不久的猪娃儿。
还有山间吹来的风,一路赶来,撞到村头的城墙上,撞昏了头,躺在城墙上睡上两天才能寻回方向。
至于黄鼠狼、野狐子等几乎要灭绝的物种,据说还有极少匿藏山中,夜间会出来在月光中自由行走。其他更隐蔽的动物,比如石羊、野兔等,偶尔接近村庄探听人类的讯息,却被不小心看见的人视为狐仙山怪,传为神话。
传说旧时村里有户人家,生了天仙一般的女儿。女儿日渐长大,每天要到村口的水井挑水。高财主家的儿子游手好闲,经常在水井附近戏弄勾引少女。朴实憨厚的王二哥每次都暗中相救,使少女虎口脱险。天长日久,两人互生爱慕。可恨财主的儿子要强行夺爱,便从村里请来最能说会道的媒婆,要她上门提亲。巧嘴的媒婆说:“高财主家的金银高过山,高财主家的粮食多过山,这样的人家不嫁嫁哪家?”少女的父母被媒婆迷了心窍,他们说:“我们能生女娃的身,就能管得女娃的命。不求财主家的金银高过山,只求我家女娃有吃有穿再不受穷。”成担的聘礼收下来,女娃的婚姻被允诺。女娃的春梦被搅浑,可恨爹娘钻钱眼。呼天喊地都不灵,只向二哥寻出路。二人暗暗把计定,藏进深山度岁月。
就在财主家娶亲的前一夜,二哥救女娃逃出村,二人一直向村庄南边的屈吴山跑去。还没等他们跑到山脚的时候,财主的儿子已带着大队人马追过来。慌乱中他们只得被逼上一座悬崖。财主儿子的人马停在悬崖下面,跃跃的火把将整个山谷照得通红。眼见二哥救女娃已经走投无路了,被死死地围困在悬崖之上。女娃的父亲在山下喊:“下来吧,我的娃,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唻,不要自己把路堵死了。”女娃哭着说:“回去吧,我的大(爸),我自己的路要我自己走,再不要为难二老操闲心。”说完,女娃和二哥一个转身就从那悬崖上跳了下去。
那女娃和二哥其实并没有葬身山崖,传说他们在跌落时被一片云轻轻托走了,托到了山后的一个石洞里,变成了两只金色的火狐狸。更传说每到夜晚的时候,其中的一只火狐狸总会站在月光下的悬崖上,朝着村庄的方向边哭边唱,哀怨的调子一直会飘到村庄里去。这时,不睡觉的孩子总是会被大人们吓唬:“再不睡,火狐狸就来抓你了,不信你听,它这会在山下唱歌。”晚归的羊把式也会偶尔在村庄传说这对火狐狸:“非常红,像火一样红的两只狐狸,总在悬崖那边成对出现,突然一下就不见了。”据说,这对火狐狸每夜都会在山崖顶婉转低泣,长长的眼泪顺着石崖缝隙,一滴,一滴,哀怨不休地滴落下来。
村里人都叫这里为“滴水崖”,也有人叫“情人崖”。爱慕中的年轻人喜欢到哪里去看看。它成了受人敬畏缅怀的地方。“滴水崖”,多么浪漫的名字啊。美丽传说中干山枯岭里的眼泪好寻,但那两只流泪的火狐狸,却是百寻不得一见的。
它们让这片荒山长久地有了温情。
3
造物云行雨施,风是荒山最大的回声,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要将死寂的山野唤醒。
躺在打拉池的地上四周张望,你会生出这样的幻想:东边的山一定是一条天河的彼岸,山顶的云朵正是那河里流着的水。西边的山一定是太阳的巢穴,从山谷反射上来的霞光正是那宫殿金色的光芒。北边的山一定是一个巨大的风的漩涡,一阵阵从它漩涡的发动机里产生风暴。南边的山就是一堵厚实的墙,挡住对面吹来的风,或者,把它搬转方向,再吹回去。
春天降临山野的时候,呼啸到来的风沙就开始席卷山峦。避风的坡地里,一些草会提前发芽,它们竭尽全力从土皮中顶出来,拼命呼吸,拼命向上长。荒芜的山坡上出现的点状的嫩芽,以勇士的力量奋力存活,与严寒、干旱以及狂野的风死缠硬磨。
严寒到来的时候,漫天的西北风从远处的山峦一路袭来,卷挟着尘埃、砂砾、羊粪蛋儿、甚至被连根拔起的地表的植被,狂啸着从地面往上卷起,又从上空倾泻到地面,来回翻卷折腾着干枯的大地。这些山默默忍受,像一头头不做言语的孤兽,或是一副副土雕,或是倒地的巨人,刮风时似乎它们也在奔跑,等风经过后,其实它们还在原地。任性的风沙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肆虐着,用它坚硬而又笨拙的刀刃,雕刻了这些山所有的形状。
冬天终于过去,许多植物在山上死去,或自寻生路。
枸杞子的根盘曲着藏在大山的腹中,储存了一个冬天的养分,带刺的芽尖慢慢凸起。猫奶草肥肥的茎干开始在干碱地的泥土中极速吸收水分,培育一种浓稠的白色汁液。
有一种叫沙棘的树,最适合在故乡干旱的山地里生长,有些甚至会扎根在石头缝里。风狂虐地吹刮着它,沙棘树却高高地扬起头颅,甚至竖起浑身的尖刺与风搏斗,越是干旱贫瘠的土地,它越要把根深深地扎进,坚如磐石。
有人会在山间的旱地里播种洋芋。洋芋的主人在春天种下它们,点窝、下种、培土,然后回家等待,直到夏末才会回来看它们长得如何。山间的洋芋自生自灭,只要不被旱死,它们拼命存活,等再从山地里挖出时,就完全变成了果实的模样:浑圆、结实,满身土气。山坡上偶尔会有上一年被主人挖出但遗漏的洋芋,经风吹日晒,变成了一团干球,还没能捡到手里,就已经化成粉尘,像灰色的尘土,而不是食物。
还有那些已经死亡的植物,以及藏在地下的昆虫,突然一天也会再次复活,在这山上出生、成长、成熟,再死去。造物主不厌其倦,在这黄土山上不断制造新生、死亡与再生,以使人们借着它领受其它的无数的生死。
如果是夏天,如果山上正好撒过一场细细的雨,会有人拎一把篮子去山里拾头发菜。头发菜是黄土山上特有的一种菌类,只有在雨水充足的季节才会出现,但雨水未干时是捡不起来的,需等到太阳把它晒干为止。这种东西之所以叫头发菜,是因为它长得既细又长,像女人头上的青丝,找起来极其费力。即使找到了要用粗铁针把它完好无损地从地上挑起来,也是件极其不易的事情。很多头发菜是缠绕在一些地表植被的根处生存的,要把它们从草根处揪出来,十分艰难
枸杞子的根部最容易找到头发菜,可是要拨开它的干枝,就得忍受上上下下的刺,手还没到达头发菜的地方,就被刮得到处都是伤。但比这更艰难的是,有可能会窜出一条盘踞其下的蛇。它被突然侵犯时爆发的攻击性,霎时能吸走一个人的魂精,有经验的行山人会巧妙地避开它们,但对于跟着在山上浪迹和打发日子的孩子,遇到蛇就是天大的灾难。
几乎在不同的季节,都会有人上山采挖药材。甘草的须根顺直而细长,剥去皮厚吃有点甜味,晒干可以当做止痛消毒的中药;绵芪草黄色的花瓣有些涩味,但挂满细棱的羽毛状的叶子却有淡淡的甜味;沙葱又叫蒙古韭,越在干旱的地方越能散发清冽的刺鼻的香气,叶和花都能吃,既开胃又消食;因陈是一种具有特殊气味的奇怪植物,在家乡有“二月茵陈,五月蒿”的说法,农历二月二日头直照的时刻挖下的才具药效,过了二月二再采,就连最普通的草都不如了。故乡的山,一览无余,却暗藏玄机。
传说有人曾在山上挖到过金子。
以前的地主为逃土匪,连夜会把所有的金银宝贝埋在大山做好标记,等到日后再来挖。但据说金银是长着长腿会在地下乱跑的,不等地主来挖,它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突然有一天,被一个山上挖柴火的人给挖走了。又有人听见了也去挖,挖了许多大坑也没找到。挖到金子的人说这山真好,比财神爷还好。没挖到金子的人心里不快,但也不去怪山,他只怪自己的手气不好,命不好。山听了都不做回答。
还有人在山里早早就给自己挖好坟头。有时候,山上会莫名的冒出一些新翻的土堆,假装成一座坟的模样。或是在一群坟地的旁边堆出一个假坟堆,像是坟互相拉着手站立在哪里:最老的父亲,拉着同样老去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首尾相连地一溜排列下来,到这里自然就挨到了挖坟的这个人。山让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能清楚地找到死后的归所。山让人的一生归于圆满。
与天、与地、与茫茫大山中,这人一铁锨、一铁锨慢慢地挖着,慢慢地挖着……像一只破蛹的虫子想要重新钻进温暖的茧里去。
四面八方的山,安静地蹲在他周围,耳朵趴在地上努力地听着,仿佛只要这挖坟的人喊一声,它们就能马上打开门,放他进去。
最后,唯有这小小的人成了群山真正的王。山听从他的呼唤,他亦能听到山的回应。他抬起身,举目望去,除了荒凉,还是荒凉,但村庄被完成的生命几乎都停泊在这里,给他生命的人也几乎都在这里……
这样的山,叫人一生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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